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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九章

作品名称:乡村变奏曲      作者:王第纳      发布时间:2021-04-05 11:16:39      字数:10979

  两年后暮秋的一天下午,风裹挟着雨袭在人身上凉冷凉冷的。这样的天气不能出集体工,林长发在自家的猪圈里给两头牲猪喂潲。偌大个猪场现今只喂两头猪,如此这般,是他没想到的。他抓了一把潲放在手掌上看了又看,禁不住叹喟道:“唉,尽是青料,两头猪喂了三个月,还只有咯么大,冇长么子肉啊。”三个月前,人民公社大食堂终于撤了,他重新搬进了自己的屋子。尽管木楼枕和猪场的竹木以及宅后的几棵樱桃树统统被扔进了人民公社大食堂的炉灶里,幸庆的是屋子仍然保持了原貌,没被毁掉。刚搬回来的时候夫妻俩整整打扫了一天。晚上歇息的时候林长发对堂客说:“搬出去住了三年,总算又搬回来了,如今屋又宽敞了,有喂猪的场地了,我想重新把猪栏建好,再喂一批猪,翻过年,能赚到一笔钱,桂香,你看如何?”余桂香说:“如今连人都呷不饱,哪里还有粮食去把猪呷,硬想喂,喂一、两头算了。喂多了,长不大,反而添害。再说,那些年积下来的钱葬了满叔,葬了爹,你又给了龙正谷去新疆的路费,也冇剩下几个了,靠它去买黑市豆饼填肚子哩。哪里还有钱去买那么多猪仔回来喂。”林长发沉默不语,觉得堂客说的都是实在话,也就依从了。
  林长发喂完猪潲后走出猪圈,踅进堂屋顺手拿起一把雨伞对着正在纺纱的堂客说:“桂香,趁得今日下雨不出工,我到镇上邮政代办所去看看龙正谷来信冇,几个月冇收到他的信了,心里头空空的。”
  余桂香叮嘱丈夫早点回来并说自己这两天有点头庝,顺便去镇卫生院买盒万金油。林长发应诺了。
  雨淅淅沥沥下着,落在雨伞上啪咚啪咚作响。林长发趿着木屐磕磕哒哒地走在通往回龙镇的泥泞的路上回想着龙正谷自从去新疆后给他来信的情况。他俩识不了多少字,龙正谷是其儿子代写的信。林长发每次接到龙正谷的来信后都要带回家让堂客念给他听。余桂香读了高小,能念好来信也能写好回信。龙正谷去新疆不久即给林长发寄来了信,他告诉林长发,自己已在新疆石河子生产建设兵团新开垦的一个农场安顿了下来,那里的政治环境比较宽松,也没有受到岐视。最让他高兴的是,他把自己的党员证带去了,恢复了中断了好长时间的组织生活。虽然在生活上还有这样或那样的困难,但这一切都是暂时的,他充满着信心,决心为边疆建设作出贡献。林长发得悉龙正谷的这些消息后感到一些慰藉。他经常想,何解新疆那边的生产建设兵团不搞政治运动,他找不到答案,找不到就找不到算了,只要龙正谷现在好就放心了。他一路上这样地想着,不觉巳来到镇邮政代办所。在黑板上公示的信件中他看到了自已的名字,便把信取下后放入贴胸的口袋中。他走出镇邮政代办所,撑开伞踅转身子去镇卫生院买万金油。
  林长发来到镇卫生院门口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在镇卫生院临街的走廊上摆满了竹靠椅、木板制成的担架,担架上躺着不同年龄的男女老少病人。这些病人全都是同样的症状:全身浮肿、黃茵茵、病恹恹的。他小心翼翼地穿过这些病人留下的狭窄的空隙走进镇卫生院。
  镇卫生院内包括药房所有的空间全都摆放着竹靠椅、木板及用竹条或木条绳索制成的极简易担架,拥挤不堪,人满为患。几名医生正在忙不迭地为病人号脉、听诊、翻察眼睑。该院唐院长惶急得抓耳挠腮,一副不可终日的神态。林长发悄悄地问唐院长这是什么病,何解这么多病人?唐院长没好气地告诉他:水肿病,严重营养不良造成的,估计明日还会有更多的病人来这里,我看我这回也活不了了。林长发听罢唐院长的话叹喟了几声。他在药房买了一盒万金油后悄不作声地走出镇卫生院。
