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

　　林长发宅前坪院中的那棵被毁掉的古香樟树连同全大队所有被毁掉的树木投入化铁炉后，炼出了一砣砣废铁渣。被狂热冲昏了头脑的人们终于总结出了失败的教训：树木不能当作炼钢的燃料。树木的主干能作建筑材料，树木的枝叶能煮饭、煮潲、取暖。然而，狂热并没有丝毫减退，共产主义只要再跃一步就能提前进入。于是，新一轮更加狂热更加声势浩大更加登峰造极的炼钢运动开始了！县里宣布：在一座大山上同时发现了铁矿石、煤矸石。于是便在全县强征6000名男青、壮劳力成军队建制（以县为民兵师，区为民兵团，公社为民兵营）去开釆铁矿石煤矸石，同时突击建造45座炼钢小高炉。
　　林长发亦被強征并编入县铁矿石民兵师南泽湖直属民兵连。
　　出征之前，在秦干部的主持下，蹲点工作组会同南泽胡公社党委对南泽湖大队的领导班子进行了改组。鉴于大队党支部书记龙正谷在大跃进中的严重右倾思想，被撤销其大队党支部书记职务，（在向上级机关放“人造卫星”的捷报书上写着每亩单产60OO斤稻谷、每亩产出100O0斤红薯的天文数字时，龙正谷提出异议耿耿直言：除非把稻谷换成石子才能称出6000斤，把红薯换成石头才能称出1000O斤。他拒绝在捷报书上签名因而被打成右倾分子。）其党支部书记职务由大队长米仓箩兼任；唐二生被提拔为南泽湖大队副大队长。米仓箩以军队建制的县铁矿石师下辖的南泽湖直属民兵连连长兼指导员的身份率军出征铁矿山。黄交贵被任命为南泽湖直属民兵连副连长。他精神亢奋激情澎湃热血沸腾！癞痢头上泛着紫红色光圈。红旗前导，黄交贵单列在铁矿石师南泽湖直属民兵连的队伍旁振臂领呼口号：大炼钢铁！全民炼钢！大跃进万岁！总路线万岁！人民公社万岁！三面红旗万万岁！鼓动和激励着铁矿石民兵师南泽湖直属民兵连浩浩荡荡开赴铁矿山。
　　唐二生则留了下来临时代理米仓箩大队长职务。他从此发迹，称霸横行乡里数年。
　　铁矿石民兵师芵勇奋战，日战夜战苦战盲战人海战伤残战，战毁了几座山林战出了数以万吨计的含铁量极低的顽石，投入小高炉烧化。
　　跟战出的铁矿石一样，战出的煤矸石含煤量极低，根本不能燃烧。6000人的炼钢大军只好偃旗息鼓，全线撒退。全线撒退后，跃进战鼓仍在隆隆擂响，三面红旗仍在高高飘扬。秦干部高高飘扬到了区委书记的位置上；米仓箩高高飘扬到了刚组建不久的市钢厂当上了副厂长；唐二生这个地痞二流子亦高高飘扬到了替代米仓箩南泽湖大队长职务。
　　米仓箩率领铁矿石民兵师南泽湖直属民兵连开赴铁矿山后，由唐二生代理其大队长职务。唐二生在行使这个职务的期间，骄横不可一世，将权力玩弄于股掌之中，异想天开地创造了一个人间奇迹：将第三生产队的一口小水塘扩建成一个大水塘。唐二生向秦干部报告说，扩大咯个小水塘后养鱼，让人民公社大食堂天天有鱼呷。大水塘蓄水多，不容易干枯，遇到天旱时还可以浇公社的菜地，让食堂天天有菜呷。他这个异想天开的思路颇受秦干部赏识。秦干部没想到米仓箩培养推荐的这个副大队长居然有这么大的能耐。他当即表态，坚决支持唐二生这个发明创造。他鼓励唐二生说，大跃进年代就是要创造大跃进的奇迹。于是唐二生志得意满大刀阔斧地干起来了。