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林长发儿子大禾满月的这一天，风和日丽，春光融融。林长发、余桂香结婚时贴在木窗棂上的牛、羊、猪、狗、鸡、鸭六畜剪纸虽然褪了些颜色，仍然栩栩如生，清晰可见。最引人注目的是，新近挂在墙壁上的玻璃镜框镶嵌的县委、县政府颁发给林长发的首屇全县劳动模范的奖状。大家纷纷羡慕地向余桂香赞扬着其丈夫的种种先进事迹及其荣誉。余桂香身上着一件绛色的灯芯绒衣，映衬得“周正”的面庞红扑扑的，更添几分丰韵。她搂抱着襁褓中的毛毛，满面春风地应酬着一轮接一轮向她恭贺的亲朋戚友、左邻右舍们。
　　去年的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余桂香在忙完自家的农活之后便同父亲一道匆匆来姨母家帮其抢插稻秧。（农民是最注重时令节气的，早稻务必赶在“立夏”之前抢插完毕，哪怕是迟一天也会导致歉收。）去年初冬姨母的儿子应征入伍了。屋里缺了一个主要劳力，意味着失去了一根顶梁柱。母亲牵挂着姨母家春忙，前向就念叨开了。当自家的春插接近尾声的的时候，母亲即催促父女俩前来帮扶姨母家。当父女俩长途跋踄来到姨母家的时候，出乎意外地得知其稻田全部插上了稻秧。姨母絮絮叨叨感激地道出了原委：“自从春生参军去后，我就着急屋里冇得人去做田里工夫。你姨爹是个病壳子，一年四季咳咳吭吭的。他年轻的时候，泥里一脚水里一脚的工夫霸蛮还做得。如今上了年纪，伺候菜园子还勉勉強強，田里工夫硬是做不得哒。在今年春插咯个节骨眼上，搭帮村上派人来代耕。尤其是发大汉，他是农会主席，他把牛牵来，帮我屋里做了三天工夫。犁田呀，耖田呀，耙田呀，都是他一个人包做的，连饭都冇在我屋里呷一餐。发大汉好后生呐！他人生得武高武大，作田里手得很，一个人抵得上两、三个人做工夫，又长着一副菩萨心肠。有咯样的好后生做靠山，过日子踏实喽……桂香，姨妈不晓得你如今找人家冇，如果还冇找好如意郎君，姨妈帮你作媒搓圆咯桩婚事。〞
　　余桂香黝黑的面颊上倏然飘起两朵美丽的红云，羞涩地微笑着撩起垂在胸前的辫梢咬在两瓣樱色的唇间，一双明亮清澈的眸子溜了溜姨妈。
　　“姨妈，我屋里桂香还冇找好如意郎君。”坐在旁边抽烟喝茶的余桂香的父亲插上话，他按儿女辈们称呼妻妹。“作媒的把我屋里的门槛都踩热了，桂香太刁了，一个也冇成器。你郎家刚才说的那个发大汉，我看他配得上桂香。姨妈亲自作的媒，那还有么子说的！我说呐，趁热打铁把发大汉喊来看看，跟桂香见见面。
　　“姨夫，我看要得。””桂香的姨爹在一旁插上话，“我咯就去把发大汉喊来，今日正好就势请他来呷中饭，他帮我屋里做了那么多工夫，饭都冇呷一餐，心里真过不去。”说着他咳咳喘喘微笑着走出屋子。
　　桂香跟姨妈满心欢喜地在厨屋里忙乎起来。
　　当一顿丰盛的美味佳肴刚刚端上餐桌的时候桂香的姨爹领着林长发来了。定然是姨爹向发大汉透露了结姻缘的信息，不然一个堂堂的男子汉怎么会显得跼促腼腆呢！
　　“嗬哟，是发大汉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饭菜刚刚端到桌子上，今日你就不要推三推四讲客套了，一起呷餐便饭。”姨妈见到林长发笑盈盈地快言快语说开了。