  在走廊上林长发着到无数的病人乘着各种临时拼凑起来的极简易担架从回龙镇东西两头的街道上朝镇卫生院络绎不绝地涌来。他问一个刚放下担架的青年农民:“后生子,你咯是从哪里来的?”青年农民一副疲倦悲戚的神情:“我爹爹得了水肿病,我们两兄弟送他到县医院诊病,可到了县城一看,在离县医院还有里把路的路上已摆满了像我爹爹咯样的病人。县医院根本插不进去,只好往咯里来了。没想到,咯里也是一样,咯该如何是好啊!”林长发看到躺在门板担架上的病人上半身盖着一件蓑衣,下半身则盖着稻草,其下半身全被雨水淋湿了,发出有气无力的呻吟。“看样子,听声音,你爹爹是饿急了。”他对身边的那个青年农民说。“大叔,你说的冇错,我爹爹是饿急了。今日一早我爹爹跟我们两兄弟只呷了一碗粥就动身去县医院,到现在还冇呷饭,心里发慌,腿脚发抖。”青年农民面黄饥瘦的脸上显出疲倦无力的神情。林长发唉唉地叹喟了几声悄然地走了。不一会他又踅回来,从腰围裙兜起的肚子上拿出用干荷叶裹着的一包热乎乎的东西递给刚才同他说话的青年农民:“后生子,刚才我口袋里有斤把粮票,到包子铺里买了1O包子,你跟你爹爹快趁热呷了吧。”青年农民接过包子放在担架上后双手撑地双膝跪地朝林长发磕着头:“大叔,你郎家修了阴德啊!”他的兄弟见状亦双手撑地双膝跪地朝林长发磕着头。林长发眼圈红潮潮的,将他兄弟俩扶起。那个说话的青年农民一只手拿着一个包子喂给他的躺在门板担架上呻吟的父亲吃,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包子塞进自已的口中狼吞虎咽起来。
  旁边的病人用乞求的饥饿的眼神望着包子,望着林长发。
  林长发望着一双双乞求的饥饿的眼睛纷纷投向自己,心不禁紧缩起来,一股恻隐之情油然而生。然而要周济救助这一大群饥饿的人们,他确无能为力。这场空前的大饥荒大病疫的降临,其来势之猛,传染之快,蔓延之广出乎人们始料不及。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显出济莫能助的歉意的神情缓缓地转过身踽踽而去。当他走到镇东头拐弯处时迎面遇到了回龙镇粮站站长周寅德。
  周寅德四十来岁年纪,北方人,高身材,四方脸,喜蓄络腮胡子,跛着一条腿,是一位二等甲级革命伤残军人。
  解放初期,他随人民解放军第47军开赴这个省的西部参加剿匪战役。负伤后留在地方工作。他调任回龙镇国家粮站站长已五年时间。五年来的时间他已基本熟悉了本地方的民风乡俗。他性情豪爽豁达,常常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军便装,风纪扣总是扣得严严谨谨。虽跛着一条残疾的腿,但仍不失军人风范。从他调任回龙镇国家粮站站长以来,就像哨兵守卫着軍火库一样,高度警惕地坚守着自已的岗位,严格地执行着国家的粮食政策和遵守着粮食制度。凡是由国家统购的粮油物资,无论是谁休想从他那里凭关系走后门关照一斤半两。故而当地人称他为“周板子”。他由于腿伤残,每逢阴雨天陈旧伤隐隐胀疼。为缓解胀疼之苦,抑制烦恼情绪,他常常呷上一杯酒,故而交上了一些酒友。有时酒友们见他喝得腾云驾雾酣畅淋漓之际,试图趁机会敲开一条走后门通道。然而,周板子就是周板子,那板子板得密不透风水泼不进针插不进。久而久之,酒友们也就逐渐理解他不再难为他并把他当着好朋友相待。此时,周寅德见林长发一副郁郁不乐的样子,于是说道:“老林,好久不见了,你看,天冷,呷一杯暖暖身子,我作东!”
