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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一章

作品名称:乡村变奏曲      作者:王第纳      发布时间:2021-03-25 15:14:10      字数:7890

  翌年,春暖花开时节,林长发所在的南泽湖乡基本完成了土地改革工作。
  获得了土地、房屋及其财物的翻身农民堂而皇之赋予其一个新的名词,曰之为:胜利果实。
  为了庆祝这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巨大的历史事件,农民协会特意从县城请来花鼓戏班子唱了三天大戏。翻身农民欢天喜地笑逐颜开。
  唯有林长发的老父亲在喜悅之中羼着几分惆怅。他发觉少分了他家一个人口的田地。“咯是何是搞的,何是搞的?”林老爷子幽怨地喃喃自语。“张三冇错,李四冇错,王五也冇错,独只错了我屋里的,我真是搞不清咯究竟是何解?”
  那天晌午,林老爷子从农会领到了属于自己的土地证。他睁着一双昏花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摊在手中的粗糙的棕色马粪纸上所载记的属于自家的胜利果实,混浊的泪水珠串般滴落。滴落在土地证上,更是滴落在他的心田上。他把土地证紧紧地虔诚地扪在胸前,感激涕零地向土改工作队的干部致谢后回到刚分配不久的胜利果实一一中间堂屋南北两头厢房青砖瓦屋的家里的时候,正好看到了刚从乡政府开完会回家的儿子林长发。
  “长发,趁得天还不晏,跟我到田里去看看。”林老爷子说。“我做了只木桩子,插在田里了,省得莫被别个搞错哒。”
  林长发历来孝顺父亲,尤其在今天他更加理解其心情,尽管刚从乡政府开完会跋涉十多里路程回来有些疲倦,但他不敢违抗,立即应承了老父亲的吩咐。
  晚霞宛若一块硕大无朋的丹色帷幕,将蓄着泱泱桃花水的南泽湖湖面染上闪烁的赏心悦目的浅红色波光。林长发和他的老父亲浴在夕晖中匆匆来到位于南泽湖湖畔东岸自家的稻田旁。
  林老爷子将随身捎来的一块木桩插在湖田的北头后便俯身掬起一抔腴沃的湖土,激动得抖抖索索。他用眼睛反复瞅着,用鼻子反复嗅着,用舌头反复舔舐着…良久,索性掰下一块潮润的湖土塞入嘴中嚼着,嚅动着双唇慢慢细细地嚼着;微闭着双目聚精会神津津有味地品尝着…湖土与津液融和在一起。他的喉结禁不住伸缩痉挛起来一一将嘴中被嚼得黏稠黏稠的湖土顺溜溜地滑入胃囊中。“噢,咯湖土还真呷得,味道还蛮好…”他喃喃自语。
  林长发望着老父亲对湖土虔诚的激动得颤巍巍的形象,胸中漾起一股温暖的涟漪。
  “哎唷,林百嗲,你郎家何是呷湖土喽?”农会土地核算员,被人称为铁算盘的张东恰时路过此地。他默不作声地伫立在一旁目睹了林长发的老父亲――林百嗲嚼食湖土的情形,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噢,铁算盘,是你。”林百嗲微笑着望了望铁算盘,喉结再次伸缩痉挛了一轮,将嘴中残留的湖土呑咽下去。“我说呢,咯湖土好糯、好糍,还带点甜味香味,好呷。你郎家不妨也尝尝味。"
  “我说林百嗲哎,你郎家怕莫是想土地想疯了吧。”铁算盘嘲讽道。“还要我也来尝尝口味,你郎家以为咯是人参燕窝呀!”
