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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二章

作品名称:乡村变奏曲      作者:王第纳      发布时间:2021-04-20 18:04:15      字数:9065

  傍晚,黄交贵来了。
  这位无产阶级现贫农目前的阶级成份有所上升的趋势了。即由“现贫农”的经济地位逐步地朝着“现中农”稍高级别的经济地位过渡了。并且根据其发展趋势来看,用不了两三年时间可望向更高一级的“富裕中农”的阶级或经济地位的成份攀升。并且他已在大庭广众之中慷慨激昂地发誓表示:我黄交贵不甩掉现贫农帽子,决不罢休!有人当场嘲讽他:你如果甩掉了现贫农的帽子,都会喊你交书记万岁!万万岁!黄交贵竟装聋作哑没理睬,也没高呼坚决打倒、彻底批判那位戏谑他的人。
  黄交贵在前几年愤怒领呼坚决打倒彻底批判四人帮的口号。朱艾奇特别授意他重点批判四人帮破坏农业学大案的滔天罪行。虽然黄交贵已年过半百,然而,他的革命的斗争精神仍不减当年。无产阶级现贫农黄交贵为了使无产阶级的红色江山永不改变颜色,为了防止资本主义在中国复辟,为了捍卫无产阶级专政,他始终站在革命斗争最前列。身先士卒冲锋陷战,忍饥寒熬贫困狂呼口号,充分彰显了现贫农的表率作用,
  近几年来在人们的思想观念中对黄交贵多年来的革命行状逐步地认识清楚了,当这种思想观念延续至一九八0年冬季的时候对他来了个彻底的否定。
  的――在改选南泽湖大队党支部成员时,黄交贵落选了;
  ――在改选南泽湖行政领导班子时,黄交贵被人遗忘了;
  ――在任命民兵营长时,占据南泽湖大队民兵营长位置二十多年的黄交贵被一位年轻的复员军人替代;
  ――贫协(贫下中农协会)已自行消亡不复存在,黄交贵的主任位置被空缺。
  黄交贵在南泽湖大队喊了多年的穷革命口号,当了多年的南泽湖大队的政治干部,拿了多年的南泽湖大队的政治工分,光荣地在南泽湖大队充当了多年的现贫农之后终于沮丧地归宿已搁置多年的旧业一一务农。
  回到家徒四壁后的黄交贵无可避免无可逃遁地遭到他当年豪情壮志领呼响亮口号时的崇拜者并与之结为夫妻的女青年――经人类四分之一世纪岁月的淘洗、生活的重负、生儿育女的艰辛,而今已被消磨成老村妇形容的堂客奚落、痛责、威胁。“……我说你是一筒死卵,专门让别个盘……喊口号喊得肚子饱?批判张三批得有好衣服穿?斗争李四斗得有好屋住?别个是你前世的仇人?……‘’她奚落丈夫黄交贵。“我嫁给你背千年万年时,如今好多人屋里买了不用天线的收音机、单车、缝纫机,别个屋里搞得活放溜溜、窝窝热热的;自己屋里还是咯号穷穷垮垮的,连饭也呷不饱,炒菜的时候冇得一滴油沾锅。你看咯屋里,顶上盖的草几年冇翻新了,落雨就漏;高粱杆子的墙壁穿对穿,眼对眼,夏天倒是还凉快,如今早就立冬了,冷吧,你也晓得冻得流清鼻涕,活该!”他痛责着丈夫黄交贵。“我帮你扶娘带崽苦了二十多年,我也对得起你屋了。我要回娘屋里去。我要跟你散伙!我只带反修伢子走。反正两个大女已嫁了,还剩两个都归你去养。……”他威胁着文夫黄交贵。
  多年来以坚定的革命立场和大无畏的革命斗争精神著称的黄交贵傻眼了,软弱了,败下阵来。他向堂客赔着小心,并立下誓言。“我向你低头认罪,我一定痛改前非,洗心革面,争取重新做人。”黄交贵以最诚恳的具有悔改性的姿态的向堂客检讨。他捡来昔日在斗争台上领呼口号时被吓破了胆的慌了神的“牛鬼神蛇”们低头认罪时说出的话。“我一定好好反省,立功赎罪,争取宽大处理……”