  林长发摇了摇头:“周站长,今日真还冇得心思呷酒。”
  周寅德收了伞,硬拉着林长发往附近的一家南食店走去。“一醉解千愁嘛,有么子跟酒过不去的事呢!”他激着林长发。
  林长发极力推却:“周站长,胜惠你郎家的好意。我心里快活的时候喜欢呷几杯,心里烦闷的时候也喜欢呷几杯,今日呢,今日硬是呷不下咯杯酒。”他朝西街头镇卫生院的方向指了指:“你郎家看,卫生院那里的病人摆满了半条街,淋着雨,哭天喊地的,真遭孽啊,让人看了心酸心寒。”
  周寅德愣住了。他顺着林长发所指的方向望了望,惊讶道:“欵呀,咯么多病人,我还冇留意呢,走,看看去。”他拉着林长发朝镇卫生院方向匆匆走去。
  躺在临时自製的简陋担架上的水肿病人摆满镇西街头,在风雨中有气无力痛苦地呻吟。陪护病人的亲属个个愁容满面,在风雨中等待着医生为亲人诊治。其中有几人急不可耐地在向镇卫生院方向高声呼救,凄切的嗓声令人惊悸。镇卫生院唐院长此时正握着一只锈迹斑驳的铁皮喇叭话筒又一次出现在卫生院大门前,朝着镇西头滿街的病人喊话,恳求病人到附近的居民家避避风雨,等候明天市医疗救援队前来救治。
  林长发、周寅德来到镇卫生院门前。
  “唐院长,哪来的咯么多病人啊?”周寅德对刚刚放下话筒的唐院长道。
  “水肿病在咯个地方已大爆发了。”唐院长神情颓然,嗓音沙哑。“我们卫生院的医生太少了,根本就忙不过来,根本无法抽身去诊治所有的病人。我劝他们去找地方避一避风雨,喉咙都喊嘶了,他们就是不听呀!咯样下去会加重病情的。真是急死人,急死人…〞唐院长在焦急中一筹莫展。
  林长发听罢,便对镇卫生院唐院长说:“唐院长,我屋里还宽敞,歇一、二十个人冇得问题,由你分配,我领他们到屋里去……”
  唐院长双眉紧锁沉吟道:“咯虽然是个解决目前燃眉之急的好办法,但是,隐患很大,咯些都是黄疸病患者,传染性很強。你看,街道两旁的居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像避瘟疫一样怕传染……我看最好的办法是选个宽敞的地方把病人集中安置起来。咯样便于管理,便于救治,便于控制传染源……”
  淒风裹着霪雨在肆虐,灰濛濛的天空黯然阴沉沉。暮色在添浓,寒气在加重,躺露在街头上的病人的呻吟此起彼伏,陪伴病人的亲属求救哀怨的声音不绝于耳。
  林长发、周寅德伫立在风雨中默默相视无语。他俩对唐院长刚才的一席话沉吟良久,焦急、无奈。蓦然,周寅德一拍伤残的跛腿,兴奋道:“有了,办法有了!”
  林长发、唐院长将目光投向周寅德。
  “周站长,你郎家想出了么子好办法?”林长发急不可耐问道。
  “是呀,周站长,想出了么子好办喽!”唐院长跟着急不可耐问道。
  周寅德紧锁的双眉舒展开来,从容道:“是咯样:我们粮站储放公粮的大敞棚可以集中安置咯些病人。正好前几天把征收的公粮用船转运到市粮库去了,目前大敞棚正空着呢。”
  “好办法,好办法。”唐院长喜不自禁,“咯确实是个好办法。”
  “周站长,你郎家积了大德呐!”林长发欣喜道。“等会我请你郎家去呷杯酒,天寒呐!刚才我忘了你郎家伤腿犯了。”
  “老林,等把病人都安置好了,我们再去呷酒不迟。”周寅德对林长发说。接着他收起雨伞从唐院长手中拿过那只铁锈斑驳的喇叭话筒擎起来,柱着雨伞支撑着跛着的左腿成稍息状挺立在凄风霪雨中高声呼号道:
  “乡亲们,我是回龙镇国家粮站站长周寅德。请你们马上把自己的亲人抬到粮站的大敞棚里去,先安顿下来,避避风雨,等候明天市医疗队医生来治病……”