  “我说铁算盘,你郎家说我想土地想疯了,那也冇讲错。我想土地是想疯了,连做梦也想哩!我不像你郎家咯个富裕中农,一年四季仓里不缺谷,饱者不知饿者饥。”林百嗲不依不饶。“从今往后,惟愿世界风调雨顺,子孙都有饱饭呷。惟愿不遭荒灾,万一遭了荒灾,我说呐,铁算盘你说不定会抢着呷咯湖土救命哩!“
  铁算盘耸了耸肩,露出黄黑的门牙嘲讽般地嘿嘿笑了笑,悻悻然扬长而去。
  “咯铁算盘,解放了,还是一副了不得的样子。”林百嗲愠怒道。
  “爹爹,铁算盘的阶级成份是富裕中农,是团结对象;你郎家莫一副牛脾气冲人。”林长发劝说老父亲。
  “我冲了哪个?”林百爹窝着一肚子委屈。“我说的是良心话。〞
  “好了,不说咯些了。”林长发岔开话题,“爹爹,咯就是分给我们屋里的田?”他指着脚下的湖田问道。
  “何解?自己屋里分了么子田,你都不晓得?”林百爹责怨道。“你咯个农会主席是何是当的?”
  “爹爹,我真不晓得咯丘田分给了屋里。”林长发向老父亲解释道。“正因为我是村里的农会主席,在分屋里的田时,我向土改工作队的同志说好了,我不去开会。“
  “长发,你咯是避嫌呀。”林百嗲说,“咯样好,咯样好,省得别个讲闲话。长发,咯丘田我帮唐四老爷作了十几年,我晓得它的泥性。好田呐!禾秧一插下去,一片乌青,结出的谷穂子,总要比别个屋里的田多收几成哩。我做梦都想有一丘咯样的好田呐!冇想到,天不转地转,搭帮共产党,搭帮毛主席,咯丘田分给我屋里了。长发,你咯农会主席冇白当…〞他用手背揩了揩喜泪涟涟的眼眶。
  林长发伫立在田塍上。他确实不清楚自家分到了全村最好的湖田。如果当初自己参加讨论分给他家的话,他当然会拒绝。自从去年冬在乡政府参加土改积极分子集训班回村担任农会主席后,他把整个身心全都投入到农会工作中。他发动群众进一步减租减息,清匪反霸,征缴公粮,动员抗美援朝。他的突出表现和作出的工作实绩,得到了区、乡政府的表彰。不久,他入了党。时任区委书记的李开云时常关注着他。有一次,李开云来乡里为新党员上党课提到共产党员要吃苦向前,享乐向后,不准贪污腐化,不准损害群众利益,不准贪占便宜。李开云讲的课深入浅出通俗易懂。林长发铭记在心并把其中的道理作为自己的行动准则。此刻他想,自己屋里分到了全村最好的湖田,咯不是在损害群众利益、贪占便宜吗?作为一个党员,村农会主席能这样做吗?一连串的问号在他脑海里盘桓。
  “长发,你愣在那里想么子呢?”老父亲见儿子心事重重的样子,禁不住问道。“农会里的公事,你等会去办就是了。”
  “爹爹,”林长发欲言又止。
  “长发,”老父亲的眼神凝视着湖田。“你跟我丈量丈量,看合不合卯辰?”
  “爹爹,”林长发道,“我们屋里不应该分咯号风水田哪。”他终于说出了这句几次欲说的话。
  林老爷子惑然不解地望着儿子,愣了一阵才说:“你刚才讲的么子话,我冇听明白,你再跟我讲一遍。”其实他已听清楚儿子所说的话,暗暗地表示着不满。
  “爹爹,区委李书记说过,党员要吃苦向前,享乐向后。不准损害群众利益,不准贪占便宜。”林长发打着手势。“我是党员干部,分咯样好的湖田,岂不是贪占便宜?”