  黄交贵的堂客虽然又对他奚落、痛责了一通,毕竟原谅、宽宥了他。她警告黄交贵:“既然咯样,那就再跟你搭年把伙试试看……”
  黄交贵没高呼狂呼口号,而是具体落实在行动上。他首先动员加恳求堂客把家里喂养的两头肥猪先卖掉一头用来作为他甩掉现贫农帽子的经济资本。现时的黄交贵已清楚地意识到若要甩掉朱艾奇给他加冕的那顶红极一时的现贫农的桂冠,是不能凭狂热的政治口号所能吼掉的,更不是他黄交贵自己认为摘掉了而摘掉了的。因为历史是有着自身的内在的发展规律的。(当年黄交贵曾多次对那10个被无辜戴上“新地主”帽子的中、青年社员说:“你们的帽子拿在群众手里,以观后效。”)根据这种发展规律,当年现贫农这顶桂冠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帽子拿在群众手里,以观后效。”的新的认识观念。你黄交贵脱贫没有?脱贫到什么程度?你黄交贵的经济状况如何?人们看得见,摸得着,心中有一本册。对于黃交贵这个众人瞩目的遐迩闻名的特殊的历史人物,人们是不会轻易把他忘记的。
  黄交贵的堂客与其说是依从了他的恳求,还不如说是批准了他的恳求。她有这个资格及其权利。猪仔是他向别人讲情赊账进猪栏喂养的。大半年来费了不少的精力,伤了不少的神,总算喂上了“格”。她处在这个现贫农的家境中喂养大几头猪是多么地不容易。
  当黄交贵把那头肥猪销售给回龙镇肉食站换回一叠红的绿的票子掂在手里的时候,他的心中顿时翻腾起多种复杂的莫可言状的情绪感受。他既欣喜又不安,还带着一种负疚的心情。他觉得他简直无资格无权力来支配和使用这一叠红的绿的票子。于是,他如数地交给了其堂客。只是在必须花用时候才到堂客那里去领取。首先,黄交贵在堂客那里领取了几张绿的票子到回龙镇供销社回买来几百斤石灰掺和沙子将“现贫农窟”高梁杆墙壁上脱落的牛屎材料造成的缝隙填补好。他的堂客检查后说:“……既然下了礼,就不要吝再一拜;你再拿几张绿票子去买几担石灰回来,把还冇掉牛屎的地方也槾严抹好,免得刮大风把牛屎坨吹下来又会挨冻……”黄交贵领命,立杆见影再次买回石灰后将残存在高粱杆内的牛屎块结清除掉,里里外外修葺一新。尔后他又在堂客手里领取了几张红的票子买回来几百斤新稻草,把屋顶上已腐烂的部分清除掉,添舖上新稻草。之后他扛着四齿耙将荒弃了的杂草丛生的自留地整个地翻掘了一遍并种上时令的蔬菜及马铃薯。黄交贵的堂客看到自己的男人确实在实践着“重新做人”、“将功赎罪”的誓言,心里当然感到高兴。她特意从回龙镇肉食站买来几斤猪肉,又从供销社买来一瓶白干酒,全家人美美地打了一餐“牙祭”,虽然她还了债后手头上依然拮据。
  由于黃交贵多年来没有做过田里工夫,犁、耙、耘、磙等项农技都生疏了,春耕时节,各家各户的责任田已換上了绿装,而他家的责任田仍然是白茫茫一片。看到这种情形,一些好事者对他进行了一番旁敲侧击冷嘲热讽挖苦:
  “喂,你们大家看看,那丘田何解还是白茫茫的一片哪?
  ‘’那还不是陇里在发电。
  ‘’那是哪家发电厂发的电哪?
  ‘’是现贫农发电厂发的电唦!
  ‘’还冇到抗旱的时候,何解就发电呢?
  ‘’那就搞不清楚了,你去问发电厂的交厂长呀!
  ‘’我不敢去问,我怕他坚决打倒我。
  ‘’如今还怕个卵,他坚决打倒你,你就彻底批判他唦!