  人们听到周寅德的呼号声,立即响应起来,纷纷将自己罹病的亲人抬往回龙镇国家粮站储放公粮的大敞棚。
  唐院长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激动地握住周寅德的手,嘶声道:“周站长,太感谢你了!咯下就可以安心等待市医疗队来救治了。”
  “看把你唐院长累得咯样,还来感谢我。”周寅德说。
  “救治病人,咯是我们当医生应尽的责任。”唐院长说。
  “我是共产党员、国家干部,为群众解难,理所当然。”周寅德说。
  周寅德、唐院长、林长发随着抬担架的人流走向回龙镇国家粮站。
  周寅德郑重地向粮站全体工作人员吩咐、交待了一番后走向大敞棚。
  人们抬着躺在简陋担架上的数以百计的病患者陆陆续续进入用大圆木作柱、梁、檩,油布舖顶,油布作围帷的大敞棚,顿时出现一片拥挤的混乱的局面。
  周寅德跛着腿急急地走了过来,迅速地作出了调整的方案:以各生产大队为一个小病区;大敞棚的中央留出一条通道。不多时,各个小病区按部就班,秩序大为改观。
  唐院长在一旁看着在很短的时间内被周寅德指挥调度得井然有序,由衷地敬佩。“周站长不愧是军人出身啊!”他感慨道。
  粮站一位工作人员提着一盏炽白的煤气灯,其身后跟着一位扛着一架楼梯的工作人员走进大敞棚。
  林长发自告奋勇接过粮站工作人员提着的煤气灯,踏着斜搁在一根梁柱上的楼梯桄子登上高处,将煤气灯悬挂在一根横梁上。顷间,整个大敞棚辉曜起来,病人及其亲属沉闷压抑的情绪得到了缓解,呻吟声亦逐渐缓和下来。
  “老林,”周寅德亲切地拍了拍刚从楼梯上下来的林长发的肩膀。“辛苦你了。”
  “周站长,辛苦的是你郎家,”林长发说,“我出点小力气,咯算么子。”
  在炽白的煤气灯下,镇卫生院唐院长环视了一番大敞棚内成片地躺在简陋的担架上浮肿的黄茵茵病恹恹的黄疸患者,双眉紧蹙。作为医生,救死扶伤是其天职。在焦虑之中他把周寅德、林长发悄悄地拉向大敞棚一隅:“周站长,多亏了你郎家鼎力相助,总算把咯些病人安顿好了。但是病情十分危急,干等市医疗队明天来救治,心里很不安。在市医疗队到来之前,应当釆取相应的救治措施来控制疫情。咯种救治措施,全仰仗你周站长出手相救。”
  “唐院长,需要我做什么亊,你只管明说好了。”周寅德说。
  “救冶黃疸病人最有效的应急办法是按比例配伍黄豆、茵陈、冬瓜皮、甘草熬制成药汤。”唐院长说,“茵陈、冬瓜皮我们卫生院不缺。黄豆是紧俏的计划物资,只有粮站才有。我晓得,提出这样的要求,太难为你郎家了。”他显出担忧的神色。
  “你估计要多少斤黄豆配伍药方?”周寅德郑重地问道。
  “二十斤差不多吧。”唐院长略沉思,回答周寅德。
  “那么,就二十斤吧。”周寅德咬了咬牙,“请你们卫生院写个报告送来,我负责签字,由我来承担咯个责任!”他言词剀切掷地有声。
  “周站长…”唐院长诚敬地望着周寅德。
  “就咯么定了,抓紧时间熬药吧。〞周寅德说着一瘸一跛地朝粮库走去。
  唐院长、林长发望着周寅德一瘸一跛离去的背影,肃然起敬。
  “老林,”唐院长对林长发说,“你是个非常热心的人,我看,就地取材,就在粮院子里用砖头垒起炉灶,到供销社去买口大铁锅来熬药。又要劳你帮忙了。”
  “唐院长,”林长发说,“用不着另起炉灶,粮站里有现成的大锅大灶呢,是专门为送公粮来的作田码子烧茶水时用的,就在灶屋侧边的走廊上的茶水屋里,我也在那里呷过茶…‘’
  “哦,咯样好,咯样好,”唐院长惊喜道。“咯样省了时间,救人要紧啊!”