他強令未开赴铁矿山的全大队男劳力没日没夜地开挖大水塘。唐二生收集了十几杆大秤，规定男劳力所挑的每一担泥土必须达到他所制定的指标重量，不然就减其饭量。他纠集一帮打手，谁要是反对他，谁要是怠工，谁就会被当场捆绑起来示众。原大队党支部书记龙正谷亦被強令来开挖大水塘。当他看到这只猫公胡作非为瞎指挥时，气愤极了。然而他刚戴上的那顶沉重的右倾分子帽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而敢怒不敢言。龙正谷明白，阻止秦干部、唐二生这些发着高烧的狂热分子毁莱地开挖大水塘是不可能的，且势必会遭来更大的政治横祸。他看到大量的泥土被倒入南泽湖，这种毁损自然生态环境的野蛮愚蠢的行为令他气愤令他痛心不已，这是在造孽啊！他斗胆向唐二生提议：应当把开挖大水塘的泥土运到防洪大堤上去，这样做不仅路程近，节约了时间和劳力，更重要的是加高了堤身，增强了抗洪能力。唐二生听罢趾高气扬训斥龙正谷：“你那顶反三面红旗的帽子还冇摘下来，我劝你还是老实挖塘泥吧，省得出啰唣事。〞龙正谷只好缄默无语。唐二猫公虽然目不识丁，但他并不愚蠢，脑瓜子还颇有几分歪机窍。他把龙正谷出的这个主意仔细琢磨了一番后觉得颇有道理。他想：去把咯个主意报告给秦干部，就说是自己想出来的，咯不是我唐二生又一功劳吗！于是他急匆匆去找秦干部邀功请赏。秦干部听后为之一振击节赞赏。秦干部想：我来南泽湖蹲点，开挖一口大水塘不仅养鱼为人民公社大食堂改善生活，还能浇人民公社菜地，到时候向县里报一个蔬菜亩产七、八千斤数字就是了。现在又出现了意外的惊喜，开挖大水塘的泥土加高堤身。每年不是要大动员挑土增高堤身防大洪水吗，真是一举三得啊！什么叫奇迹，这就是奇迹！奇迹创造了，我奏某人功不可没，他陷入自鸣得意之中。他回过神来看到唐二生敬畏地望着他，在等待他的表态。秦干部拍着唐二生的肩膀夸赞道：唐二生呐，我说你还真是块当干部的料子，米仓箩同志冇看错你啊！现在，我决定，由你负责指挥全大队社员把大水塘的泥土，统统挑到河堤上去。
　　唐二生受宠若惊领命而去。
　　连日来，超负荷的繁重劳动将大部分男劳力摧垮了。尽管唐二生令民兵捆绑了几个精疲力竭的社员示众，试图杀鸡儆猴。然而，人们实在是支撑不下去了，纷纷以愤怨的眼睛瞪着他。众怒难犯，唐二生颇感恐惧。他煞费心机想出了一个馊主意：下令巳疲倦不堪的男劳力去替换在稻田里中耕的女劳力，而女劳力则去替代男劳力继续开挖大水塘。
　　时值处暑，骄阳似火溽热难当，娘子军们在唐二生的监管下奋战在开挖大水塘的工地上。男人们不堪负重地连轴转的苦活强加在妇女们的头上更是难担难耐。一部分中年妇女全然顾不上羞恥，毫无顾忌地索性脱掉上衣甩开膀子，一边颤悠着扁担晃荡着乳房，一边喘息地咒骂着断子绝孙的唐二猫公。
　　唐二猫公拎着一面破铜锣，一边胡乱地镗镗地敲着，一边乜斜着眼睛不时地发出怪异的淫笑。
　　余桂香亦被強令征调来了。她默默地挑着沉重的泥土往返于通往江堤上的路上，坚忍地完成着唐二生所规定的指标。一次，唐二猫公来检查挖大水塘的进度，他见到余桂香便存心找她的岔子。他看到余桂香挑着满满的两箢箕泥土，汗渍渍的衣服紧贴着肌肤，摆动着优美的身姿时，心中突咚起来。他见余桂香无岔可找，于是乜斜着眼淫笑道：”桂香嫂子，老公炼钢去了，晚上想不想男人？想的话…〞没待他说完，余桂香横眉竖眼呸地一声啐了他一口唾水。唐二猫公自讨没趣，他搔了搔那条常常捲起的腿，悻悻地低声骂道：狗婆的泼妇！