  “咯不是占的,是土改干部分给我屋里的。”林老爷子不容儿子再往下说。“如果多占了,我退,我退就是了。长发,不要再说闲话,你跟我丈,跟我量咯丘田是几亩几分。”
  “我看还是找土改工作队说说。”林长发总觉得自家不能分这样好的稻田,因为他是党员干部,他铭记着区委书记李开云在上党课时所阐述的道理。
  “长发,我不为难你,你觉得过不去的话,你把你那份子拿去跟别个换了。我是一户之主,土地证上是写的我林百树的名字。”林老爷子理直气壮,“咯丘田是人民政府分给我屋里的,随他哪个都不能从我手里夺走,你到底丈不丈、量不量咯丘田?”他显示出作父辈的威严。
  “冇得丈篙,”林长发搪塞着,断然不能接受他这个党员干部占了便宜的现实。
  “冇得丈篙不要紧,你跟我来。〞林老爷子边说边拽着儿子的衣襟冲冲走到湖田南端的尽头。
  “爹爹,你郎家咯是?”林长发惑然不知所措。
  “长发,你跟我睡在田塍上。”林老爷子很是自得地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虽说我林氏门宗几代都是睁眼瞎子,咯向我跟土改工作队学了一个洋学问…作田码子不晓得丈量田土,那何是行呢?”他跟土改工作队学了一个丈量土地的常识,他要传授给他的儿子并临场示范,于是他吩时林长发匍伏在田塍上。
  林长发无奈,只得听从父亲的吩咐将身体匍伏在田塍上。他此时明白父亲是用他的身体丈量稻田,后悔当初没拿根丈篙来,然而眼下只能任凭老父亲发号施令了任意摆布了。
  林老爷子固执地认真地一丝不苟地用儿子的身体丈量稻田的面积。他命儿子的双腿伸长并拢在田塍上,接着他用大拇指坚硬的指甲齐着儿子的头盖骨在泥土上划出一道纤深的沟缝,然后再吩咐儿子站起身子,且又是命儿子伸长全身骨架,用大拇指坚硬的指甲齐着儿子的头盖骨在泥土上划出一道纤深的沟缝。如此这般,反反复复,纵向的田塍丈量完毕又吩咐着儿子去丈量横向的田塍。丈完了这一丘又拽着去量另一丘。林长发虔敬地在老父亲的指挥号令下,用身体丈量着世世代代梦寐渴求的土地。
  林长发被折腾得大汗淋漓筋骨酥软。他耐着性子硬着头皮咬紧牙关坚忍地挺下来。当他累得筋疲力竭的时候夕阳已收回了最后一抹回晖。他索性脱掉上衣搭在肩膀上迎着阵阵拂来的春夜风长长地舒着气。
  林老爷子亦累得气喘吁吁,喘息道:“长发,我老了,记性不好,怕隔久了会忘记,你跟我把咯几个数字记下来。”他把儿子用身体丈量过的两丘湖田的具体数字报出来。“过一阵子我去找铁算盘拨一拨…长发,天断黑了,走,回屋
  里去。”他虽然仍在气喘,但了却了一桩心愿,显得神气爽爽的。
  月亮巳爬上湖岸的树梢,皎洁的光芒给大地镀上一层银晖。湿润的东南风阵阵拂面,一群大雁呈人字形在清晖的高空中振翅翱翔嘎嘎啼鸣。林长发搀挽着老父亲踏月迎风,移动着疲惫的身影往家里行走,今天,他确感累了。
  
  当天晚上,林老爷子独自悄悄地来到农会核算员铁算盘家里。他认认真真地向铁算盘报上其儿子用身体丈量湖田的周长数目,并再三说明长发是堂堂的5尺3寸的男子汉,这是他在几年前亲自量过的。为稳妥起见,他刚才在家里重新把长发的身高量了一遍:5尺3寸,准确无误。他请铁算盘根据长发的身高的尺寸演算出分给自家湖田的实际亩数。
  张东铁算盘笑了笑,暗自嘲讽着林老爷子:“咯个林老倌怕莫是分了湖田喜疯了,又是呷湖土又是用崽的身子量田亩,真是好笑。”好笑归好笑,铁算盘戴上缺了一条腿的老花眼镜,拿过来一只算盘,灵巧的指头拨在光滑的算珠上噼里啪啦一阵后报了开来:“林百嗲,你郎家屋里两丘田共计三亩三分,另外还红起了两厘。”
  “呃一一,何解只有三亩三分哪,你郎家冇算错吧?”林老爷子颓然道。
  “嘿嘿,何是会错呢,人人都喊我铁算盘…“铁算盘倨傲而自鸣得意。
  “那是,那是,你是铁算盘,几十年来,四邻乡亲的红白喜事、丈算土地都请你去,冇听说过你郎家出过差错。我信得过你铁算盘。”林老爷子嗫嚅道。“照咯样算的话,硬是少分了我屋里一个人头的田亩呐!”
