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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二十一章

作品名称:乡村变奏曲      作者:王第纳      发布时间:2021-04-18 18:20:22      字数:14552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从南泽湖大队革命委员会高音喇叭中播放出回乡女知青广播员尖锐的声音: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
  “贫下中农同志们,大家听到广播后马上到大队革命委员会开批判大会,一律不准缺席。各生产队政治队长负责落实到会人员。凡是冇来参加批判大会的人员,一律扣除今日的工分。
  “通知再播送一遍……‘’
  通知刚播放完毕,大队民兵营长黄交贵的粗嗓门叫开了:“……如果在一个钟头之内冇到会的,就扣除今天出工的工分,一律扣除!对那些故意捣乱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一律实行无产阶级全面专政!”
  黄交贵粗犷的声音在旷野里恐怖地震荡。
  人们不敢怠慢,虽然不懂得“全面专政”这个忽然冒出来的革命的新名词的具体慨念及其含义,然而,对于“专政”二字这些年来巳家喻户晓,男女老幼皆知。
  属于贫下中农范围的社员从四面八方懒懒散散骂骂咧咧地陆续来到会场。
  南泽湖大队革命委员会屋檐下摆着一张宽面原木色长条桌,长条桌的桌面上摆着一盏从广播室移过来的台式麦克风,麦克风的颈脖上系着沾满灰尘的红绸布。条桌后面的土砖墙上贴着的红绿黄白纸上用不同颜色的粉条笔写的标语口号。标语口号的上端挂着红底黑字的横幅;四只100瓦的电灯泡吊在四根临时搭起的竹杆上。由于电力不足,光亮呈橙黄色,不时地一明一暗闪烁。人们搞不清这究竟是主席台还是批判台?10数名基干民兵荷枪站在屋檐下梁柱旁逡巡着大会会场。
  不多时,南泽湖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南泽湖大队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民兵营长、贫协(贫下中农协会)主任黄交贵登上了台。他着一件用口鼻罩的单层纱布缀着补丁的黄旧的圆领汗衫,笨拙而炫耀地拨弄着麦克风,麦克风发出嘈杂冗长尖锐的波音。这盏具有现代化且又象征着文明先进的麦克风是朱艾奇特地从公社革命委员会弄来的。这盏麦克风不仅是对黄交贵有生以来破天荒通过它来扩大传播自己的革命的音调,而且使整个南泽湖大队来参加大会的贫下中农感到新奇自豪肃然起敬!黄交贵将麦克风的颈脖拉了拉长,微俯着头,宽而瘪的嘴唇对着麦克风,癞秃的头顶呈暗红色闪烁着昏黄的光亮,与吊着的橙黄色的电灯泡‘’“交相辉映”’。他显得很严肃,(尽管此种严肃与其形象很不协调。)逐个地点着各个生产队政治队长的姓名,要各政治队长向他报告应到会人数和实际到会人数的名单,特别是各个生产队被监视而来参加大会人员的情况后即从口袋里掏出一本随身带着的红宝书,念了一遍“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凡是牛鬼蛇神,都要进行批判,决不能让他们自由泛滥。”的最高指示后正式宣布批判大会开始。
  黄交贵退位。
  朱艾奇登台。
  朱艾奇是以三重身份登台的。他现在仍然是南泽湖公社党委组织委员兼南泽湖大队党文部书记、南泽湖公社党委派驻南泽湖大队抓“以阶级斗争为纲,农业学大寨”的蹲点领导干部。朱艾奇每召开一次大会,人们都有一种恐怖感,尤其是今晚当10多个荷枪的基干民兵森严地出出现在屋檐下木柱子旁时更增加了几分。刚才黄交贵登台时,人们还有些交头接耳的现象。一旦朱艾奇登上台,人们的精神便高度紧张,神经倏然绷紧,自觉地加强了革命的纪律性。
  朱艾奇双手扠腰,一双骨碌碌的眼睛傲慢地向台下四周睃巡了一番后开始了他的革命的宏论:
  “贫下中农同志们!今天这个大会,是批判斗争新出现的资产阶级,新的地主,新的富农阶级的大会!……关于批判新的资产阶级的这个问题,还有对他们全面专政的问題,那是属于城市里的革命的阶级斗争的革命任务。在农村呢,在农村这个革命的阶级斗争的任务就是对新地主、新富农的彻底批判和对他们的全面专政!”
  台下的人们不由自主地一阵哗然:
  “噢,又要划阶级成份了?
  “咯次划阶级成份不晓得会何是个划法?
  ”是呀,不晓得何是个划法?
  ‘’反正轮不上我,如今连饭都呷不饱,还怕划新地主、新富农阶级?
  ‘’只要能呷饱饭,我宁愿背块新地主、新富农的黑牌子。
  ‘’我也愿意,背块黑牌子有饱饭呷,总比打饿肚強。
  “……”
  黄交贵见会场骚动起来,走上台来维持秩序。他从一旁佝下身子将嘴唇凑近麦克风:“喂!喂!!台下不要乱说乱动,听朱组委继续作报告!”
  人们静下来,仍有人在低声猜测。
  黄交贵逐个地高声点着仍在议论的人的姓名、浑号予以制止,会场安静了,台上的主角仍让位于朱艾奇
  “贫下中农同志们!”朱艾奇恢复了开始登台时的姿式。“我们咯个大队有10个新地主,一个新富农……那10个新地主从他们的祖宗起就不是好东西,如今既然他们的祖宗都死了,地主这顶帽子理所当然要咯些孝子贤孙来戴!因为儿子死了有孙子,孙子死了又有儿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换句话来说,就是不会绝代的……那个新富农呢,我们公社党委、大队党支部都感到非常痛心,冇想到一个贫雇农骨干,由于他不学习政治,,由于他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由于他在两条路线,两个阶级,还有两条道路的斗争中迷失了方向,所以,他当上了新富农……咯个人,咯个新富农就是第五生产队的林长发,发老倌!”