　　被毁了好几亩肥沃菜地的大水塘终于挖好了。由于老天爷久旱无雨，大水塘成了一口大枯塘。急于放创造人间奇迹卫星去邀功请赏的秦干部惶惶不可终日。他找到唐二猫公问怎么办？唐二猫公愣傻傻半晌回答不上话。忽然，他转动着骨碌碌的眼珠，一拍胸脯说：办法找到了！秦干部问他找到了什么办法？唐二猫公摸了摸后脑勺上的那个气疱像发现了新大陆兴奋不已，突起的颧骨泛着红光。他向秦干部献计献策：“挑水灌塘，从大河里挑水灌塘！”秦干部沉吟少顷，恍然领悟：“哦，挑河水灌塘，好办法，确实是个好办法！”他大加赞赏唐二猫公一番后令其迅速调动劳力付诸实行。
　　唐二生再次狂热起来。他纠集一帮人挨家挨户強令所有男女劳力统统投入到从湘江挑水灌枯塘的行动中。
　　滚滚的人流挑着水桶、粪桶穿梭往来于湘江河与枯水塘之间的各条道路上。由于此地带属沙性土质，成千上万担河水倒入开挖好的大枯塘中却不能蓄水，倒入多少水即被砂石渗漏多少水。唐二猫公的盲干、胡乱瞎指挥，引起南泽湖大队男女社员极大愤怨，人们在苦干穷干的同时放声咒骂该猫公断子绝孙不得好死！挑水的社员一批批累倒了，大枯塘仍未能蓄水，成了大湿塘。秦干部再次惶惶不可终日起来。在他的预想中这口大枯塘灌满河水后就立即向县里放上这颗人造卫星。而现在这颗正待发射放飞的大卫里眼看成了泡影。惶急之中他自然又想到了唐二生。他再次派人把唐二猫公叫到其蹲点办公室问这究竟是怎么搞的？唐二猫公向秦干部报告说：他叫全大队凡是能担得起水的人全部上阵了，并把挑水队分成四班倒，晚班点起火把挑河水，他也连着几个通宵没腄觉在现场指挥。秦干部不耐烦地对唐二生说：这些我都亲眼看到了，问题是灌了咯么多河水到了大水塘里何是冇看见水？难道是被天上的龙吸掉了？唐二猫公说：我把原因找出来了，原来是咯口大水塘的底部全都是砂子，砂子里面还有小石头，水倒进去后全部漏掉了。秦干部问唐二生：有么子有办法不漏掉水吗？唐二生沮丧地摇着脑袋表示找不出什么好办法。秦干部面露愠色，他对唐二猫公说他巳跟县里的报社联系好了，只等他一声通知，县报社的记者马上就会来采访。这下可糟了，水塘里没水，全砸锅了。唐二猫公看着秦干部难看的脸色，惶惑侷促起来。他习惯性地搔了搔后脑勺嗫嚅道：“秦干部，是不是让我回家里去好生运运神，想个好办法出来。”秦干部嗯嗯了几声表示同意。唐二猫公怏怏地走出了秦干部办公室。
　　
　　唐二生其实没有家，他仍孑然一身。要说家也就是被闲置起来的发着霉味的三间屋子。这三间屋子是土改时分给他这个流氓无产者和他的在外面流浪乞讨多年的瞎子伯伯的。几年前他的伯伯去世后这屋子即被他据为己有了。唐二猫公已三十老几年纪，朝思暮想讨一房堂客。由于他的流氓无产者的身份，其斑斑劣迹巳臭名昭著，谁家的女儿都不敢也不愿嫁给他。前几年他曾托人向同村的一个殁了丈夫的寡妇求婚，被对方断然拒绝。这个寡妇宁愿拖儿带女远嫁他乡也不肯嫁给唐二猫公。近两年来他红火起来了且一跃成为了副大队长、代理大队长。