  如今又不是凭坚决打倒、彻底批判赚饭呷,赚票子,如今要凭真正的本事才行。
  ”我宁肯当有饱饭呷、有票子用的新富农,也不去当那号只有死卵才去当的现贫农。
  ‘’嘘一一!‘’这一拉长的嘘声,像吹口哨似的。“声音放低些喽,你冇看见,交书记在那丘田里抓阶级斗争呀,当心把你抓去专政呐!”……
  这些揶揄、挖苦、带刺的话,黄交贵都听到了。可他却装聋作哑,毫无反击的动态,只是埋着头继续笨拙地使用从乡亲那里借来的犁耙农具翻耕水田。“唉,如今我是做别个不羸了……”他惆怅道。
  黄交贵的堂客眼看节气逼人,不能再照此慢腾腾拖踏踏把田里工夫耽搁下去了。于是她专程赶往娘家搬来几个家弟,花了几天时间赶在“立夏”之前全部插上了稻秧。
  这一年的夏粮,黄交贵家获得了丰收。虽然比别人家的产质量要低劣些,但毕竟把长期以来造反的肚皮弹压住了,并且还偿还了一部分他的堂客在历年中从亲戚那里借来的粮债。
  同年秋天,由于黄交贵在他堂客娘家的几个弟弟的再次扶助下粮食又一次获得了丰收。这样,他家虽然算不上余粮户,但已不是缺粮户了。故而,他的那顶拿在群众手中的现贫农帽子也随之被摘掉了。
  ‘’光是有了粮食还不行,要学会赚活放钱,学会何是样赚活放钱。‘’黃交贵的堂客见有了粮食作后盾,心中是不慌了。随着周围许多人家不同程度地日益富裕起来,买单车手表缝纫机者不乏其人,有的甚至买上了电视机手扶拖拉机等等。她眼热了。有了充足的粮食之喜悦之余又埋怨起黄交贵不会赚活放钱。近来一段日子她更是絮絮唠唠起来:“……你看别个屋里搞得几多活放溜哒,你只晓得收几石呆谷子,还不是被人家看不起,还不是别个会指着你后背说你是一个一世搞不活放的人。”她边数落着黄交贵又边给他出谋划策,怂恿、鼓励自已的男人去赚活放钱。“我们咯个地方只有林发嗲最会盘家,他郎家屋里搞得最活放。政策放宽后,只有年把两年就起了一栋翘鸟了的新瓦屋,还是楼房咧!听了别个讲,过几天两个崽同一天把堂客讨进屋里来……那些年你听朱组委的嗾,朱组委把你当条狗,嗾起你去咬别个,把林发嗲整得要死,真是冇修阴骘……这几天趁他郎家收儿媳妇办喜事,去向他郎家道道歉,赔赔小心,去贺贺喜。”末了,她凑近黄交贵,诫训似地说:“你要放服行些,老老实实向林发嗲他郎家请教赚活放钱的门道。他郎家的脑壳是一个钱脑壳,为人又厚道,你要诚心诚意拜他为师,他郎家会教你的……”
  黄交贵听了堂客的话,于是在林长发家双喜盈门的这一天来贺喜了。当然,他还兼带着另外的任务及目的。
  
  “发嗲,恭喜你郎家双喜盈门!”黄交贵还未跨入林长发家的堂屋的门槛就拱起了双手恭贺道。“恭喜你郎家发财!”