  朱艾奇此言一出,人们哗然。
  在农民的特定的历史时期的思想意识中,老地主死了,其地主分子的帽子由其儿子接续戴下来,觉得有些不合理。然而,朱艾奇多次在社员大会上煞有介亊地反复強调过:哪个生产队的老地主死了,就由这个老地主家排行最大的儿子来接着戴那顶地主帽子,排行最大的儿子死了,就依次第而论戴在第二个儿子的头上,排行最末的儿子死了,就由死去的老地主的长孙来戴。朱艾奇多次翻开合订本的领袖的五篇哲学著作中的一篇“……儿子死了又有孙子,孙子死了又有儿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断章取义风马牛不相及的只言片语来作为继承阶级成份的理论依据。尽管是朱艾奇釆取阉割和歪曲的荒诞不经的实用主义,但谁也没有提出过非议和质疑。久而久之,混乱的逻辑和荒谬的实用主义加上愚弄加上蒙味,也就成了自然而然被接受了的东西。故而,人们对朱艾奇的所谓10新地主的名称,倒也无多大的震惊。可是,当提到林长发“新富农”这个新阶级新名词时,掀起了轩然大波。人们全然不理睬朱艾奇这个赫赫的权势人物的恐怖,更不理睬黄交贵再次地不许在批斗会场乱说乱动的高声叫嚷,纷乱地说开了:
  “嗳?发嗲划上了新富农?
  ’’新富农咯顶帽子戴在林长发的脑壳上了,咯是何解哪?
  ‘’不晓得是何解?
  ‘’林发嗲是老土改根子呀!
  ‘’发老倌一晒得像乌龟,还划得新富农?太可笑了。
  ‘’如今不晓得是么子搞法?
  ‘瞎胡闹搞呗!
  ‘’真是瞎胡闹搞!
  ‘’咯回林发嗲遭孽了。
  ‘’发嗲咯回撞上‘头七’了!‘’……
  人们纷乱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在人们纷乱的嘈杂的议论声中,10个年轻的“新地主”和一个“新富农”被民兵押上来。他们分别站在土砖墙的两旁;“新富农”林长发醒目地站在10个“新地主”的中央位置。
  10个“新地主”耷拉着脑袋,神情卑琐不敢抬头正眼看人。其中几个在悄悄地唏嘘,另几个无伦次地揑着手指的关节,还有几个双脚交替地一伸一缩蹉踩着地面。他们中有的与新中国同龄,有的则小于新中国的年龄。事先,朱艾奇在南泽湖大队革命委员会翻查了阶级成份花名册,从本大队地主成份的后裔中挑选了这10名都是青年但又分了几个不同年龄阶段作为“三结合”的新地主。这样做,不仅显示了朱组委高而强的组织能力,而且显示了朱艾奇抓典型的超级本领。
  林长发被朱艾奇指定站立在10个“新地主”的中央。他的黧黑的面庞隆起棱棱的肌肉,他有意识地让面部痉挛起来,不时地打着响鼻。其神情有些茫然木然,又含有一些坦然,还有些满不在乎然。其神态,像是在嘲弄别人,又像是在自我解嘲不屑屈辱。这些年来的政治风云变幻,左翻右转的政治把戏,他似乎看透了。看透了也就见怪不怪不那么受惊骇了。从被押上来的时候起,他就掏出不可须臾离开的硝制猪尿脬烟荷包,可是,烟荷包里只剩下一小撮旱烟丝了。他是在今天傍晚收工的时候被几个民兵从生产队的秧田里‘’请”来大队革命委员会的。今天早晨去生产队的秧田耘田时装得满满的一烟荷包旱烟丝已被同他一起出工时的社员抽得告罄了,因此出现了精神食粮断炊的情况。他跟10个“新地主”没有吃饭,早已饥肠辘辘了。根据他的习惯及经验,每当饥肠辘辘的时候抽上一袋烟亦能对付一阵子肠胃的痉挛。于是,他索性将烟荷包里的旱烟丝统统倒了出来捲了一支大喇叭筒郁闷地呑云吐雾起来。
  黄交贵走到木柱子傍怀着满腔的愤怒满腔的激情满腔的豪情领呼着:“对资产阶级全面专政!”,“对新地主、新富农全面专政!”最新革命口号。他的颈动脉青筋根根突鼓,好似随时都有暴裂的危险,癞秃的头顶盖黄亮黄亮的。倏然,那几只吊着的电灯泡光亮增強了,黄交贵那盏天然的电灯泡黯然失色。这陡然增強的光亮并没有维持多久又回到了昏昏沉沉慵慵倦倦无精打彩之中。
  会场的人们呼应着黃交贵领呼的最新的革命的政治口号。人们糊里糊塗弄不清楚其究竟是什么内容,只是机械地疲倦地挥着手,低低落落参差不齐地应和。
  黄交贵的及时助阵,朱艾奇为之一振,他捋了捋衣袖,左手的衣袖一直捋到胳膊上,右手的那只衣袖则軃着。他侧着身子指着11个示众者对会场上的人们说:
  “咯10个年轻的,都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从他们的祖嗲嗲起,就是蒋介石国民党的狗腿子。(按历史时间来说算,这10个“新地主”的祖爷爷应生活在清朝末期)不对他们专政何是行呢?有朝一日,他们咯些傢伙变了天,会砍我们贫下中农的脑壳!”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黄交贵及时地领呼着口号。“坚决打倒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
  人们应付似地呼应着,其中亦不乏狂热的响应者。
  “现在,请全体贫下中农同志们批斗新富农林长发。”口号声刚落,朱艾奇即把斗争的矛头直指林长发。