虽然跃进年代产生跃进干部，但人们弄不明白怎么会把这个劣迹斑斑目不识丁的二流子跃上去当了权柄在握的大队干部。弄不明白归弄不明白，唐二生现在巳是堂而皇之的南泽湖大队代理大队长。人们当着唐二生的面不得不恭敬地称其唐大队长，可一旦背过身去无不呸地悄悄地骂声“臭猫公！”臭猫公也好，臭猪公臭狗公也罢，唐二生现在是红得发紫的南泽湖大队代理大队长！南泽湖大队的男女老少谁也奈何不了他！自从当上副大队长、代理大队长后，唐二生想讨堂客的愿望愈来愈強烈。不过，原来打算讨个寡妇作堂客的想法巳完全放弃了，他盯上了村里的黄花闺女。就在他接任代理米仓箩大队长职务不久，本大队的一名高中毕业男生罗汉华考上了复旦大学。这年的高考，全公社考上两名大学生，罗汉华是其中之一。当罗汉华喜孜孜地捧着录取入学通知书、政治审查表和户口迁移证来到唐二生面前请他签字盖章时，唐二生拿出随身带着的大队行政公章和刻着自己姓名的私章（唐二生目不识丁，连自已的姓名也写不好，凡是要他办理签字手续时，他先要大队秘书念给他听，如果他同意的话即拿出私章说：我签字。到公社开会报到时要签名，他同样地拿出随身带着的私章盖在签名簿上。）向罗汉华摆了摆，露出一副莫测的笑容说：“好呀，看不出你还蛮会读书呐。”罗汉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恭敬地递给唐二生：“唐大队长，请你郎家呷糖。”未料唐二生竟愀然作色，粗声道：“哪个要你喊我你郎家的你郎家的？你咯伢子把我喊得咯么老做么子？”罗汉华随即改口道：“唐大队长，请你呷糖。”唐二生一把接过糖果边嚼边说：“咯件事好办，不过，要你秋姐来才办得好。”罗汉华愕然地望着眼前的唐二猫公：“唐大队长，咯是我自己的事，何必要我秋姐来办呢？”唐二生极不耐烦地朝罗汉华挥舞着手：“我说要你秋姐来办，就要你秋姐来办，你秋姐不来，我不帮你办！”
　　罗汉华无奈，只得含着委屈回家去告诉姐姐罗秋华。
　　罗秋华感到很蹊跷，她厌恶唐二猫公这个二流子式的人，不想见他。她犹豫了一阵后想到为了弟弟的学业前程，决定去会一会唐二生，于是她拉着罗汉华一道去大队部。
　　罗秋华初中毕业后即在家务农。随着年龄的增长巳出落成美丽的大姑娘。女大当嫁，前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但均被她婉言拒绝。在她的心目中早巳有了自己的如意郎君一一同村的从抗美援朝复员回乡的张宏光。当年一批青年去参加志愿军时，罗秋华就读的回龙镇中学组织师生参加了热烈的欢送会。在欢送会上罗秋华为张宏光佩戴了一朵光荣的大红花。张宏光复员回乡后与罗秋华同在一个农业合作社，人民公社化后又同在一个生产大队。农活中，张宏光是全能把式且一直担任着之前的乡武装部和现时的公社武装部集训民兵的教练。他的勤劳质朴赢得了罗秋华的爱情。前不久，张宏光被征调去开采铁矿石山、小高炉炼钢，临别时，两恋人约定待张宏光完成炼钢任务回来后即成亲……
　　罗秋华的到来，唐二生不禁窃喜。他忙乎着泡茶、挪椅子、还把罗汉华给他的没吃完的几颗糖果拿出来向罗秋华献着俗不可耐的殷勤。他积性成癖地搔了搔后脑勺上的那个气疱，嘻皮赖脸道：“听说舅老爷考上了大学，咯是大喜事呐！”