  林百树老爷子其妻在数年前因贫病巳辞世,现全家共四口人:儿子长发,女儿灵芝,一个右耳失聪且终身未娶的满弟相伴在一起过日子。土改工作队根据当地的田亩、人口的实数分配土地,人均分配一亩一分地。他家共四口人,应分田亩4亩4分。他亲自用儿子的身体丈量田亩,真是煞费苦心。此刻他嗫嚅一阵后仿佛想起了什么,便从贴胸土布对襟衬衣口袋里掏出土改工作队颁发的土地证抖抖索索地递绐铁算盘:“张东嗲,劳烦你郎家看看咯上面的翰墨,到底分了好多田把我屋里。”他抬起头,凝神屏气、洗耳恭听铁算盘回答。
  “林百嗲,”铁算盘摘下独腿老花眼镜。“土地证上写着你郎家及满弟、灵芝的名字,亩数是三亩三分,是长塘丘、土砖丘两丘田。〞
  “呃,咯就怪了,冇写长发的名字,长发冇分田,咯是何解哪?”林老爷子感到很蹊跷。“我问工作队去,问工作队去。”他跺了跺脚,告辞铁算盘,揣着土地证懊丧地回到家。
  林老爷子回到家后没见到林长发。他问满弟长发到哪里去了,滿弟告诉他长发去土改工作队了。他不顾连续的劳累奔波拖着疲惫的龙钟老体行走在溶溶月色中去找儿子长发。
  土改工作队、农民协会新址设在杨姓地主家。昔日为其打短工的林长发成为了新政权的负责人。在土改工作队办公室,区委书记李开云正在与林长发促膝谈心。今天早晨他与通讯员小张分别骑上破旧的自行车从区委所在地出发到所辖的乡捡查工作。南泽湖乡是他重点检查的单位。在乡政府匆匆吃过晚饭后他特意专程赶来南泽湖村找林长发谈工作。他告诉林长发,这个乡的土改工作很有成效,基本达到了区委、区土改工作队预期的目标,现巳接近扫尾阶段。因工作需要他巳被任命为县长,即将赴任。最近,县委决定吸收、转正一批在土改运动中工作表现突出的积极分子为国家干部。土改过后,所面临的任务是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需要大批的工农干部充实到国家政权中。在这场暴风骤雨的运动中,林长发的积极表现和起到的中坚作用众目共睹。因此,乡党委乡政府巳决定选拔和保送林长发为第一批向国家输送的工农干部之列。乡里将名单呈报到区里,身为区委书记的李开云随即挥笔签署批准吸收林长发为第一批从工农中选拔的国家干部并特意写上了自己的具体观点。公文呈报到县里,县委组织部很快就下达了录用林长发的通知书。现在,李开云欣喜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林长发并要他作好去县委组织部报到的思想准备。
  林长发感到很意外。他惦量了许久,支支吾吾地对李开云说:“李书记,当国家干部,我冇文化,箩筐大的字只认得一扮桶。你还是去找那些认得字多的人为好,〞
  李开云不容林长发再往下说,立即打断他的话:“你不要推三倒四了,这是组织的决定,你是党员,必须服从!”接着他语重心长道:“林长发同志,像你这样的根子不当干部谁来当?至于你说你没文化,这个你放心好了,组织上早就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并且马上保送你到工农干部速成文化学校去学习。”他扔掉烟头,从公文包里拿出1份《工农干部履历表》,亲自捻大办公桌上的“美孚灯”光亮后抽出挂在漂白竹布衬衫胸口袋中的一支粗黑杆的新民牌钢笔。“长发同志,现在为你补办一个手续,今天我特意为这事来找你的。这是一份工农干部履历表,我代你填写。请你从记事的时候起,何年何月在何处做什么事情,有谁可以作为你的证明人,何年何月入党,介绍人是谁。你慢慢回忆,慢慢说。如果月份回忆起来有困难,那就免去月份,只说年份。”他严肃而关切地向林长发说明。
  阳春的夜晚,屋子里的一口陶瓷火塘里燃着柴碳,暖融融的。林长发坐在一张长条櫈子上抽着自捲的喇叭筒旱烟。他蹙着眉头陷入苦楚的沧桑岁月的回忆之中。他的记忆神经健全,从他记事的时候起,何年何月在何处干何种活,何人证明,脉络分明说得一清二楚。表格有限,李开云不得不梗概取之,简略成文。在履历表最后的经历中李开云作了较详细的说明并写上了他本人就是林长发的证明人。这样,一张填有民族、籍贯、出身、年龄、学历的言正名顺的国家干部林长发的档案巳定格在《工农干部履历表》中。
  临了,李开云对林长发说:“你去工农干部速成学校学习一段时间后,组织上会根据具体情况分配一个适合于你工作的岗位。长发同志,努力学习吧,我李开云信任你!”