  林长发将手中的夹着的那支蓄了一截烟灰的喇叭筒掷在地上,踏上一只脚将它踩灭。他随即从家织对襟衬衫的口袋里掏出半包浸着汗渍的大前门牌香烟,取出一支,把几根火柴并在一起,哄哗一声擦燃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悠悠地喷出一缕一缕幽蓝色的烟雾。前几天早晨,林三喜挑着两箩鲤鱼去回龙镇分别卖给了各个单位的食堂。林长发则挑上两篾扁篓鲤鱼去卖给停泊在回龙镇江边码头驳船上的船老大们,其中一位船老大是林长发多年的老熟人甚至可以称作老朋友,当那位船老大姗姗来迟购买鲤鱼时见两篾扁篓已空空的了而无不遗憾。林长发即返回去从留给自家吃的几条鲤鱼中拣
  上一条送给那位船老大老朋友:“贺老板,咯鲤鱼特别鲜,我难得碰到一回,你也难得呷一回,送你一条尝尝鲜呗。”贺老板顺手从舱板上拿起一包大前门牌香烟递给林长发。林长发推却着不接。贺老板执意地说你不接烟,我也就不接你送的这条鲤鱼。林长发见推却不了也就收下了。这几天来林长发将这包大前冂牌香烟揣在身上偶尔抽上一支开开“洋荤”,几天下来还剩有半包。没想到会在今天晚上批斗他这个“新富农”时派上了用场。“咯回还真搭帮贺老板送了我一包正牌货,幸亏舍不得呷,还剩了半包。”他沉思在被他称之为贺老板的船老大和他互赠鲤鱼、香烟之中。“要不然,我今日晚上断了烟,就会打不起精神跟朱艾奇磨劲斗了。餐把不呷饭不要紧,还挺得住,要是冇得烟叭,我会栽磕睡的……朱艾奇,随你何是批斗,老子不怕你!还有交电灯,从土改到如今,老子冇看见你作个几天田里工夫,咯么多年来你就靠喊口号呷饭,看你黄皮寡瘦的样子,怕莫呷也冇呷得饱。喊吧,放肆喊口号,你那肚子会越喊越饱的!说你是条狗,还不如说你是筒死卵……”他在暗自地思量;朱艾奇及黄交贵在鼓噪什么,他全然没有听清楚。
  “咯个林长发,他是个典型的脱(蜕)化变质分子。”朱艾奇提高了嗓门,侧过身子指着对他不屑一顾的林长发。“由于他不学习政治,不参加阶级斗争,专搞资本主义自发,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以致走上了新富农的资本主义道路,由质变到量变,由人民内部矛盾变成了敌我矛盾……”
  朱艾奇提高嗓冂对林长发耀武扬威地指手划脚的形状,使林长发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嗯哼!”他听罢朱艾奇高压他的话,似笑非笑地喷出一声响鼻,从从容容地抽着那支大前门牌香烟。买一包林长发手上这号正牌儿的香烟,要花两个甚至三个农业学大寨的劳动日的单价才能交换到。这种正牌货儿的香烟,有的贫下中农逢良机也偶尔抽过支吧几支的,其浓郁香醇芳芬的气味久久地存留在味觉器官中。闻到这股香烟味的人感觉到喉痒眼胀,怪相丛生:咽涎水的舐嘴唇的频频地眨眼睛的痴呆地张着嘴的嗡动着鼻翼的……朱艾奇则不由自主地作了几个深呼吸,其肺门亦随着加快了张阖的节奏。
  “慢点着,朱组委,”林长发擎着右手指间夹着的那支青烟袅袅的正牌货儿极认真地质问朱艾奇。“我问你,是么子时候又划阶级成份哪?”
  朱艾奇被问住了。他拧着眉头在搜索枯肠,陡然,眉头一耸:“现在,就是当前,你还想抵触?嗯?!”
  “要重划阶级成份,何解不让我咯个土改根子参加?”林长发进一步质问,“何解把新富农阶级成份划到我咯个老土改根子的身上呐?!”他吸了一口烟,“咯是么子搞法?哼!”
  “林长发,我看你是一个资产阶级花岗岩的脑袋,必须奋起无产阶级的千钧棒把它砸开!”朱艾奇将不久前在县里召开的三级干部会议上学到的有关这次政治运动的新的内容新的理论新的名词一古脑儿地背了出来。他紫涨着脸,以淫威权势压住林长发。“现在是阶级关系新变化的时候,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阶级异己分子,脱(蜕)化变质分子,新生资产阶级,新生地主,新生富农,牛鬼蛇神等等二十一种人。统统是一窑货,冇得一个好东西!”他扯起嗓门,由于亢奋双眼充满猩红色血丝,令人生畏。!“对农村这块无产阶级阵地来说,新地主,新富农是主要危险分子,是无产阶级全面专政的重点对象。你林长发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新富农!在南泽湖大队先揪出你一个,以后再揪你的死党!”只要是朱艾奇知晓的最新最风行的政治理论,最能压倒人的新名词,他全都用上了。
  参加批判斗争会的贫下中农既感到新奇又感到骇然。这个霸权的朱组委在他们的眼中的举足轻重自不必说,他刚才说林长发是第一个被揪出来的新富农,以后还要揪他的死党,不禁暗暗为自己捏着一把汗。特别是有几个常提着胆子去回龙镇去偷偷卖蔬莱的人更是毛骨悚然。谁晓得这顶惹不起的黑帽子哪天不戴在自己的头上呢?一旦戴上,那将是遭孽自己遗害子孙永世不得翻身。
  “李开云县长冇重来搞土改运动,你新划的阶级成份一律不算数,一切我都不承认!‘’林长发冲着朱艾奇,“你朱组委搞的不能算数!”他嚅动着双唇,愤然道。
  “么子哎一一?你说么子哎?我朱组委搞的不能算数?”朱艾奇恼羞成怒,拍着桌子。“明天就把你在大队革委会柜子里的社员花名册上的阶级成份改成新富农,你看我搞的算不算数?从今天起,只准你老老实实,不准你乱说乱动!”