　　罗秋华蓦然一震，感到脸上麻烫麻烫的。他站起身子问：
　　“唐大队长，哪个是你的舅老爷？”
　　唐二猫公随手指着站在一旁的罗汉华：“他不是站在咯里了！〞
　　罗秋华強忍住怒气：“唐大队长，请你莫开玩笑。劳为你在我弟弟的政审表上盖章，还有户口迁移证也劳为你费力转好。”
　　唐二猫公恬不知恥道：“咯些都好说，都好办，也不用你说劳为我费力。只要你答应嫁绐我做堂客，用不了一袋烟久，就全部办好了……”
　　“唐大队长，我巳跟张宏光定婚了，等他炼完钢回来就成亲。”罗秋华坦荡地如实告之。
　　“不就是定了婚吗，就算你嫁过他了，我也不会嫌弃你的。”唐二猫公贪婪地望着罗秋华。“你看我对你好真心”
　　”唐大队长，你何解是咯样呢？“罗秋华尽量缓和语气。
　　“那你又何解是咯样呢？”唐二猫公竟反问道。
　　罗汉华憋不住了，他对唐二生哀求：“唐大队长，只有十来天就要开学了，劳为你，劳为你签字盖章，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恩情……
　　“咯不是我的问题，咯是你秋姐的问题，咯个问题要问你姐姐。”唐二生胡搅着。他把在公社开会时公社书记常说的“问题”这个词儿鹦鹉学舌般胡乱套用，来显摆他的知识。“打开窗户说亮话，你罗秋华不嫁给我做堂客，休想你弟弟去读大学。”他扭头对罗秋华強横要挟。
　　罗秋华气愤得哭了，含羞忍辱夺冂而去。
　　唐二猫公露出二流子本性，自鸣得意冷笑着。
　　罗汉华这位莘莘学子十年寒窗苦读，上大学的夙愿眼看就要实现了，却被唐二生这个地痞文盲设下关卡横蛮扼杀，这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纯洁质朴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伤害，面对眼前的这个无恥猫公，他胸中燃烧着满腔的怒火。但他不能亦不敢表露出来，只得委屈求全，一次又一次苦苦请求甚至哀求唐二生为他放行去上大学。
　　罗汉华的苦苦请求、哀求，唐二猫公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露出地痞二流子本性，悠悠地吐着烟圈，故意卖弄地玩弄着放在手掌上的公章，不时地发出自鸣得意的冷笑。公权一旦被文盲流氓地痞野蛮愚味者所掌握，其造成的危害性是多么严重多么令人可怕！
　　罗秋华哭泣着回到家里，眼泪婆娑把刚才在大队部唐二猫公野蛮要挟的行径向父母亲诉说了。老实巴交的父亲匆匆赶到大队部。他一进门就看到唐二猫公很神气地吐着烟圈，几个手指在玩弄着掌上的公章；儿子罗汉华两只眼圈红红的，仍在向唐二猫公苦求。
　　“丈老子来了，快请坐。”唐工生癞皮笑脸对罗汉华父亲说。
　　“唐大队长，你也该讨个堂客了，”罗汉华的父亲跨进门劈头说道。
　　“哎呀，还是你郎家丈老子体恤我。”唐二生不待罗汉华的父亲把话说完便走过来，他很客气地递着烟，癞皮地笑道。“你郎家放心，秋华嫁了我不会呷亏，我保证她有饭呷，有衣穿，有好日子过。”