  林长发默默地点着头,憨厚地笑着。
  李开云取出怀表瞅了瞅时间:怀表的两根长短指针重叠在午夜的10点上。他与林长发握手告别,再次嘱咐道:“明天上午你去乡政府报到,那里有带队干部领你们第一批工农干部去县里…〞
  
  “长发,你在咯里!”李开云话犹未尽,林老爷子一头撞了进来,劈头嚷道。“屋里少分了一亩一分地,土地证上遗塌了你的名字,不晓得是何是搞的?”
  李开云被林老爷子的突然撞入吃了一惊,但他马上镇静下来,“林老伯,你郎家莫急,有事慢慢说。‘’说着他递了一支大红金牌香烟过来。
  林老爷子抬了抬他自己手中握着的那根白玉石嘴的旱烟杆,表示谢绝。
  林长发显得不知所措地望着白发苍苍满脸汗珠的老父亲。他好似想向老父亲解释着什么,然而却没有解释出什么来。他扭转头求助般地望着李开云,欲请其向老父亲解释少分了一亩一分地的缘由。
  李开云恭敬地请林老爷子坐下,又一次说:林老伯,你郎家莫急,有话慢慢说。
  林老爷子将旱烟杆摇了摇,系在烟杆上的烟袋剧烈地晃动着,他表示不愿坐下来。“李书记,我生得贱,站哒蛮好的。”说着,他不紧不慢地往烟锅里填着旱烟丝,擦燃火柴,叭嗒叭嗒地抽起来,喷出一团一团浓浓的呛人的烟雾。
  李开云拗不过林老爷子。出于礼貌,他自己也没坐下,在宽敞的屋子里徘徊踱步。
  林长发垂立在一旁,显得很不自在。
  “李书记,”林老爷子拔下噙在嘴里的白玉石烟嘴,睁着一双昏花的眼睛焦灼地探询般地望着李开云欲寻求解答。“我劳为你帮我解幵一个死结,我屋里长发何解冇分田?他在农会上做事,是不是出了么子岔子?李书记,你不讲给我听,我会睡不着觉。”他佝着背,弯着腰,双脚像在地上钉了桩子般,老态龙钟,居然站立得稳稳实实。
  “林老伯,”李开云凑近林老爷子。“长发是个好同志,他在农会的工作很出色,绝对没出什么岔子。”
  “既然冇出岔子,那何解不分田给长发呢?”林老爷子冲着李开云诘问,随即从怀里的衣袋中掏出一块用红布包裹着的土地证。“你看,咯上面冇写长发的名字。我今日傍晚边子带长发去丈田,硬是少了一亩一分。你书记,你要告诉我,咯是么子原因?”