  周寅德肩上扛着一口袋黄豆一瘸一跛地朝大敞棚走来。
  林长发忙奔过去从周寅德肩上接过口袋扛在肩上。“唐院长,你赶紧回卫生院拿药来,我先去泡黄豆了。”他催促道。
  “唐院长、老林,劳你们熬好药,。”周寅德望着匆匆离去的唐院长,林长发,此时,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周寅德重新走进大敞棚。
  认识周寅德的病人及其亲属纷纷以各种姿态向他打着招呼致着意。
  周寅德向大家频频地点着头,连连地问候。
  “周站长,周站长…”一位躺在简陋担架上的病人艰难地挣扎着坐起来,气衰力竭地呼唤着。
  周寅德闻声一瘸一跛地来到呼唤者身旁。
  呼唤者是位老人,在煤气灯灯光的照映下,形容憔悴的脸上腊黄浮肿,病恹恹地坐在简陋的门板担架上。他颤抖地向周寅德伸出手:“周站长,你郎家积了大德啊,要不然,我们咯些病人今晚都得在风中雨中过夜呢,难说我今晚不死在露天里……”
  周寅德无所顾忌地伸手握住这位病人黄肿的软弱无力的手。“你郎家是毛五嗲吧。”他亲切地问道。
  “周站长,你郎家还记得我呀!”毛五嗲睁着一双黑夜中猫眼一般的黯然的黄茵茵的眼睛,露出一丝微笑。
  “哪能不记得呢,早两个月的时候的那天早晨,你郎家用公鸡车推着两麻袋公粮第一个到粮站。”周寅德俯下身子。“冇想到你郎家那么健旺的身体,病成了咯样。”
  “唉,病来如山倒呐,”毛五嗲力衰气竭。“咯么多人得了水肿病,做梦都冇想到啊!”
  望着毛五嗲病恹恹痛苦的神情,周寅德的眼睛潮湿湿的。“五嗲,你郎家莫躁,唐院长他们熬中药去了,估计一两个钟头就会把药送来。你郎家有么子困难,尽管对我说。能帮得上的,一定尽力帮。“他坦诚道
  “周站长,唉…”毛五嗲欲言又止,“有句话说不出口…”他吞吞吐吐,腊黃的脸上显出有气无力。
  “五嗲,说吧。”周寅德再次坦诚道。“五嗲,你郎家有么子心里话就说出来吧,莫憋着。“
  “周站长,我,我饿…”毛五嗲嗫嚅着,“饿,饿得心里慌,脑壳发晕…”他闭上眼摇着头叹喟道:“唉…”
  “我帮你郎家去装碗饭来。”周寅德顿生恻隐之心,不假思索道。
  “周站长,我饿…”挨近毛五嗲身旁的一个病人软疲疲地说。
  “周站长,我饿…”旁边另一个病人嘶声的哀求。
  “周站长,我饿…”旁边又一个病人衰弱的声音。
  “周站长,我饿…”
  “我饿,”
  “我饿…”
  “唉,饿…”
  “饿啊…”
  病人饥饿的哀婉凄恻的呼救声在大敞棚内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周寅德被震撼了,惊慌向他猛烈袭来。他极力地镇定住自己。他环视了一番:躺在简陋担架上的黄疸病人抬起软弱无力的手伴随着“…饿”,“饿…”,“饿唉…”,“…饿啊”凄恻的男女混杂的声音。其情其状犹如一群落入水中奄奄待毙的人在作最后的挣扎呼救。
  周寅德的心房禁不住颤抖起来。
  护送、陪伴病人的亲属齐齐地默默地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周寅德。
  周寅德感到似有千斤重量压在身上喘不过气来,心胸沉甸甸的。他忖度揣摸:公粮,国家公粮,按制度、条令决不允许私自动用一两半斤。若违反,轻则将受到严厉的纪律处分,重则将受到法律的制裁。不能动,不能动,万不可动啊……他抬起头,再次环视了一番:病人挣扎求救的手已放下,但凄恻的饥饿的声音仍参差不齐地从四面八方传来,声音多么地令人恻隐令人震撼!他的心房再次颤抖起来。他俯下身子,在煤气灯灯光的照曜下,病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他虽不能全部叫出他们的姓名,可他能清晰地记住他们其中的人属于哪个大队甚至哪个生产队。