　　罗汉华的父亲接过烟夹在指间颤抖着。“唐大队长，我屋里秋华巳定婚了。我有个外甥女，也是秋华咯般年龄，人长得也标致，我去帮你说媒。”他揣摩道。
　　“丈老子，你郎家不要啰嗦费口舌了。我只看上了秋华，别的姑娘我都冇放在眼里。”唐二生摆动着双手，“至于秋华她订了亲，咯事我也晓得。他张宏光算个什么东西，不就当了几年志愿军，当了几年志愿军又如何？如今还不是归我管他，归我领导他。”他抖开了淫威。
　　“秋华性子烈，咯事万万使不得！”罗汉华的父亲说。“再说，解放巳有10年了，政府提倡婚姻自主，恋爱自由，咯个道理，你唐大队长应该比我懂些。”
　　“哪里来的咯么多道理，我的道理就是要罗秋华嫁把我做堂客！”唐二生提高了声调，強横地说。
　　“唐大队长，如今是新社会，如今不是旧社会那样抢亲呐！”罗汉华的父亲10年前曾亲眼见过唐二生干竹杠队时帮人抢亲的情形。“捆绑不成夫妻哩！”
　　这话戳到了唐二猫公的劣根上。他顿然怒气满容：“你哪来的咯么多废话！我抢了罗秋华吗？我捆了罗秋华吗？你不要以为我讨堂客不手，就凭我咯个大队长牌子…哼！是我看得她起，真不识抬举！〞
　　罗汉华的父亲感到此猫公的劣性发作了，万万招惹不起。他转而恭谦地说：“唐大队长，今日暂不扯秋华的事，劳为你帮我屋里的汉华，去读书的手续上盖个大队上的关防。〞他拉着儿子的手吩咐道：“汉华，你给唐大队长磕个头。”
　　罗汉华望着父亲，犹豫着，不愿屈膝下跪。
　　罗汉华的父亲见儿子不肯下跪，便说道；“汉华，爹替你跪。”他屈着膝欲跪下。
　　罗汉华赶忙扶起父亲：“爹，我跪，让我跪。”说着他屈着双膝跪在唐二生面前。他胸中充满着屈辱、愤怒，百般无奈。这位品学兼优的高材生，纯洁质朴的心灵遭受到严重的伤害。
　　唐二生无动于衷漠然视之。
　　罗汉华的父亲怔怔地望着唐二生，他见儿子跪下后仍未见唐二生有所反应，为了儿子的学业前程他再次忍屈含辱跪下了。
　　罗汉华见父亲再次屈辱跪下，心在颤抖，泪流满面。
　　双子俩屈辱求全，双双屈膝跪倒在唐二猫公面前。
　　唐二猫么仍在悠然地吐着烟圈，仍在自嗚得意地窃笑。他学着他曾经见过的打官腔的干部的腔调，尽管很别扭：“我说咯个问题嘛，下跪不能解决问题。咯个问题要罗秋华来解决，只有罗秋华才能解决咯个问题……”
　　面对这个地痞无赖，特殊气候特殊环境产生的特殊干部，罗汉华这位莘莘学子被气愤得厌恶得浑身发抖，牙齿磨得格格声响，他再也无法忍受了。他陡地站起来，強行把父亲扶起来：“爹爹，我们走，到公社去！”他拉着父亲一道愤然走出了唐二生办公室。
　　唐二猫公朝着罗汉华父子俩的背影，阴阳怪气道：“罗秋华把咯个问题解决了，我马上解决你咯个问题……”
　　第二天清晨，罗汉华父子俩匆匆赶往公社去办理政审表和户口迁移证。可是，公社办公室主任告诉他们：政审表必须先经过大队这一级提供证明材料和签署具体意见并盖行政公章。至于户口迁移证可以越级由公社办理。按大学招生规定，政审是摆在首要位置的。政治是灵魂是生命线，没揣着灵魂和生命线哪能迈入高等学府的门槛呢！罗汉华抱着去公社求取最后的一线希望破灭了。
　　父子俩沮丧地回到家里后，望子成龙的父亲把女儿叫到跟前，咬着牙盈着泪说：“唉，秋华，为了汉华读大学，你就…”