　　林长发内穿一件原白色家织衬衣，外罩一件色泽鲜净的三只兜的士林蓝哗叽国防服，着一条绒条丰满元青色灯芯絨裤子，脚穿一双胶底、草黄色帆布面、系带子的球鞋。（这套高档的出客时用的行头是妹妹灵芝得知发哥去相亲刻意为他包装的。不然，按当下的暮春时节，大后生是用不着这么“保养”的。）他有些不自在地搓了搓手，随着姨妈的话圈子说：“我正在屋里铡猪草，秋叔硬要拖我来呷饭，我拗也拗不过他郎家，也就不讲客气来了。”
　　桂香的姨弟，10多岁的小后生挑着两只箢箕回来了。一只箢箕堆起高高的马铃薯缨子，另一只箢箕里盛满刚出土的马铃薯。他的后面跟着背着书包放学回家吃午饭的妹妹。兄妹俩老远就叫开了桂香姐。
　　桂香忙迎出门外，接下姨弟肩上的担子放在阶矶上，接着又蹲下身子逗趣着年稚的姨妹。
　　林长发拘谨而礼貌地向桂香的父亲问候这问候那。
　　姨妈热情地张罗着大家围聚到餐桌旁来吃午饭。她一边忙不迭地给姐夫、林长发敬酒，一边笑盈盈地夸赞着姨姪：“咯一桌饭菜都是出自桂香的好手艺，我只是打打下手洗洗菜，烧烧火而已。桂香人长得体面，又贤恵，齐家，做起事来哟，既有刀路又溜刷。哪个后生子讨了她做堂客，那是前世修来的福喽！发大汉，桂香做的咯号菌子烧鸡，油爆鳝鱼，清蒸豆鼓鲫鱼，土豆烧肉，你呷出鲜味冇？”
　　“呷出鲜味了。〞林长发埋着头津津有味地吃着姨妈夹给他的堆得高高的荤莱唔唔地说。“好呷，好呷，又鲜又香又嫩。”
　　“你再尝尝咯号醃坛子辣椒萝卜、洋姜，”姨妈满面春风自鸣得意。“咯都是桂香从她屋里带来的，又甜又辣还嘣脆。爽不爽口？”
　　“爽口，爽口，我今日中午会要多呷一碗饭哩！”林长发渐渐地放松下来，憨厚地笑道。
　　“我屋里桂香不光搞饭莱里手，醃坛子菜也做得好呷。”看来，未来的岳丈是很中意眼前的这位未来的女婿了。亦在一旁推波助浪夸赞着女儿。“我屋里的桂香田里工夫也做得好，插田扮禾都是里手；还会织布、绣花，喂出来的猪只只膘肥体壮，人见人夸。”
　　桂香斯斯文文地吃着饭菜，不时地抿着嘴唇腼腆地笑一笑。
　　姨妈站起身子，擎起酒杯，笑容满面道：“我平日不蛮沾酒的，今日咯杯喜酒我要到底干。姨爹、（她按儿女们的辈份称姐夫）发大汉，我敬你们。”
　　林长发亦站起来擎起酒杯朝桂香的父亲、姨妈憨厚地笑了笑：“借花献佛，我敬你两郎家酒……”
　　饭毕后，姨妈亲切地拉着桂香的手神秘地笑了笑，悄悄的问道：“中意吗？”
　　桂香腼腆地摩挲着辫梢，滿脸赧红喃喃道：“不晓得人家中不中意我。〞
　　姨妈仍然神秘地笑道：“桂香，只要你咯头稳妥了，至于那头，姨妈向你打包票，等一袋烟的工夫，姨妈回你的信。”
　　姨妈满心欢喜地快步走出厨房，踅到庭院中把正在同老公、姐夫寒暄的林长发拉至阶矶旁毫不隐晦问道：“发大汉，你中不中意我屋里姨姪女？”
　　林长发憨厚地笑着，讷讷无语。
　　姨妈急躁起来，佯装生气的样子：“老是宝笑子笑，你说句实话把我。”
　　林长发搓了搓手，仍然憨厚地笑道：“嘿嘿，只怕我配不上…”
　　“听了你咯句话，姨妈心里踏实了。”姨妈居然在林长发面前称自己是姨妈。她嘻开嘴唇：“发大汉，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咯门良缘姨妈帮你打包票！事成后莫过了河丢竹篙喽，我等着你送献媒的猪头哩！〞
　　“那是当然，一定，一定。那就费姨妈你郎家的心了。”林长发顺水推舟称呼开姨妈来了，点着头恭敬道……
