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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二章

作品名称:乡村变奏曲      作者:王第纳      发布时间:2021-03-26 13:10:52      字数:5504

  南泽湖乡政府首推林长发出席全县首届表彰农业劳动模范先进代表大会。
  那天上午,秋高气爽,艳阳高照,金风拂面,欢笑的人们敲起锣打起鼓鸣起鞭炮,喇叭唢呐声声长奏;秧歌舞扭动,红绸舞翩翩,掌声、口号声响彻乡野。
  领呼口号者黄交贵头戴当年李开云赠给的那顶巳洗得泛白的军帽,武装带扎在麻灰色的土布衣裤上,腰挎驳壳枪,虽不伦不类,却不乏几分独特风釆。他自从当年同林长发一道从乡政府土改积极分子集训班结业回来后即担任村农会民兵队长。他在斗争地主、清匪反霸中冲锋在前,日夜战斗在自已的岗位上。时势造芵雄。在斗争的实践中,人们发现了黄交贵领呼革命口号的天赋和才干。他情绪激动昂扬,在斗争地主时,威风凛凛领呼革命口号,威慑了那些不法地主分子;在清匪反霸时,他义愤填膺领呼革命口号,震慑了那些地痞恶霸。在抗美援朝时,他慷慨激昂领呼支援朝鲜、保家卫国口号,极大地鼓舞和振奋了群众的士气。凭着黄交贵的革命斗志和积极的工作表现,他入了党,一直担任村民兵队长这个光荣而重要的职务并把自己武装了起来。他全家分到了胜利果实一一田地、房屋、粮食、衣物、农具等。黄交贵对共产党感恩戴德,忠诚不贰;对革命工作充滿激情加热情。在掀起抗美援朝高潮中,他同许许多多的青年农民一道积极报名参加志愿军。乡里和区里考虑到他担任着民兵队长这个重要职务且又具备着领呼革命口号这个特殊的才能,认为留下他对地方工作能起到其他人不能起的作用,更能发挥他的才干。反正踊跃报名参加志愿军的青年比比皆是,不在乎少一个黄交贵。征兵办公室采纳了区、乡两级政府的意见,耐心地做好了黄交贵的思想工作。在向国家输送第二批干部中,黄交贵亦是列入人选之一。然而在开会讨论时,乡上仍然像上次那样坚持着不输送他去当国家干部的观点及理由。除此之外,乡组织部长还节外生枝地提出了另一个理由。他说倒是黄交贵当年去当志愿军合格,而当国家干部那可不行。他说黄交贵天生一个癞痢脑壳,他曾看到过天气炎热时苍蝇在黄交贵的头顶上飞来舞去,甚至叮在癞痢上。当志愿军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都戴着军帽,其癞痢脑壳会被遮盖,外国人看不见,不会影响中国军人的国际形象。而当国家干部可就不同于当志愿军了,因为无论是在机关里还是在公众中,都会造成不良的影响。他还说,即算黄交贵在天气寒冷的时候可戴上帽子遮盖住癞疤子。但是在炎热的天气黄交贵用什么东西遮盖癞疤子?这个缺德的组织部长!就这样,黄交贵失去了当国家干部的机遇。
  林长发的心情非常激动。他头戴一顶浅蓝色呢帽,穿着一件绒条丰满色泽柔润,款式半洋半土的元青灯芯絨上衣,胸前戴着一朵鲜艳夺目的绸质大红花,踌躇滿志喜气洋洋面部生辉。他同邻村的几个劳摸代表被人流拥上湘江边去搭乘县长李开云亲自专程派来迎接的机帆船。
  江水涣涣,滔滔北流,百舸争游,河柳袅袅。欢送的人群簇拥着林长发等劳模先进代表。
  “向劳模学习!向劳模致敬!”黄交贵精神抖擞激情澎湃领呼着口号。“向林长发学习!向林长发致敬!”
  江堤上手臂林立,人们热烈地呼应着黄交贵。
  “努力生产,支援国家建设!”黄交贵声音洪亮昂扬高亢。他善于应变不断发展着的新形势,适应着新形势,紧跟着新形势,更新着口号内容。“坚决响应党的号召,掀起互助组新高潮!”