  “阶级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黃交贵紧跟着朱艾奇,他及时地领呼起口号。“顽抗到底,死路一条!”,“打倒新富农林长发!”,“无产阶级全面专政万岁!”
  参加批判斗争大会的贫下中农呼应着黄交贵的口号。
  林长发除那句“打倒新富农林长发!”口号外,其它的口号他都挥起拳头,扯起大嗓门高声呼喊,声音粗犷有力。
  10个“新地主”始终低着头不敢示人,勉強地挥着拳头,有气无力地呼应着黄交贵领呼的口号。
  “贫下中农同志们!”朱艾奇精神抖擞,“现在,我们来摆事实,讲道理,彻底清算新富农林长发的滔天罪行。”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批判稿。
  林长发这时候倒坦然多了。“哼!”他冷笑了一声,又掏出一支香烟,用那支即将燃尽的烟蒂接上火,“老子倒是要听听是何是够上新富农的?”他暗自道,‘’老子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剝削别个,四不作科犯奸,五不行赌逍遥,翻了船只有脚背深的水。朱艾奇,老子怕你一筒卵!……,随便由你朱艾奇划阶级成份,那还了得!‘’他为自己鼓劲壮胆。
  “贫下中农同志们:”朱艾奇摇摆着身子晃动着脑袋念着批判稿,历数林长发是如何走上新富农的道路:“……林长发自从搞了那条白漁划子起,就一步一步地走向了新富农的资本主义的反革命道路。特别是在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来,他的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思想越来越严重。投机倒把、破坏农业学大寨,挖社会主义墙脚,一心想发横財。结果如何呢?所以因此,但是他终于成了反革命修正主义的新富农分子。林长发他不仅是南泽湖大队的出头鸟,浮头鱼,但是他还是我们南泽湖公社的首恶分子……”朱艾奇越念情绪越亢奋,越念越斗志高昂。
  “哼!帽子还不细哩!”林长发在心里嚷开了。“老子不怕你骇,你以为老子是你朱艾奇骇大的!老子已看破了咯些年来的鬼把戏。老子不怕你骇,你朱艾奇莫骇了别个……”他抽着烟,叠起脸上棱棱的皱纹,眯缝着眼睛,佯装出一副愚钝的麻木不仁的样子望着朱艾奇。
  “……特别是早几天夜里,乱龙风,落竹篙雨的时候,”朱艾奇继续批判道,“林长发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鬼(韪)去偷南泽湖的鱼,那是归公社所有的鱼。归公社所有的鱼,就是国家的鱼,国家的鱼就是国家的财产,国家财产不准任何人侵犯!这个呷了豹子胆的林长发他就敢侵犯。”朱艾奇的声音提高了几度。‘贫下中农同志们呐!大家晓得他偷了鱼干么子去了?”他把批判稿放在桌子上,双手撑着桌沿。“他去搞资本主义自发买(卖)黑市去了!”说到此他掏出一个红色封皮的笔计本,打开,高声念道:“买(卖)给回龙镇供销社伙食团50斤;买(卖)给回龙镇肉食站伙食团5O斤;买(卖)给回龙镇粮站伙食团30斤;买(卖)给回龙镇卫生院20斤。据革命觉悟高的同志检举揭发,早几天一淸早,看到他背了两只甸重的篾扁篓里的鱼,买(卖)给了湾在回龙镇码头上的船老板了。我只算他买(卖)给那些船老板50斤,总共两百斤。每斤黑市价l块,整整两百块,两百块钱呐!”像我咯样的革命干部,为革命工作5个月,还只有咯么多钱。而他林长发呢,只有一个脕上,就资本主义自发了两百块钱的财!……‘’
  “你冇讲错。”林长发暗自揶揄着朱艾奇。“不过,你朱组委还冇算得严缝。那天晚上网的鱼老子统共赚了两百挂零的票子到了腰包里,一屋人还放肆呷了几餐,南泽湖的鲤鱼真鲜呀!……哼,老子不赚几个票子塞在腰包里,呷么子?”他在朱艾奇的高压下虽然感到沉重的抑郁和颓丧,但同时他又自我炫耀自我宽慰自我解嘲,以求得精神上的解脱,聊以自慰。
  “彻底批判资本主义!”交电灯楔进来及时地领呼口号以壮声威。“坚决打倒新地主,新富农!”黄交贵此时领呼口号的声音减弱了。他的额头上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宽而瘪的嘴唇有些苍白。今日晚餐只吃了一碗盐水煮马铃薯的他,怎能经得起轮番革命斗争的消耗?况且10多年来他一直食物不足营养不良。他革别人的命劲头十足,其实他的那个肚皮革他自己的命时候要比他革别人的命的时候要多得多,激烈得多,甚至要残忍得多!尽管如此,交电灯的革命斗争的丰富的精神营养始终战胜着其贫乏不堪的物质营养,鼓舞着他的革命的斗志。当他的瘪塌塌的肚皮贴着背脊骨与他对着干坚决革他的命造他的反的时候,他能咬紧牙关用顽強的革命加拚命的精神气慨挺住,并且时常战胜了饥饿时常拚命喊革命时常在精神上取得了胜利。