  林长发此时正在堂屋里陪着几个亲戚在寒喧今年各自的粮食丰收和所经营的种种副业的景况。亲戚们大都住在同一个公社内邻近的大队,大家都认识黄交贵这个曾经名噪多年的人物。那些年,人们都很畏惧他,对他避而远之,生怕惹上惹不起的祸患。这几年来,人们倒是对黃交贵产生了特殊的兴趣。因他这个现贫农早已被人嘲讽、传扬得声名远播。因此,当黄交贵一出现,人们不约不同地抬头用各自不同的眼光迎望着他。
  “噢,原来是交…‘’林长发的一个亲戚嗫嚅着,终而未能说出交后面的那个“电灯”的名称来。
  “哦,是,是现…现,嘿嘿,”林长发的另一个亲戚支吾着,亦未能把现后面的那个贫农的名称叫出来。
  “哦,是交嗲来了,不敢当,真不敢当!”还是林长发精明、礼尚。当然,在他未说出“交嗲”这个名称之前,他在心里选用了几个称谓:现贫农、交电灯、交书记。但他觉得都不适合、妥当。若是在其它的场所或地方遇到了黄交贵,他林长发可能会选用此三个称呼的其中一个。但今天是人家到自己屋里来贺喜的,理当尊重人家而且要高礼相待。“彼此一样,彼此发财!”林长发站起身子,拱抱双手彬彬有礼迎接黄交贵:“请坐,交嗲请坐。”
  黄交贵拘谨地坐在堂屋中央的八仙桌旁的一张长条櫈子上。此时的黄交贵与昔曰的在批斗大会上的黄交贵判若两人,不可同日而语。
  “交嗲,呷烟。”林长发从口袋中掏出一包过滤嘴香烟,抽出一支递给黄交贵。这种带过滤嘴香烟是林长发专为招待高亲及亲戚们的。一般的来宾贺客招待的均为没带过滤嘴的香烟,黄交贵算是被特殊优待了。“我去泡茶来。”林长发没有喚家人及帮忙的沏茶,而是亲自沏茶。这个地区有个相传的习俗,若家里来了客人,掌家权的男主人一般是不亲自去为客人沏茶的。林长发这块主掌家庭的“天牌”居然破例为黄交贵沏茶,自然别有一番意义。
  “交嗲,黄蒂把的那一头要衔在嘴巴上。‘’林长发的一个亲戚沿用林长发称黄交贵为交嗲,他见黄交贵把那支倒衔着的过滤嘴香烟差点上了火,忍俊不禁地椰揄道。“呷咯号带蒂把的烟要多呷几回才不会倒头‘’
  黃交贵显得很窘迫,他尴尬地笑了笑,将那支衔倒了的香烟换过头,点上火,很不自然地吸着。他吸得非常之快之猛,待林长发端来一杯热蓬蓬的绿茶走到堂屋里时,黄交贵那支香烟只剩下黄橙橙的过滤嘴的部分了。
  “交嗲,呷茶。”林长发很客气地递上茶。“交嗲,莫讲客气,呷点心。”他说着从碟盘里抓了几把点心放在黄交贵的手掌中。
  黃交贵的情绪松弛下来。他忙不迭地吸着香烟喝着茶吃着点心。当他手中夹着的那支香烟的暗红色火头即将燃烧海绵过滤嘴时,林长发及时地悄悄地又递给他一支。尔后,林长发索性将还留有大半包封口裹着锡皮纸比一般包装要长些的香烟盒特意放在黄交贵的近旁。
  “交嗲,如今在干哪项领导工作哪?”林长发的另一个亲戚明知故问。他是一个瘦长脸型的中年农民,隔着八仙桌坐在黄交贵的对面,他装作得未露一点嘲讽、揶揄的迹象。
  黄交贵仍旧很不自然地大口大口地吸着香烟,烟雾好似都呑进五腑六脏里去了,仅从鼻孔中断续地冒出一缕一缕的乳白色的烟雾。他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窘住了且憋得很难受。回答这个问题比他当年高喊革命口号要费劲百倍。他抿着宽瘪的双唇蹙着眉头在竭力搜索体面的话来解脱。黄交贵不愧是经过多年锻造出来特殊人物,他终于从枯肠中搜索出一句得体的话:“我如今已退住(居)二线了,让年轻的上去。”
  林长发在八仙桌下面踹了他的那位亲戚一脚,暗示他不要再去敲击黄交贵了,以免使他陷入更尴尬难堪的境地。