  激情洋溢的人们一次又一次地竖起林立的手臂呼应着黄交贵。响亮的口号声在江空中萦绕回荡。
  林老爷子亲自把儿子长发送上机帆船。他帮长发整理好被江风吹乱的戴在胸前的大红花。把自家生产的装满一米袋的花生交给长发,托他送给县长李开云。他左叮咛右嘱咐儿子见到李县长时一定要代他向其问好。林长发滿口应承老父亲。机帆船突突地开动了他仍站在江堤上挥动着不灵便的手向儿子致意。他同欢送的人群一道欣喜地望着机帆船劈波斩浪一路欢腾驶向县城方向……
  
  宽敞的庄严朴实的县人民政府大礼堂内,三合土舖成的地面上井然有序摆列着一排一排木制长条靠椅,出席表彰大会的人们根据正式代表、列席代表的资格对号入座,各自就位。农业劳模先进代表们谈笑寒喧,热烈轻松和谐。彩色的宣传标语贴在洁白的墙壁上,庄严且具有节日气氛。高音喇叭轮番播颂着《东方红》、《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社会主义好》歌曲,滋补着精神催人奋发向上。伟大领袖毛泽东肖像镶嵌在玻璃镜框内,十分醒目地悬挂在主席台背景的中央的墙壁上。主席台前的上方悬挂着红底白剪纸大型横幅:
  
  热烈庆祝全县首届农业劳动模范先进代表表彰大会胜利召开!
  
  上午8时30分,表彰大会准时开幕。
  年轻的县长李开云精神焕发坐在主席台中央的位置上,其左右两边坐着大会主席团成员。
  李开云从主席台中央的位置上站起来。他身着士林蓝色棉哔叽中山装,满面蔼容环视了一番会场。接着挪了挪系着红绸布的新添置的台式麦克风,庄严宣布表彰大会开幕。
  台下没有爆发狂热的所谓暴风雨般的掌声,而是一张张喜悦的信任的朴实的面庞来回应县长言简意赅的开幕词。
  林长发被列入被表彰的第一名劳模。在大会开始的一段时间,他凝神屏息专注着主席台上的县长李开云,谛听着通过扩音喇叭传送出的李开云的熟悉的北方口音。李开云的声音通过挂在主席台左右两边磉柱上的两只铁喇叭的传送变得这么宏亮宽域,他既觉得新奇又感到欢欣鼓舞。
  大会进入表彰劳模先进代表程序。
  李开云别具一番感情表彰道:
  “……南泽湖乡的林长发同志这次被评定为我县首届农业劳动特等模范,是当之无愧的。林长发同志是我县最先响应并积极参加土改运动的先进分子之一。他在担任农会主席期间,组织和团结广大农民群众,千方百计筹集粮食,三年内,先后向国家征缴公粮近百万斤。为巩固新生的人民政权,为支援抗羙援朝作出了重大贡献,建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林长发同志曾作为我县第一批向国家输送的工农干部。可是,他深深地眷恋着家乡,眷恋着土地,毅然放弃了。……林长发同志从不计报酬为村上的烈军属,干属家庭义务代耕。凡是经他代耕的烈军属、干属家庭的粮食产质量均超过其他农户。林长发同志不仅是种粮能手,而且起到了基层党员的表率作用。去冬今春,林长发同志响应党的号召,率先在南泽湖村组织12个农户成立了我县第一个常年互助组。在这12个农户里,其中有2户烈军属和l户缺正劳力的老弱家庭。目前,林长发同志所在的常年互助组的稻田全部完成了备耕,预计在五一劳动节前后全部插上双季早稻。县委、县政府决定:授予由林长发同志发起的南泽湖乡第一个常年互助组一一林长发互助组,为全县样榜互助组。县委、县政府决定:在全县印发林长发同志的先进事迹及模范作用。掀起我县互助组运动新高潮!……〞
  听着李开云县长的表彰,林长发如坐针毡浑身燥热,神情竟慌乱起来。他用衣袖揩了揩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不知所措。
  与林长发同一个乡的劳模代表们纷纷炫耀般向人们朝他指指点点:
  “他就是李县长表扬的那个林长发。
  “林长发就是他,同我们一个乡的。
  “看,那个正在抹汗的、戴呢帽的就是我们乡的林长发。
  “喂,那个穿黑灯芯绒衣、胸口上戴大红花的就是李县长表扬的林长发。
  “冇错,冇错,他就是林长发……”
  人们从各个方向,各个角度纷纷用欣慕的赞扬的敬佩的目光投向林长发,啧啧的称赞声不绝于耳。
  李开云有意识地暂停讲话,注视着台下所产生的波动。他嘴角漾起笑意,将头偏向坐在旁边的县委张书记说上几句什么话后朝台下指点着什么,张书记会意地笑着,附耳李开云喃喃地说上几句什么话。
  林长发窘迫紧张得滿脸通红,火烧火燎般很不自在。他掀了掀帽檐,搓了搓手,俯下身子佯装咳嗽……他焦急地等待着李开云帮他解围,渴盼听到挂在主席台旁磉柱上的“大喉咙”立即重新叫起来。然而,他这个焦渴的盼望并未实现,接着而来的是越来越多的敬佩的目光投来,越来越多的褒扬声响起……
  李开云啊李开云,你究竟在演什么好戏,被你表彰的劳模林长发现巳陷入了窘境,你竟然迟迟不继续使用扩音喇叭发声,不去解围林长发,你真是一位好县长!