  “贫下中农同志们!”朱艾奇肌体内的脂肪蛋白质维生素碳水化合物当然要比黄交贵丰富得多,革命精力要旺盛得多,斗争的持久性也要长得多。他拿国家的薪水,他不像黄交贵那样严重缺乏营养。他朱组委可以打着公社党委的招牌,凭着自已的权力去回龙镇各单位捞一点沾一点揩一点……他朱艾奇是南泽湖公社党委的组委,回龙镇各单位统属于南泽湖党委的一元化领导之下,朱组委是党的化身,更是权力的化身,谁敢惹?谁能惹得起!黄交贵身体内严重缺乏脂肪蛋白质维生素碳水化合物,而朱艾奇却过剩。除了由于肚皮圆滚滚的时常喘着粗气,他贮藏着过剩的精力。这时候的朱艾奇除吁吁地喘着气外,并没有出现其它疲劳的症状,精神亢奋且抖擞。“咯不仅是一个路线问题,但是还是一个阶级斗争问题。根据革命的分析判断,那天刮龙风,落竹篙雨的晚上,林长发他带着他屋里六个崽全部到了南泽湖去偷鱼……咯样的一个阶级斗争新动向,我们的基于民兵竟冇发现。”他叵测深长地说,“同志们哪,革命的警惕性不能放松,阶级斗争咯根弦不能松劲呐!”他喘了喘息后重新拿起稿子念道:“因此说,新老资产阶级分子,新老地主、富农分子,每时每刻都在向无产阶级发动猖狂进攻!贫下中农同志们哪!我们决不能掉以轻心!……”朱艾奇在这场批斗“新地主”特别是批斗“新富农”林长发的大会中累得大汗淋漓,他缺乏黄交贵的那种革命加拚命的耐性和韧劲,此时不得不停下来。他从裤口袋中掏出一团揉皱而污旧的手帕,在他的虚胖的油光发亮的脸上三下五除二地抹着汗。
  黄交贵打起革命精神走上台来站在朱艾奇的身旁,用近乎虚脱的嗄哑的嗓门吼道:“发老倌,你要老实交待偷鱼的全部新富农罪行,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几个执枪的基干民兵应和着黄交贵在一旁狐假虎威般鼓噪。
  林长发佝偻着背,仍然站在10个“新地主”的中央。(这个位置是朱艾奇精心策划特意安排的。很显然林长发这个“新富农”是今晚的主要被批斗对象,10个“新地主”则是陪斗。)那支正牌货儿的香烟的蒂把黏在他的下唇上悬挂着,颤悠颤悠青烟袅袅,特别引人注目。他眯缝着眼睛,凝神默想:“说老子到湖里去偷鱼就偷鱼罢,万万不能说是去网鱼。老子出了票子弯了膝头拜师学来的密诀,咯手绝招不能外传……”于是,他从唇缝里迸出一口风卟地吹掉蓄积在烟头上的烟灰,抬起头道:“咯倒是冇说错,那天刮龙风,落竹篙雨的晚上,我到南泽湖撒了几网,运气还好,打了一些鱼。湖里的鱼都是野的,打几网野鱼也犯法哎?”他怒冲冲道,黏在下唇上的那支香烟剧烈地晃动,烟头上暗红色的火光忽闪忽闪。
  “么子哎?你说湖里的鱼是野的?”朱艾奇喘息了一会后恢复了他的革命精神。“贫下中农同志们,”他挥动着粗短的手。“大家都晓得,咯个南泽湖是属于邻近几个大队的,而咯几个邻近大队是统属于南泽湖公社党委所领导下的。所以,南泽湖的鱼理所当然是归公社所有。因为是属于公社所有,所以湖里的鱼就只能由公社专业队打网。哪个私自打网,就是侵犯了社会主义的公有财产,就是现行的反革命的偷盗行为……南泽湖里的鱼,究竟是野的,还是属于公社的,咯个大是大非要搞清楚,因为事关路线问题……”
  “朱组委,我不去撒它几网,湖里的鱼也会从闸口游到大河里去!”林长发冷丁地说出了这句话。
  “鱼会游到大河里去?”朱艾奇被林长发这突如其来的话问住语塞了,张着嘴唇半晌没找到词儿。
  林长发刚才的一番话引起了会场一阵骚动:
  “是的呀,发老倌说得有道理,不去撒它几网,鱼也会从闸口里跑到大河里去。
  ‘’宁肯让鱼跑到河里去,也不准百姓打网,看见银子变成水,白白让鱼跑到大河里去了。
  ‘’那些年政府冇对老百姓卡得咯样死,我记得那个李县长有一回亲自扛着发老倌的那舖罾到南泽湖去扳鱼……
  ‘说句不好听的话,咯叫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
  人们在窃窃地议论着。有的表现出不满,有的表现出惋惜,有的在回忆着往事。
  “台下不准开小会!”黄交贵及时地维持会场的秩序。“不要转移斗争的大方向!不要被坏人乘机钴了空子!”