  “交嗲,那退住二线拿好多票子一个月呢?”林长发的那个亲戚看来是善于捉弄人的人,虽然他领悟了林长发对他的暗示,但仍装作不明白的神态从关心的角度来问黄交贵,他忍不住要嘲弄黄交贵一番。
  “冇得一分钱拿!”黄交贵居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他抑起脖子喝了一大口茶,钝重地将茶杯搁在桌子上,茶水淌出杯外。“我咯号干部用得着的时候就用你,嗾起你往前冲;用不着的时候就一脚把你踢开。”他激愤起来,“别个都说我当了二十多年的死卵。我一屋人,饭,饭冇呷饱过,穿,穿的是补丁上打补丁,住,至今还是住的屋顶上盖的稻草,高粱杆子做的墙壁……”他仰起脖子将残剩的茶一饮而尽,瘦长的五指收拢紧攥着那只空茶杯,粗犷的喉咙降低了几度:“那些年,我得罪了很多人,伤了不少人的心,我尤其对不起发嗲你郎家……”他嚅动着宽而瘪的嘴唇,竟表达不出他欲说的思想。当年的黄交贵那威风凛凛斗垮批倒的势头已荡然无存。
  “我说交嗲,过去的事不要提了!”林长发见黄交贵这般,心肠软了,感动了。比拿到一张平反改正书还要激动。虽然他迄今仍未曾体验、感受过接到一纸平反改正书时的心情是如何激动的。他林长发是一个地道的普通农民,不像那些受过打击和迫害的老干高干高知在恢复荣誉和工作时必须平反昭雪印发文件补发工资登报公告甚而补开追悼会。林长发只希图允许和恢复他勤劳发家赚活放钱的权利就感到満足了。至于他那顶新富农帽子,随着这几年滚滚向前的历史潮流自然而然地冲掉了。并不是被一纸平反改正书给摘掉的。他没有拿到一纸什么样式的平反改正书,他也没有去要求予以改正,他更没有去找朱艾奇这个新富农帽子制造者麻烦。
  林长发的那个亲戚原打算还要继续嘲弄黄交贵一番的,见到此状,也就休止了。
  “开席啦!请各位就坐入席!”前来帮忙办宴席的大师傅在厢房的门口喧喝道。“请帮忙的师傳来端菜,拎酒上席。”
  电灯齐明。
  吊在堂屋内的那盏三百瓦电灯泡发出炽白的耀眼的光亮,照得满堂生辉。照在林长发那张饱经风霜的且又是容光焕发的宽容大度的面庞上,照在黄交贵那张瘦皱的歉疚的面庞上,照在林长发的亲戚们的勤勉的朴实的脸上,当然也包括那位嘲弄黄交贵的狡黠的亲戚。
  黄交贵见要开宴席了,连忙站起来:“发嗲,各位,暂时少陪了,我晏点再来看你们。”他原以为林长发家已吃过夜宴,未曾想竟到现在才开筵席。林长发关于筵宴只安排了亲戚的座位,红包只收亲戚的消息早已传到了他耳朵中,眼下处在此种境地只好告辞。
  林长发一把拽住黄交贵:“交嗲,你咯是何解哪?看见呷饭了就要走,我今日别个都不留呷饭,就只留你交嗲!”他说着双手按住黄交贵的肩膀热忱地要他重新坐下就席。
  “那我先回去打个转身再来。”黄交贵感觉到林长发是在诚心实意留他吃饭,他想自己两手空空面子上过不去,打算回去向堂客领几块钱来打个红包送礼。
  林长发敏感地意识到黄交贵说的这句话其中的含义。“你是回去打个转身到你堂客那里领几块红包钱吧,”他想。“收你的红包莫造哒孽。”接着他对黄交贵说:“交嗲,你既然看得起我林发老倌,那你就坐下来,我陪你呷杯喜酒,你要是看不起我,我不霸蛮留你。”
  黄交贵踌躇少顷,在林长发一再挽留下重新坐下来。
  林长发那些都站起来挽留黄交贵吃晚宴的亲戚这时候也全都坐下。
  大圆桌上已摆上了卤味、虎皮肘子、扣肉、整鸡、红烧鸭子,一盘盘一碟碟一碗碗的美馔珍馐,,花样翻新色泽悦目香气扑鼻,令人味觉器官津液涌流,消化器官痉挛蠕动,对黄交贵来说,当然尤甚!尤強烈!