　　……林长发去参加全县农业劳动模范先进代表表彰大会前夕，余桂香生下了一个男婴。依乡俗，三天后林长发兴高釆烈地捎上一只大雄鸡，两瓶大曲酒，几包桂圆荔枝红枣糖果去岳父母家“报将酒”。他边走边想起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他跟胞妹灵芝及其亲属走在这条村道上喜气洋洋地迎接送女儿桂香出嫁的岳父母。在喧嚷的锣鼓鞭炮声，桂香从八仙花轿中走出来满面春光地朝他嫣然一笑。霎时一股暖流传遍他全身亿万个细胞。紧接着是岳父母及送亲的亲友们一张张喜笑颜开的脸，花红柳绿的被盖，油光锃亮的木製三件套：面盆、脚盆、马桶。三件套的周围均箍着鲜艳的红稠带。依乡俗，在人们的欢笑声中新郎公林长发将新娘子余桂香背在脊背上迈入堂屋拜天地，拜祖宗……
　　依乡俗，婴儿在满月的这一天必定要办“满月饭”。外公外婆必定要吃外孙的满月饭。
　　头轮席的酒、莱已摆放在坪院中的10张大圆桌上。其中9张大圆桌周围的椅子上已亲朋滿坐。然而客人们却未敢端起酒杯拿起箸筷拉开吃喝架势。按习俗，头轮的高亲席末率先开吃，贺客们是不能僭越其先的。
　　已进入正午时刻，仍未见高亲一一余桂香的父母亲光临。林老爷子、林长发不免焦虑起来，父子俩在作着种种猜测，尤其是担忧恐在途中出了什么意外。林老爷子在宅院中焦躁地踱来踱去，不时地捶胸顿足，不时地手搭凉篷朝村道上瞻望。“长发，你把腿脚提快点，到村口上去接接你丈老子、丈母娘。如果还冇看见他们的人影，那就赶紧抬两把轿子去接。”他走到儿子林长发跟前说道。
　　林长发应声拔腿而去。
　　林长发刚走出村道口就望见了岳父母熟悉的渐行渐近的身影，他一溜小跑迎上前去兴奋地说：“爹爹妈妈，走累了吧。”说着他接过岳父一头挑着的一只椭圆形篮子和另一头挑着的一只腰子形篮子的竹扁担搁在自己的肩膀上。臥在腰子形篮子里的四只老母鸡在咯咯地低吟，椭圆形篮子里装着壳面上塗着红料的鸡蛋。他在跟岳父母问寒问暖间不觉巳来到自家的庭院前。
　　林老爷子兴高釆烈地噼里啪啦燃起了鞭炮，欢迎亲家们的到来，坦诚的喜悦之情全都写在饱经风霜的脸上。
　　林老爷子特请充当今日红喜事的“都管”（主事人）铁算盘来陪两位高亲，又让全家人围坐其圆桌。
　　铁算盘司仪。
　　铁算盘高声朗颂了一番谙熟的赞美词后按事先商定的排列好的程序，请林老爷子发表即兴讲话。
　　林老爷子很是激动。他一只手里端着酒杯，一只手里捏着一张笔计本纸页，绽开满脸刀刻斧凿般的笑纹，颤颤巍巍地说道：“众人都晓得，我从来冇在场合中说过话。今日呢，今日硬是要霸蛮说上几句。众人都晓得，今日是我长孙毛毛滿月，承蒙亲朋戚友高看了来贺喜，实在不敢当！在咯里，我谢各位啦！有一件顶要紧的是，我要说给众人听。咯就是：县府里的李县长帮我的长孙毛毛取了个学名，叫大禾，林大禾。〞他高高地扬起那张笔计本纸页，极力地提高声音：“咯就是李县长的亲手翰墨。各位晓得大禾的意思吗？大禾咯名字的意思是，一辈子有饱饭呷，子子孙孙都有饱饭呷！听我说一句：都把酒杯举起来，托李县长的福，我的长孙从今日起就叫大禾啦！托李县长的福，大家一辈子都有饱饭呷，子子孙孙都有饱饭呷！”
　　人们欢腾喧嚷起来，高举酒杯，祝福大禾，祝福自已，祝福子子孙孙都有饱饭呷。
　　一辈子都有饱饭呷的祝福，对土地的主人们来说，是多么美好的愿望！
　　感怀着李开云县长的祝福，向往着一辈子都有饱饭呷的未来，随着司仪的铁算盘“请各位入席，把酒菜呷好，把饭呷饱！”的祝托声，农民们欢乐地吃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