　　秋华明白父亲的心思，虽然是万般无奈。她对父亲说：”爹爹，我晓得你郎家的意思，我晓得。如果要我嫁给唐二猫公咯个王八蛋，我即刻去死！〞
　　罗汉华在一旁惶恐了！他紧紧地握住姐姐的手生怕她出意外：“不，不，姐姐，我的好姐姐，我宁肯不去读大学，也不能让你嫁给唐二猫公王八蛋。”
　　罗秋华抱着弟弟痛苦地抽泣起来……
　　这些天来，罗汉华食不甘，寝不寐，精神恍恍惚惚。他把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终日杜门不出。前几天家人给他送去饭、水，他还能勉強吃完。可是三天以后他只吃少量的饭，不喝水，继而发展到见了水就恐惧，目光渐渐呆滞，形体逐渐消瘦，情绪焦躁不安。家里人见此情形焦虑万分，惶恐不安。遂将他送往医院诊治。医院下了一个残酷的诊断结论：精神病。此后，罗汉华成天呓语喃喃，时不时狂躁而恐惧而愤怒：…猫公、猫公，死猫公…唐二猫公来了，快打猫公啊……
　　罗汉华迟迟没去大学校园报到，他这位高学分考生引起了校方的关注，特派出两名招生办人员前来罗汉华的家乡查询情况。然而，一切都枉然无济，校方不禁深感怅惋。
　　
　　唐二生走出秦干部办公室径往大队公共食堂吃过晚饭后来到大队部。大队长办公室置放着一张条桌，一张靠背椅，一张床，墙壁上贴满火红的政治标语口号。这里便成了唐二生的家。他吃的是人民公社食堂，住的是人民公社的房屋，睡的是人民公社的床，坐的是人民公社的椅子，已全盘共人民公社的产了。
　　唐二生一屁股坐在靠椅上，将一条腿高高地搁在办公桌上吞云吐雾般抽着烟，绞尽脑汁在想如何样再创一次人间奇迹，为秦干部为自己再跃进升官的阶梯而煞费心机。他把办公桌上的美孚灯捻到最小的光亮，微闭着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和充满烟草味的空气中寻找灵感。那条搁在办公桌上的腿高频率地摇动着，搔了搔后脑勺上的那个气疱，搔着搔着，蓦然，他跳将起来，抑制不住激动粗声骂了一句脏话走出大队部，以最快的速度朝蹲点工作组驻地向秦干部报告去了。
　　夤夜了，秦干部仍在操劳着放卫星创奇迹的大事。劳民伤财开挖大水塘盛不住水的严重现实困扰着他。这口大水塘能盛住水该多么好！可眼下这水塘没盛住水，卫星该怎么放？要唐二生想妙策，这傢伙怎么还没想出来？秦干部焦躁地抽着烟踱着步。虽然时值初冬夜间寒气袭人，但秦干部浑身躁热，中山装的襟页大敞开，一颗钮扣也没扣。再等等吧，也许唐二生能想出个好办法出来。他坐下来将美孚灯捻到最亮的光点，翻阅着县报刊登的各地放卫星的最新成果和最新奇迹。
　　唐二生敲开秦干部住的房门，气喘吁吁报告说：“秦干部，办法想出来了，办法想出来了啊！”
　　“哦，想出么子好办法了，快说，快说呀！”秦干部迫不及待，催促唐二生。
　　唐二生此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拘谨。“秦干部，大水塘里冇装住水，我们就说它装了水，还要说装滿了水”
　　“冇得水，何是能说它装了水呢？你咯个脑壳是何是想的？”秦干部皱着眉头，露出不悦的神色。