  “这事,是我通知土改工作队的同志办理的。”李开云不慌不忙道。
  林老爷子伫立着,木然茫然惑然地望着李开云。
  “林老伯,”李开云悠然地抽着香烟。“是这样:根据形势需要以及林长发同志在土改工作中的突出表现,经组织批准,决定将他转为国家干部。
  “李书记,照你咯样说,长发要呷公家粮、当公家人喽。”林老爷子愕然问道。
  “嗯,是咯样的。”李开云颔了颔首。
  “爹爹,”林长发讷讷地说。“我打算回屋里后向你郎家说的。”
  “李书记,咯件事不能依你的!”林老爷子将旱烟杆往掌心上磕了磕,烟锅中未燃尽的烟丝带着暗红色的光焰抖落在地上。“李书记,我要是有两个崽的话,会送一个把公家的。长发是我林氏门中的一根独苗,我舍不得!再说呐,如今托共产党、毛主席的福,分了好田,又分了翘鸟的瓦屋。作田码子盼来了好世道。我烧高香感谢共产党的大恩大德。〞他喘了喘气,。“咯样好的世道,要是长发走了,我屋里的田冇得人来作。”
  “林老伯,你郎家放心好了,凡是烈属、军属、干属,政府会安排人代耕。”李开云耐心地向林老爷子解释。
  “我屋里长发,今年拍满二十七岁,还冇讨堂客呢。”林老爷子忧虑道。
  “林老伯,你郎家请放心,县里多的是大姑娘。我也…”李开云讪讪地笑道。
  “那不能让长发在外头讨个洋货堂客回来。我只晓得要讨个粗活细活都做得,会生崽的,续得林家香火的,贤恵能干的儿媳妇才合我的卯辰。”林老爷子依他的传统观念固执道。
  李开云掩住笑。“你郎家刚才说的那样的儿媳妇,县里都有。林老伯,你郎家放心吧。”他貶了眨眼睛,宽阔的面庞掩饰不住几分笑容。
  林老爷子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烟杆的烟锅中未装烟丝的烟,至现在他心中的那个“结”仍未解开。他紧锁着眉,眉心中锁着一个“死结〞,沟壑纵横的面庞紧绷着,像一朵将要凋谢的银丝菊花。
  “李书记,慢点着,”那朵萎缩的银丝菊花微微地绽开。“我运了半天神,咯么想,那么想,想来想去,我看还是扶得犁耙稳,作田为根本。劳为你了,费了你的心,莫怪我咯个老傢伙不识抬举。”
  李开云毫不含糊道:“林老伯,咯事已定下来了,不能随意改变!”
  “李书记,我不管你定也好,不改也好,长发是我的崽,我要留着他去扶犁耙、讨堂客,我有咯个格!”林老爷子毫不妥协。
  “如果硬要改,那必须请示县委才行,我个人作不了主。”李开云坚执道。
  “李书记,你问你的上头,我问我的祖宗。”林老爷子愠怒起来。
  “还有林长发同志本人的意见。”李开云似乎缓和了口气。“咯是最重要的。”
  “长发是我的崽,他敢不听我的话,你看我不磕开他的脑腔骨!”林老爷子擎着旱烟竿,做了一个烟锅往下砸的动作。
  李开云、林老爷子僵持着。
  林长发陷入进退两难的维谷之地。他并非想吃公家粮,而是怕对不起李开云;他也并非畏惧老父亲,而是慑于列祖列宗延续下来的族规家法;他不敢造次。
  林老爷子举步趋前,移动着龙钟老体拽着儿子。“李书记,你是怕那一亩一分田不好再分得了吧,我不难为你。长发咯个人头的田,不要了!一屋人有三亩三分田,作得好,是呷得饱的。总归一句话,搭帮共产党、毛主席,石头有了翻身转。李书记,打良心讲,我如果有两个崽,一定会送个把公家…〞他边走边拽着儿子,絮絮叨叨地说着。
  林长发无奈,只得依从着他的老父亲祖传下来的族规家法。
  李开云有些懊丧,闷着头抽了一阵香烟。他把自己帮林长发填写的那份《工农干部履历登记表》看了几遍,踌躇良久。末了,他把它放入公文包……
  之后不久,李开云指示土改工作队补偿了林长发一亩一分旱地。
  数十年后,在纪念该县在新中国成立后建县五十周年的时候,编写县誌的秀才们从县档案舘查阅历史资料时意外地发现了该份《工农干部履历登记表》,特意将其作为该县第一批吸收和转正工农干部的重要历史参照资料而载入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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