他微微地闭着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两个多月前处暑熏蒸,这些罹病的农民头顶烈日,有的推着呃呃叫唤的公鸡车,有的肩膀上搁着悠悠颤动的扁担挑着沉甸甸的箩筐走在尘土飞扬中踊跃地向国家缴送公粮,一个个累得大汗淋漓衣衫湿透……公粮运达国家粮站后喝上几杯粮站备有的茶水,有的甚至连茶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又忙不迭地卸下公鸡车上装滿稻谷的麻袋或挑起箩担将公粮过磅,在过磅的同时真实地报上所属的生产大队、生产队的名号后将爱国粮颗粒归库……一幕幕踊跃送公粮的情景,一幅幅热火朝天送公粮的场面,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形象,一张张勤劳朴实的面孔在显现、跳跃,再显现,再跳跃……他睁开眼睛禁不住暗暗惊呼:啊,今天他们在这里!……今天,这群向国家缴送公粮的勤劳朴实的农民兄弟却被饥荒、黄疸病击倒了,在国家粮站储放粮食的大敞棚内纷纷发出软弱的嗷嗷的难耐难熬的令人心颤的呼救声。周寅德的眼眶内盈满了泪水。
  一边是国家公粮严格管理的条例条令,一边是被饥饿威胁得嗷嗷待毙的罹病的农民兄弟,孰重孰轻,周寅德反复惦量、权衡,横亘在面前的两难选择,使他矛盾极了痛苦极了。他用拳头捶了捶痠痛的瘸腿,掏出一支香烟没点燃衔在嘴上,胸间翻湧着万顷波涛。汹湧的波涛过后,他逐渐镇静下来。“粮库里储存的几十万斤公粮都是这些农民兄弟送来的。”他思忖着。“如今这些送公粮的农民兄弟却被饥饿折磨成这副样子,揪心地喊饿、饿……他们饿啊!都饿得这么可怜兮兮的。粮站粮库里有粮啊,几十万斤呐,都是这些被饿倒的农民兄弟们送来的哩,都是他们用血汗种出来的啊!没有他们的辛劳,粮库里能长出几十万斤粮食吗?……我是粮站站长,管理好国家公粮是人民赋予我的权力,现在病倒在我面前的都是人民呀,他们是由于饥饿才病成这样。他们喊饿啊!这时候连喊饿的声音都这么低,这么弱,这么有气无力……我这个参过军,打过仗,见过许多惨烈场面的人都快承受不了了。这些农民兄弟,他们是人民呀,人民现在以特殊的方式在赋予我放粮赈灾、挽救生命的权力呀……放粮赈灾,对,放粮赈灾!今晚就向县粮食局打放粮赈的请示报告,相信局里会批准的。…不行,来不及了。等报告批下来再去放粮的话,这些病人恐怕没有几人能吃上了。这该如何办呐!我的头发晕了……”纪律、制度、条例、条令约束着周寅德。作为国家粮站站长,他必须忠诚地严格地无条件地不折不扣地执行国家公粮管理条令。国家公粮管理条令如山,违反者将受到严厉制裁。这些,周寅德十分明白。“战场上,时间就是生命。眼下,放粮给饥饿的病人,时间同样就是生命呐!不能再拖时间了。我是粮站站长,必须作出决断。”周寅德仍在反复思忖。“现在的权宜之策是连夜写好请示报告,明天一早派专人送县粮食局。今夜,不,不能今夜,而是现在,现在马上开仓放粮,开仓放粮,先放后奏,别无选择,只能这样了!一百多号病人,加上护送他们的人,总共四百来人。四百来人按每人半斤大米放赈,两百来斤大米,数目不大,粮仓里有现成的大米。把大米熬成粥,四百来号人准能吃饱肚子。好,就这么办!如果追究责任的话,一概由我来承担。”周寅德主意已定决心已下。他将那支一直未点燃的香烟塞进嘴里,狠劲地咀嚼起来。他习惯性地整了整军便装的风纪扣,挪了挪那条瘸着的腿,以军人稍息的姿态振振地说道:
  “乡亲们,你们的声音我全都听到了。现在,我以回龙镇国家粮站站长的身份向大家宣布:决定拨出一部分大米熬粥给你们呷。一定做到你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能喝到粥,并且个个都能呷饱!不过,在此声明一下,病人优先呷。就咯样吧,我马上去安排好。〞
  大敞棚内的人们先是屏声静气地听着周寅德的讲话,尔后出现了一阵阵反响声:
  “周站长,你郎家积了厚德呀!
  ”周站长,我一生一世忘不了你郎家!
  ”周站长,你邻家救了我的命呐!
  ”周站长,你郎家是我们的恩人喽!
  ”共产党好!
  “人民政府好!