　　“秦干部，是咯样：再动员全大队社员挑水，咯次挑水不是倒进塘里，是去泼菜土。天老爷咯么久冇下雨了，菜土里正要水呀！”唐二生兴致勃勃地献计献策。“等到把菜土泼得差不多了，你就去通知报社，就说是全大队的社员从早晨到傍晚，从新挖的大水塘里挑了一天水泼莱地，把大水塘的水都挑干了，我看，咯个办法真正好。〞
　　秦干部喜出外望，他在心里惊呼道：“唐二生呀唐二生，你真是个天才啊！”他拍着唐二生的肩膀，赞赏道：“好，咯个办法真好！唐大队长，你不愧是当干部的料子。”
　　唐二生受宠若惊：“咯都是你郎家秦干部培养的。”
　　“好，就咯么办！”秦干部很亢奋，他当即下达指示：“唐大队长，明日早晨社员到食堂呷饭的时候，喊他们从大河里挑水泼菜地！”
　　唐二猫公显示出自命不凡的神气领命而去。
　　第二天吃过早饭全大队男女社员又开始了一场大规模的浇蔬菜地的人海战。
　　·晌午过后，浇蔬莱地的社员全部被唐二生下令收工回家。秦干部则陪同着县报记者来到南泽湖大队。几名记者一边听着秦干部介绍情况，一边走马观花似地在江堤上转了转，看到从大水塘中开挖出来的新泥土抬高了堤身，接着又看到10多亩蔬菜地里湿漉漉的情形。随后唐二生、秦干部及几十名被唐二生早巳安排好的人来到新开挖的大水塘所在地。
　　大水塘虽然没有蓄水，但周围上下的泥土都是湿漉漉的，其底部依稀可见一片一片的水洼。秦干部神气活现地向县报社记者介绍道：“……今天突击泼蔬菜地，全体社员表现出了冲天的革命干劲，从清早起到你们来采访的半个小时前，除了轮流去呷饭外，一直冇歇气。咯种大跃进精神真可贵啊！”他指着唐二猫公：“咯位就是唐二生同志，开挖大水塘现场的指挥长，他是个革命干劲冲天的好同志！”
　　“总指挥长是秦干部。”唐二生按照秦干部事先嘱咐他的话，此时恰到好处地用上了。
　　几名县报社记者频频地点着头，不时地在釆访本上写写划划。
　　“等几天水塘里浸满了水，”渗漏的枯塘被秦干部说成是浸水的水塘。“就开始养鱼，改善社员群众的伙食。”
　　县报记者很兴奋，纷纷夸赞这个材料太具有新闻价值和政治意义了。表示要以最快的速度把稿子写好，争取早日见报。
　　第三天县报以《号外》的形式并以醒目的《人定胜天，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标题报道了这次釆访的内容。文章写道：……开挖大水塘的泥土培高江堤的堤身，有利于防大汛抗大洪；开挖大水塘蓄水浇蔬菜地和其它农作物，为夺取全面丰收提供了強有力的保障；开挖开水塘养鱼，有利于改善人民公社社员生活，以更冲天的革命干劲投入到大跃进中去，这真是一举三得！在新开挖的大水塘现场，记者釆访了担任该项伟大工程的指挥长唐二生同志。记者请唐二生同志谈谈经验和感想，唐二生同志却谦虚地说，这次开挖大水塘的总指挥长是县委派驻南泽湖公社蹲点的干部秦时培同志……
　　至此，县报社终于披露了秦干部的真实姓名，虽然没有标明其具体的官衔。
　　当秦时培擢升到区委书记的宝座时，他特授意南泽湖公社党委组织部长给唐二生发放了一张党票。同时任命其为南泽湖大队大队长以替代原大队长、现任新组建的市钢厂副厂长米仓箩的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