  此刻的林长发更如芒蜂刺背坐立不安不知所措。蓦然,窘迫中生机智,他想出了解脱的招数。他用膝腿碰了碰挨着他坐着的同一个乡的劳模代表悄悄道:“唐滿后生咧,我尿涨急了,你让开点,我要到外面去屙尿。〞
  “你早不屙尿迟不屙尿,独只咯个时候要屙尿。”唐满后生是个聪明人,他明白林长发的意图,故意拦阻。
  “唐满后生呃,你莫梗我喽!〞林长发横眉竖眼低声吼着,抖出威风。
  唐满后生忍俊不禁,紧缩两腿给林长发让出道。“林劳模尿涨急了,请各位让开点,让开点。”
  坐在一溜长靠背椅上的代表们见状,模仿着唐满后生为林长发让开一条通道。
  林长发假戏真做,双手提着裤头一溜小跑穿过会场……
  李开云敛住笑,随即庄严地表彰下一名劳摸代表……
  
  晚上,李开云特意邀请林长发在家中聚歺。
  一桌丰盛的家宴款待林长发。
  李开云斟上酒,且吃且聊。林长发毫无拘束开怀暢饮。
  “长发,多喝几杯,压一压你今天上午受的惊。”李开云真挚而风趣道。
  “我到了你屋里,还会讲客气?在别个当官的屋里我不敢多呷酒,在你屋里我敞开肚皮灌!”林长发憨厚道。
  李开云年轻漂亮新婚不久的妻子忙不迭地给林长发敬菜,她撕下一块母鸡腿放入林长发的碗里,接着又夹上两条红烧黄颡鱼,随后源源而来的是虎皮肘子,腊的卤的。李开云特意为林长发预备好的那只蓝花海碗巳超容量堆起高高的。
  “嫂子,”林长发憨厚地对李开云的妻子说,“你怕我是一个大肚户?如今不像旧社会那个时候。如今愈是有呷,愈是呷不得好多,愈是有呷,肚子愈细。”
  李开云与妻子相视而笑。
  “李县长,二一添作五!〞林长发冷不防端起那只堆得高高的蓝花海碗往李开云碗中一倾,动作敏捷地用筷子匀了一半菜给了李开云。“你在我屋里呷饭,我冇咯样压你啊!”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看到李开云的妻子在场,多少有些拘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长发,你给我来了个‘猛虎洗脸’喽!〞李开云风趣地笑道。
  “我把你的不是‘猛虎洗脸‘,是‘二龙戏珠!’虎皮肘子还在我碗里,你碗里是两条黄鸭叫,你看像不像两条小龙?〞林长发高兴地说道。
  李开云开怀大笑……
  吃过晚饭,李开云与林长发同坐在一张沙发上喝着茶抽着烟嗑着瓜子,亲切地拉着家常。李开云语重心长道:“长发,当年决定输送你去当国家干部,可是,你没能拗过你老爹;当然喽,他郎家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林长发说:“李县长,我看我爹想的冇错。扶得犁耙稳,作田为根本。我作了几年田,不是蛮好的啵!如果你当初要我去当国家干部,我不能向国家交那么多的粮食,也搞不成常年互助组。依我看,会作田的喜欢作田的人,还是去作田的好。喜欢当干部的会当干部的还是去当干部的好。如今共产党掌天下,还怕冇得饭呷,冇得屋住,冇得好曰子过?”林长发自有一套农民的经济理论,几年来的实践经验证明了他的扶得犁耙稳,作田为根本的实效性。李开云也不得有所折服。
  “长发,今天上午我在大会上表彰你的模范事迹的时候,你何解要离开会场呢?”李开云对林长发出现的突发状况仍不甚理解,他探询道。