  林长发亲自为黄交贵斟上一杯满满的自家酿造的谷酒。这琼浆玉液清冽、香醇、甘美、绵长;酒精分子揮发出浓郁的芳香,钻入七窍,令人心驰神往,陶之醉之。充当了多年的现贫农的黃交贵凭着当年忍饥熬饿狂呼革命口号时尚残存的坚強毅力才抑制住了这強烈的诱惑。尽管如此,他的颈部上的那颗高高突出的喉结在加速一伸一缩地运动且富有生动的滑性和弹性。
  “交嗲,呷菜!”林长发撕下一只鸡腿敬给黄交贵。
  “交嗲,干杯!”林长发的一位亲戚在一旁向黄交贵劝酒。
  “交嗲,呷烟!”林长发的另一位亲戚看到黄交贵应付不暇,于是帮他点燃了过滤嘴香烟恭敬地递给他:“咯是城里人的派头,一边呷酒菜一边呷烟。我们乡里人也来学学…”
  黄交贵伴着塞满口中的美味佳肴贪婪地吸了一口烟,然后他把香烟搁在桌旁。
  “交嗲,莫讲客气,呷菜!
  ’‘交嗲,来,再呷一杯酒!
  ‘’交嗲,来,学学城里人新派头,把烟衔在嘴边上,边呷酒菜边呷烟。
  ‘’交嗲,酒有的是,尽量呷!
  ‘’交嗲,烟有的是,尽量呷!
  ‘’交嗲…
  ‘’交嗲…‘’
  杯盘叮啷,觥筹交错,气氛热烈,情感和谐,美馔珍馐,接应不暇,黃交贵饕餮大嚼。
  “来一一了!”一位帮忙堂菜的青年农民模仿着电影中饭舘里的伙计的声调,他未跨进门就高声唱喏开了。随之一大盆鲜鱼摆上了桌。
  “第6碗菜出鱼,好兆头!咯是正宗南泽湖的鲤鱼,好鲜嫩的,上得正是时候。‘’林长发喜笑颜开。“交嗲,尝尝鲤鱼的鲜味。”他挟了一大块鱼放在黄交贵的碗中。“咯就是我三喜今年头一年承包队上那口塘的鱼。今日早晨,我叫他去撒网,一网就网了36斤鱼。三星高照,六六大顺,好数字。等到过年边子都打上来,嘿嘿,又是一垛票子。”说到此,他喜悦地笑了。
  酒过三巡,黄交贵的肚肠已填了个半饱。酒这东西壮胆,酒后亦吐真言。他觉得眼下正好是来完成他堂客交待给他的任务的时候了。“发嗲,我咯个人论力气不比别个差,论呷苦我不会比别个弱。咯么多年来,我屋里不晓得何是总是搞不活放。”黄交贵暂停下咀嚼器官的运动,负疚地说:“那些年全靠我堂客在撑持屋里,要不然的话,真是不得了……我记得,那年我老娘病得起不得床了,买药的钱都冇得,我仍在外面放肆喊口号,斗争咯个,批判那个,喊得好多人心惊胆颤,伤了不少人的心……如今别个都恨我,咯是我应得……唉,我堂客骂我是筒死卵狗,专冂听别个的嗾,别个往哪里嗾,我就往哪里放肆叫,想起来,真的不值得……”
  “交嗲,”林长发又挟了一些菜放在黄交贵碗中。“那些年大家都饿了肚子,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算了,省得提起来伤大家的心。”
  林长发的亲戚们似有同感,附和说着类似的话。
  “发嗲,今后要靠你郎家多指点,”黄交贵诚心道,“你郎家看我先应该搞些么子副业才对路子?如今我屋里的粮食是过关了,不瞒各位说,就是票子不活放。”他把目光移向大家,显出赧颜颓颜之色。然而他那张宽瘪的嘴唇揩着油腻腻的脂膏,黃皮寡瘦的脸上由于酒精的作用已泛起淡淡的红晕,倒也增添了几分精神。
  “交嗲,如今作田码子都有奔头,有望想了。“林长发说,“我说呢,如今只有那些懒汉,那些死卵才搞不活放。”他狡狯地睞了睞眼睛。
  黃交贵自惭自愧地垂下眼睑,俯着头,像在祈祷。
  林长发见黄交贵这副模样,他虽然仍存些积怨,虽然还想消泄一下怨气,但在他的心中油然升起一股难以言状的恻隐之心,他失悔自己乘着酒兴说出这样刺人的话。