  “…………〞
  在人们的一片感激声中,周寅德微笑着说:“来几个后生子帮帮忙,我们一起去熬粥。”
  好几个陪护患病亲人的中、青年农民自告奋勇站出来,跟随着周寅德走出大敞棚。
  暮色中周寅德领着跟随着他的中、青年农民走向粮站专烧茶水的屋子。他一门心思扑在紧急赈粥上,仓促中却疏忽了这间烧开水的屋子已先被熬中药汤占据了,当他走进来时不禁怔住了:林长发已把黄豆倒入大铁锅中并舀满了水浸泡上了,正蹲在灶弯里往灶膛中塞柴木;唐院长正在配伍中药……他一拍脑袋恍然想起。随即他把赈粥的决定告知林长发、唐院长。
  唐院长欣喜道:“周站长,咯太好了,真是天大的好事!我也有咯个想法,但是我只能想而不敢提啊!咯下好了,熬药汤、熬大米粥双管齐下同时进行,病人有救了,有救了……”
  周寅德问:“唐院长,你看是先熬药汤还是先熬大米粥呢?‘’
  唐院长不假思索道:“同时进行吧。”
  周寅德说着急忙摊开手:“我也想同时进行,可是,只有一口大锅呀!
  唐院长欲说什么却被林长发截住了。“我屋里有一口龙锅,能装两担水,比咯口锅要大一倍呢。‘’林长发自告奋勇道。“是早些年我屋里喂猪煮潲用的,办大食堂时又用它蒸了三年缽子饭,蛮好用的。用粮站咯口锅要分两次熬药汤,我屋里那口锅一次就能把它熬好。到我屋里去熬药汤吧,咯下就两不误了。”
  周寅德、唐院长一致赞同林长发的主张。
  林长发连忙将已浸泡在大铁锅里的黄豆舀入一只木水桶内,将另一部分黄豆倒入另一只木水桶内,然后拿过一根竹扁担挑起木水桶同搂抱着大药包的唐院长一道急匆匆离开粮站。
  ‘’咯间屋子安置的锅灶,是专门为你们向国家送公粮时烧茶水用的。”周寅德指着屋子里坐在灶台上的大锅对前来熬大米粥的中、青年农民说,“柴火充足,井里有水。”他指着墙边码得整整齐齐的劈柴和屋旁的水井,“你们两个后生子就马上生火烧水,准备熬粥吧。”接着他领着另几名中、青年农民去粮仓搬米。
  约莫两个钟头时间,林长发挑着两只大水桶内盛着以黄豆、茵陈、冬瓜皮、甘草配伍用来防治黄疸病中药汤担子走进回龙镇国家粮站储放公粮的大敞掤,“药汤来了!”他兴奋地喊道。“趁热每人呷一碗。”
  唐院长跟随林长发走进粮站大敞棚。
  陪护病人的亲属纷纷拿起自带的搪瓷杯、碗,陶缽等用具走到木水桶旁领药汤。
  林长发、唐院长手中各握着一只长柄木端子热情地为人们舀药汤。
  “乡亲们,”唐院长手握长柄木端子站立着朝病患者及其亲属道,“趁热喝咯药汤吧,咯是由黄豆、茵陈、冬瓜皮、甘草为主要成份配制的。黄豆中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和多种维他命。对于你们虚弱的身体是大补药呐!咯是粮站周站长从计划黄豆种籽中特别拨出来的,真是雪中送炭!茵陈具有消除黄疸的功效,冬瓜皮具有消除浮肿的功效,甘草呢,大家都晓得它具有解毒的功效。呷吧,乡亲们,咯药汤对治疗你们的病症是有益处的……乡亲们,由于有12名重症病人留观在镇卫生院,我们的医生仍然在为他们紧急救治,因此,确实抽不出人手来咯里。请大家理解。请大家坚持坚持,明天上午市医疗队一定会赶来为大家治病……”
  病人们端起各种饮具咕噜咕噜喝着药汤。药汤喝尽后则用手指头将零星沉落在饮具底中的膨胀的黄豆一粒一粒地拨进嘴里,许多病患者省略了咀嚼的程序,囫囵吞入辘辘的饥肠中。
  “唐院长,〞毛五嗲坐在冂扳担架上端着一只颤抖着的陶缽,瘖痖着声音:“呷了咯碗汤,心里好过多了…周站长帮我们熬粥去了,真是积了大德喽,他说要让我们呷个饱哩。”