  “李县长,你不哓得,见咯样的大世面,我是大姑娘坐花轿一一娘肚子出世头一回。”林长发憨厚地笑道。“你表扬我的时候,就像一挂万子鞭炮,放得又响又长,炸得我心里头发慌,出了一身大汗哩!我真的受不了那一补,只好开溜。你说怪不怪,当时我确实不想屙尿,溜出去后,还真屙了一大兜尿,人也就轻松了。〞
  李开云望着憨厚质朴的林长发,发出爽朗的笑声。“长发,你讨堂客时也不来向我报个信,我是过春节后不久听黄交贵说,才晓得咯件大喜事。那次黄交贵到县里来参加民兵队长集训时来了我家,他一见面就对我说你讨堂客了。我说,好啊!可林长发何是不报个信给我呢!”
  “我想是想报个信给你,”林长发解释道。“怕你忙不过来,耽搁公事”
  “再忙,喝你这杯喜酒的时间还是抽得出的。”李开云说。接着他关切地问道:“堂客贤惠能干吗?”
  “贤恵能干。”
  “漂亮吗?”
  “嘿嘿,还算周正。”
  ‘’粗活细活都会做吗?‘’
  “粗活细活都会做,她最会喂猪哒。”
  “好哇,咯不正合上了你爹的卯辰啦!”李开云情不自禁地一拍大腿高兴道。“我肯定你堂客她会生崽,能续林家的香火。到时候我一定去看看你爹跟你贤惠漂亮的堂客。”
  林长发憨厚地笑着,嗫嚅道:“已生了一个带把的,快满月哒。”
  “噢,菾喜菾喜!”李开云愈加欣喜,“跟小崽崽取了名字冇?”
  “还冇取正式名字,屋里人都喊他毛毛。”林长发诚实相告。
  “长发,你第一个儿子的学名由我来取。”李开云饶有兴趣地揽下了帮林长发的儿子取名字的活儿。
  “好嘞,那就费你的心了。”林长发笑嘻嘻望着李开云。
  李开云抽着烟沉吟良久。“毛毛的学名想好了,叫大禾,林大禾;你看好不好?”他征询林长发。
  “大禾,大禾…”林长发反复地吟念着,“咯意思是一辈子都有饱饭呷呀!”他领悟了此名字的含义,喜悦道。
  “算你说对了。”李开云笑道。“咯个名字肯定会合你爹那个扶得犁耙稳,作田为根本的卯辰。”
  “好,就取定咯个大禾的名了。”林长发满意道。“李县长,还要讨你的翰墨写下来,我回去好跟我爹说是你亲自取的。”
  “好,我写。”李开云说着抜出挂在胸衣口袋中的钢笔,又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在其上面工工整整写上林大禾。写毕,他递给林长发。
  林长发仔细端祥了一阵,喜悦地连连说:“好,太好了,真是费你的心了。”说着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写着林大禾的纸页塞入口袋中。
  李开云的妻子手中托着两套色泽鲜艳的衣服走了过来。“咯两套衣服是开云特意嘱咐我买的,送给你的堂客穿。不晓得合不合身。”她粲然地笑道,把衣服递到林长发的手上。
  林长发踌躇有顷,接过衣服恭敬地对李开云的妻子说:“劳为嫂子了,真是劳为嫂子了。”
  临别时,李开云拎出一对虎骨酒托林长发送给其老父亲补补身体。
  李开云亲自将林长发送往县政府招待所,一路上寒喧不停。
  李开云把林长发安排妥当后回到家里久久不能入寐,林长发的形象在他脑海里萦绕,他把头枕在迭在一起的双掌上,无限感慨地喃喃道:林长发,你是一根脊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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