  人们在注视着朱艾奇的窘态。可是没有人敢追问他为什么不说话了,人们惹不起这土皇帝。
  林长发见状,即改换了一种近乎挑战的神态瞅着朱艾奇,他仿佛忘了自己是在批斗台上被批斗者的身份。‘’……跑到大河里去了,你后面的话呢?老子晓得你回答不出来……‘’他在暗自地嘲弄朱艾奇,他在精神上彰显自己的胜利。
  “即算跑到河里去了,那也是跑到国家的河里。””朱艾奇终于搜索出话来,他扬声道。“总比游到资本主义那条反动道路上去要好得多!发老倌,我老实告诉你,你再不老实,我明日就把你送到公社专政队去改造,让你咯个花岗岩脑袋去抬麻石……”他威胁林长发。
  “咯只王八崽子,他随么子时候总有他一套套歪把子经。他的歪把子经一讲出来,我就讲不赢了…唉…”林长发感到沮丧。他明明晓得公道公理在他自已手里,可是他无能为力阐释清楚,他斗不羸朱艾奇的诡辩,再加上朱艾奇威胁着他,要把他送到公社专政队去抬麻石。他虽不懂花岗岩脑袋是什么,然而他懂得去抬麻石就是去改造,就是去服苦役。他跟朱艾奇一样不懂得花岗岩就是麻石,麻石就是花岗岩。不然,朱艾奇肯定会说让你林长发咯个麻石脑袋去抬麻石了。“如果去抬麻子,会跑掉我一垛票子。再说,老子咯么一把年纪了,恐怕去抬麻石也难呷得消了。”他想,“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好汉不呷眼前亏……世界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他无可奈何,只好忍气呑声默然不语作罢。
  朱艾奇见这一招制服了林长发,于是他话锋一转又从另一个角度向林长发发动攻击。他漱了漱喉咙,眼睛朝批判会场扫了扫,扯起嗓门道:“贫下中农同志们!根据批斗大会的纪律规定,挨批斗的坏人是绝对不允许呷烟的。但是,今日为了让林长发彻底暴露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光天化日之下,我们特别要让他呷烟。为的是要他自己跳出来自己暴露自己,做一个反面教员,就是咯个道理……”
  “何解,老子叭几根烟又叭出鬼来了?”林长发乜了一眼朱艾奇暗道。
  “他咯个新富农,打常呷高级烟。”朱艾奇指着林长发,随即他又转身面对批判会场的人们。“贫下中农同志们,你们哪个呷过咯号大前门的烟?”他好似要让人来回答他的问话,但他却又不等人来回答,紧接着说:“冇呷过。大家都晓得,就是过年过节也冇呷过咯号高级烟。只有新生资产阶级分子,新地主分子,新富农分子才摆咯样的臭格!……”
  “哼嘿!那不瞒你说,我发老倌口袋里间常也放包把咯号平蒂子烟过过瘾。今日在你朱艾奇面前也摆摆格!”林长发听了朱艾奇新奇的理论,又暗自在心中嘀咕开了。“旧社会的地主、富农是叭的水烟袋,老子叭包把平蒂子烟你就眼红,就把老子打成新富农……那还了得!”他在撑支着自己的精神支柱。
  朱艾奇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已拆封的在当地流行的香烟举起来朝批判会场摇晃起来,淡黄色的烟屑抖落出来,他神气十足道:“贫下中农同志们,我一个堂堂的革命干部,也只呷咯号牌子的烟,林长发不搞资本主义歪门邪道,哪能买得起那号高级烟?大家说说,咯是不是个路线问题?咯是不是个阶级斗争问题?林长发他该不该划成新富农?……”他鼓起一双充血的眼睛,喘息着,“因此说,咯个新富农不是他想不想当的问题,咯是一个阶级斗争的主观表现问题……咯个新富农他不想当,他也得当!咯顶新富农帽子他不想戴,他也得戴!”他兜售着他的高超的革命理论。
  “朱组委,新富农也好,旧富农也好,李开云李县长冇带土政工作队来划我的阶级成份,我一概不承认!”林长发绷着脸愤愤然道。
  “李县长,么子李县长,十有八九是个走资派!”朱艾奇说。“发老倌,你再顽抗到底,我明天就在你的颈根上挂一块新富农的牌子,到回龙镇去游街!”
  “朱艾奇,你真毒辣呐!”林长发暗暗骂道。“我发老倌在回龙镇上的面子堂堂的,…算了,忍得…”他确乎被朱艾奇骇慑住了。“也莫是拐了场的,老子再叭根烟着。”他把手伸进口袋,悄悄的摸出一支烟,点上火,吸着。“老子又是一根平蒂子的正牌货。……那还了得!”他默默地慰藉着自己。
  “阶级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黄交贵挥动拳头领呼口号:“无产阶级全面专政万岁!”