  林长发的亲戚们见黃交贵这副模样,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交嗲,”林长发碰着黄交贵的手腕。“至于搞哪门子副业,如今路子多得很,条条路子走得通,赚得票子手。”
  黃交贵蓦然抬起头,神情专注地凝视着林长发。
  “至于你要走哪条路子,你莫怪我讲得直,”林长发亦凝视着黄交贵。“你目前口袋里冇得几个钱作本,而如今到处都需要现票子才办得事成,你想做点活放事,赚点活放钱,只怕力不从心。”
  “发嗲你郎家说得对,”黃交贵诚服地承认。“我如今确实处在这步田地。”
  “我看是咯样:明年开春后,你跟我三喜两个人合伙承包队上的鱼来养。今年别个都不敢承包,碰了我咯个冒失鬼包下了。我估算,除了交队上五百块承包费,除本钱外,怕莫纯赚得一千五、六百块票子。”林长发的兴致很高,不慌不忙有根有据地说开了,“听我三喜讲,他明年在承包的那口水塘除养鲤鱼外,还要养非州鲫鱼。三喜讲得我听,说他在一本书上看到了对那号非州鲫鱼的介绍,鱼苗放下去只要三至四个月日子就长得斤多两斤一条。三喜还说,咯种鱼是从外国的非洲引来的,那里的人是黑人,鱼也是黑的,所以又喊成黑鬼鱼。我想,世界上真是巧事多,一个国家的人是黑的,连鱼也是黑的,蛮有意思。我说呐,管它是中国的也好,外国的也好,喊着非洲鲫鱼也好,喊着黑鬼鱼也好,只要放在塘里长得快赚的票子多,那就是好鱼。嘿嘿。……交嗲,你跟我屋里三喜搭上伙后,我看再包一口塘专门养非州黑鬼鱼。反正队上还有一口塘要承包出去。至于养鱼的本钱由我来垫,好生发狠搞一年,到时候赚的票子你跟三喜二一添作五平半分……”林长发运筹有方,好似胜券稳操在手中。末了,他说:“我帮你们两个人掌兜,只要我能出的主意我都会出的。交嗲,我不是讲大话,到了明年过年边子,你跟我三喜分票子的时候,如果你冇分得一千块钱,我发老倌补足咯个数把你。我不是敲你交爹的竹杠,票子到了手的时候,我到你屋里去坐坐,你也拎瓶把好酒,要你堂客煎几个荷包蛋炒几个菜,一起呷一餐呐!”他眯缝着眼睛朝黄交贵蔼然地笑着。
  黄交贵的眼眶潮湿湿的。一千块票子对于他这个刚摘掉现贫农帽子的人来说,不啻是一声惊雷贯耳,他确乎有些震撼了。接着而来的是欣喜,他压制住自已的激动不宁的情绪,很感激地说:“发嗲,你郎家德高…”他竟然说不下去了。他后面未说出来的话不晓得是要发誓“坚决……”,“彻底……”抑或是其它的表示自己的决心和心情的话。
  “交嗲,来,干杯!”林长发的一位亲戚举起酒杯。
  “交爹,来…”林长发的另一位亲戚跟着举起酒杯。
  “都来,大家齐便都陪交嗲干一杯!”林长发面带笑意,喜容悦色。
  林长发的亲戚们酒兴酣然,高举樽盏轮番地敬着酒。
  黃交贵精神振奋,一种充实的焕然一新的振奋!
  黄交贵从座位上站起来,举起酒杯,手微微地抖动,恭贺道:“恭喜发嗲儿孙满堂恭喜发嗲四季发财!”声言略粗哑,然而很亢奋。
  “彼此一样,彼此一样!”林长发举起酒杯,祝愿道。“彼此发财,彼此发财!”
  “恭喜交嗲翻身发财!”林长发的那位嘲讽过黃交贵的亲戚高举起酒杯,衷心地预祝道:“恭喜交嗲四季发财!”
  “彼此儿孙满堂,彼此四季发财!”林长发以主人的身份高举酒杯神釆飞扬致着祝酒词。
  酒盏从四方八座聚拢,碰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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