  “好哇,咯下可放心了。”唐院长高兴道。
  “唐院长还冇呷晚饭呢。”林长发在一旁道。
  “老林,你也空着肚子呀。”唐院长望着林长发,充满着感激。
  “粥来了,粥来了……”四个青年农民提着一口盛着米粥的黄釉陶缸兴冲冲走进大敞棚,篷篷热气中飘溢出大米的芳香,人们的肠胃不可抗拒地在加速蠕动。
  数百号人骚动起来,犹如干渴在沙漠中的人发现了一池清冽的泉水,激动、狂喜、怦然心跳。
  冒着篷篷热气飘溢着阵阵芬香的黄釉陶缸刚一落地,饥饿的人们迫不及待地拿着各种各样的盛具从四面八方蜂拥而上围聚过来。10多名躺在简陋担架上的身衰力弱的病患者竟然以不可思议的神奇的力量撑支着身体颤巍巍站起来,欲向黄釉陶缸发起冲锋。然而,终因力不遂心一个个歪倒在担架上。
  陪护病患者的亲属们互不相让争先恐后将各种各样盛具伸向黄釉陶缸内舀粥。顿时秩序一片混乱。酽稠的大米粥的白色液汁倾落在地上,令人痛惜。
  “乡亲们,乡亲们,乡亲们呐!请爱惜粮食,来之不易啊!”周寅德出现在大敞棚的入口处,见此情形,大声疾呼。
  舀粥的人们幡然醒悟,端大米粥的手僵住了,面露愧疚之色齐齐地望着周寅德。
  一片沉寂。
  大米粥粘稠的白色液汁在各种各样盛具的外壁缓缓往下流淌,一个中年农民将自己的嘴唇凑上去十分珍惜地吮吸着;其中的人纷纷效仿起来,吮吸之声响成一片。
  周寅德的心头顿然一热,严峻的面庞松弛下来,“莫咯样舍不得喽,不浪费就是了。”他微笑道:“还呆着干么子,得病的亲人在等着粥呷哩!”
  人们挪动着脚步,小心翼翼地将大米粥端到罹病的亲人的手中。
  唏唏哗哗的缀饮声在大敞棚内骤然响起,一声声一遍遍,连续不断。
  第二口盛大米粥的黄釉陶缸抬进了大敞棚。
  人们有序地排着蜿蜒的队伍领取大米粥。
  林长发、唐院长手中各执一只长柄木端子为人们舀粥。
  周寅德看着病人及其陪伴的家属全都喝上了大米粥,心中感到乐滋滋的。他一瘸一跛地走到毛五嗲身旁,充满感情道:“毛五嗲,你郎家要呷饱喽。”
  “呷饱了,呷饱了。”毛五嗲坐在门板担架上,额头渗出细密密的汗珠,“上刻时辰呷了黄豆、冬瓜皮熬的药,刚才又呷饱了粥,我看我咯病好了一半了。周站长,你郎家大恩大德,我的子孙都不会忘记……”他打着饱嗝,用手背抹着热潮潮的眼眶。
  喝饱了大米粥的农民把目光齐齐投向周寅德。有的朝他恭敬地频频点头,有的朝他恭敬地微笑,有的朝他感激涕零……
  周寅德拉着毛五嗲的手,真挚而道:“毛五嗲,你郎家好好歇歇,明天早晨还呷大米粥,你郎家要呷饱喽。”
  “好咧――””毛五嗲哽咽。
  周寅德一瘸一跛走近林长发、唐院长旁。“老林、唐院长,辛苦你们两位了。看来,还冇呷晚饭吧。”他微笑道。
  “不瞞周站长说,还真冇呷脕饭,做事的时候还不觉得饿,咯一停下来,肚子里就咕咕叫了。”林长发手中仍握着长柄木端子笑道。
  “嗨!冇呷晚饭呷粥呀。”周寅德顺手从林长发手中拿过来长柄木端子伸进陶缸舀粥。“来,来,呷粥。”
  “周站长,你郎家肯定也冇呷晚饭呢。”林长发说。
  “咯不正在呷嘛。”周寅德端起一只土陶碗大口地喝起粥来。
  林长发、唐院长亦端起碗大口地喝起来……
  午夜,周寅德又一次来到大敞棚,看到病人及其家属的身上盖着粮站提供的麻袋酣然入腄,齁齁的鼾声此起彼伏,他感到十分宽慰,长长地呴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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