  贫下中农呼应着黄交贵领呼的口号,此起彼伏的声浪暂时镇压住了在这五荒六月里只有每个人自己才能感觉到的腹腔内辘辘滚动的饥肠。
  “贫下中农同志们!”朱艾奇指着黄交贵:“只有我们的交副书记一一黄交贵同志,他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现贫农,他才是真正的抓阶级斗争的革命先锋,他才是真正的农业学大寨的好带头人!”朱艾奇对黄交贵的表彰声愈来愈激昂,尽管他的声带已出现了嘶哑并且喘息,但革命的朱组委在今天的批斗大会上身体力行革命加拚命。“只有像黄交贵同志咯样的现贫农,才能反修防修,才能防微杜渐,(防微杜渐,这是朱艾奇最新学来的汉语成语)才能使中国不改变颜色,才能中国应对人类作出较大的贡献,才能实现共产主义,才能……”
  “才能,才能让交电灯咯筒死卵打一世的饿肚,才能让交电灯咯筒死卵一世搞不活放,才能让交电灯喊一世的口号,才能让交电灯一世口袋里冇得票子抠!”林长发听得两耳发麻了,因为朱艾奇挨近他大声鼓噪,他矇矇胧眬懂得朱艾奇一连串一大串时行的政治术语。他不时地瞅着黄交贵,看到黄交贵受宠若惊的样子不禁暗暗发笑。林长发在他自己被箍着那只由朱艾奇特制的紧箍咒的同时暗暗地嘲笑揶揄具备了10多个“才是”、“才能”的革命品质的黄交贵。“你交电灯到底是一只专门听朱艾奇当着狗嗾的死卵!……哼!”
  朱艾奇的表彰及赞扬,黄交贵不啻服了一剂大补药,他的精神陡地倍增。他先是诚惶诚恐踖措不安,继而他用报纸捲起一支特大号喇叭筒,喷吐出滾滚的呛人的低等劣质旱烟的烟雾,以此来掩饰住受宠若惊激动不宁的情绪。其架势,若朱艾奇一声令下要他去赴汤蹈火,他定会奋不顾身在所不惜!在黄交贵的思想观念中,朱艾奇的话就是党的话,朱艾奇的意志就是党的意志,朱组委就是党的化身。
  “向现贫农交副书记学习!向现贫农交副书记致敬!‘’一个大队支委主动取代黄交贵领呼口号的角色。“无产阶级现贫农万岁!”
  全体贫下中农在呼应;10个“新地主”在呼应;“新富农”林长发居然精神亢奋积极地呼应着。他觉得“现贫农”这顶桂冠对黄交贵来说是当之无愧的。
  朱艾奇习惯地掏出那条揉皱而污旧的手帕揩着脸上颈脖上手臂上的汗珠。在参加批判大会的所有的人当中,惟他拥有这条揩汗的手帕。文明、儒雅、修养集于一身。虽然是一条揉皱污旧的手帕。难道不是吗?整个批斗会场的贫下中农同志们,“新地主”们,“新富农”者及现贫农在内的人统统是用衣袖擦汗的。朱艾奇神气十足得意洋洋,不时地抬抬胳膊耸耸肩膀松松皮带搔搔头皮……他觉得他不仅专了由他亲自选定的10个“新地主”和一个“新富农”的政,而且又树立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具有革命现实意义的典型――现贫农黄交贵。
  黄交贵经朱组委一番花样翻新,一番突如其来的表彰和赞扬,又经过群体呼喊向他这个光荣的现贫农学习,他这个无产阶级革命斗争性最坚决的人,他这个一向在敌情观念上极強的人,有着一副严肃而古板面孔的人,他这个在史无前例时期的史无前例的特殊人物确乎不能自持,确乎飘飘然了。他把那支特大号的喇叭筒燥辣的劣质旱烟浓烟滚滚地吸完后又捲上第二支。不过,在捲第二支的时候他的动作与捲第一支的动作迥然不同。黄黑黄黑的劣质旱烟的碎屑在1张5寸左右长4寸左右宽的边沿呈锯齿状的霉黄的废旧报纸上颤抖着,烟屑像成群的蠓虫翻飞。他频频抖动着双手捲了好长时间,始终没捲好,他不得不放进口袋以便留着等情绪稳定后再捲。“节约闹革命”是他这个无产阶级现贫农的革命本色。这时候,无产阶级现贫农黄交贵踱到朱艾奇的身边,虽然他有所抑制不住诚惶诚恐,然而,无产阶级现贫农黄交贵的革命的骨头是很硬的。他既没有在朱艾奇面前露出谄媚之态,也没有去阿谀逢迎朱艾奇。他只是在自己的黃皮寡瘦的显得憔悴的脸上泛起隐约可见的红晕。亦可谓神釆飞扬!他双手扠在两腰间,身子微微后倾,前腹挺起,但仍显得瘪塌塌的。此时此刻,无产阶级现贫农黃交贵是多么荣耀!多么崇高!多么光荣!多么地精神满足!
  林长发乜望着黄交贵。他觉得“现贫农”与“新富农”名词一样很新奇。他把这两个新阶级对照了一番,更觉得两顶现、新的帽子各有其妙。当他看到黄交贵这个现贫农这个时候的那种恍若登得云驾得雾的神态时悄声揶揄道:“哼!别个在灌你交电灯咯筒死卵的酽潲,你却把它当作蜜蜂子的屎呷,甜吧!到底是筒死卵!当你咯号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打饿肚的现贫农,老子宁愿当上台挨斗的新富农。反正冇搞第二次土改,老子反正不承认!……那还了得!”
  尽管这些话林长发是悄声说的,仍然被傍近他的负责押守“新地主”“新富农”的基干民兵听见了,他们禁不住噗哧笑起来。
  参加批判大会的贫下中农看到“新富农”林长发的嘴唇在微微地张合且显露出嘲讽的神态,不解其中缘由。这时候他们看到基干民兵在窃笑,更加感到惑然不解,呆呆地望着批斗台上。
  朱艾奇神经质地追问基干民兵:“刚才发生了么子阶级斗争新动向?”他声色俱厉。
  有几个未发觉刚才情况的基干民兵摇着头回答说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可是,另那几个知情的基干民兵竟然没有检举揭发。他们亦摇着头回答说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其中一个胆大的基干民兵(他是回乡的知识青年)回答朱艾奇:“朱组委,我们刚才看到发老倌的大裆扎头裤垮下来了,冇忍住笑。”·
  林长发在一旁听得清楚。他很敏捷地反应过来,以假乱真把双手拢在一起贴在腹部上,接着撩起家织原白衬衣,露出一块琥珀色的肚皮肉,佯装痉挛着脸,连连紧了紧勒了勒肥大的裤头。随着勒裤头的动作,有节奏地连连“嘿!嘿!嘿!”。他以紧勒裤头的粗鲁行为来冷嘲热讽、反抗。
  参加批斗会的贫下中农们,看到林长发此时的形状时,禁不住哗然大笑起来。顷间,批斗会充满着参差嘈杂的莫名其妙的唏哩哗啦的笑声。
  朱艾奇似笑非笑,阴沉地。
  林长发似笑非笑,似苦笑非苦笑,苦涩辛酸屈辱凄楚混合一起的笑。
  黄交贵的目光前后左右逡巡。他没笑,表现出一种不自然的严肃的神态。
  10个被批斗的“新地主”紧紧地咬着牙床抿紧双唇,想笑,但不敢笑出来,不敢露出笑的具体形象,只好各自在心中掠过一丝屈辱的卑琐的凄楚的哀婉的苦涩的笑意。
  那几个知情的基干民兵表现出一种很不自在的严肃的笑。
  “贫下中农同志们!”朱艾奇习惯地举起粗短的手向会场频频地摇晃。“大家加強革命的纪律性,加強革命纪律性!林长发咯个地地道道的资产阶级新富农、阶级异己分子已被无产阶级革命派彻底斗垮了!连他的裤子也被斗垮了下来。咯大长了无产阶级贫下中农的志气,大灭了资产阶级新富农的威风,咯是一个伟大的胜利!”
  朱艾奇批斗的话语尚未结束,会场又哄地发出一片哗然的笑声。·
  “发老倌呃,把你那个满崽子斗垮了……”一个贫下中农在嘈杂而哗然的贫穷的笑声中高声地掺着这样的话。
  “发老倌呃――,干脆把你那第七个崽伢子一路斗出来算哒……”另一个贫下中农更是无所顾忌地在贫穷中开心地高声嚷道。
  各种各样的奚落声在充满着贫穷而嘈杂的哄笑喧闹中不绝于耳,大会的革命纪律性彻底涣散了。
  “你们咯帮穷快活鬼!”林长发冲着奚落他的人狠劲地顿着足,瞪着眼,绷着脸,愠怒地骂道。
  人们嘈杂哗然奚落的笑声淹没了朱艾奇的声音,尽管他双手急促地往下按,试图要人们肃静下来,但无济于事。
  黄交贵见会场秩序大乱,他顺手从一个基干民兵手中夺过一杆步枪斜竖在地上权作撑柱,一个纵跃威风凛凛地蹿上那张长条原白木桌子上哗啦哗啦拉响了枪栓,竭力地嚷道:“提高革命警惕,严防阶级敌人捣乱破坏!”
  人们被镇住了,批斗会场顿时安静下来。
  “再发现哪个生产队的人捣乱破坏,我不找别个,我只找政治队长算账!”黃交贵乘势扯起嗓门歇斯底里般吼道。接着他点了几个生产队的政治队长的姓名,警告他们要带头维持革命会场的革命秩序,说完,他跳了下来。
  “贫下中农同志们!”朱艾奇的声音充斥在会场空间,他有意识的抬腕瞅了瞅手表,(整个会场的人唯有他一块手表。)“今天的批斗大会总的来说,大长了无产阶级革命志气,大灭了资产阶级、地、富、反、坏、右分子的威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抓革命不忘促生产,希望大家明天早上都出早工,以抓革命促生产的实际行动来回击阶级敌人的猖狂进攻!……还有,最后还有一个问题,希望大家都争当无产阶级的现贫农,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千万不要去当资产阶级、资本主义的新地主、新富农……现在,我在咯里正式宣布:咯10个新地主跟新富农林长发一起列入二十一种人,勒令他们参加二十一种人的集训。每个月逢5的那一天,由黄交贵同志代表大队党支部和大队革命委员会进行无产阶级革命训话和无产阶级全面专政……”
  批判斗争大会在黃交贵高呼:坚决打倒新地主!坚决打倒新富农!无产阶级全面专政万岁!的口号声稀稀啦啦结束。
  
  林长发被戴上“新富农”黑帽子后随即被划入“二十一种人”之列。二十一种人属于敌我矛盾被专政的对象。被专政人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林长发被监管起来。每逢月5(5号、15号、25号)去大队二十一种人专政集训队集训。按惯例,凡是属于二十一种人的人在自家吃完早饭去大队专政集训队报到,上午由朱艾奇、黄交贵轮流训话。中午各自吃自带的中饭,炎热的天气吃馊饭,严寒的天气吃冷饭冻饭。有的甚至不吃中饭硬挺着。下午去大队林场监督劳动改造后再各自回家吃晚饭。在集训的日子里不予记工分。凡是属于二十一种人的人出本生产队范围须经政治队长批准方可;出南泽湖大队范围须经黄交贵批准方可;出南泽湖公社范围须经朱艾奇批准方可。因此,林长发被彻底禁锢了。尽管前些年奋发图强颠沛游击提心吊胆饱经风险殚精竭虑,然而他终究未能实现其“砌栋把四缝三间,两头厢房的红砖瓦屋楼房,收个把儿媳妇”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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