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中）

　　一
　　1973年9月18日清晨，白云身穿草绿色的兵团战士制服，背着一个超级大的草绿色行李卷走下火车，踏上厦门这座美丽城市的土地。当时的心情可以说是踌躇满志、自信满满。看着站台上厦门大学新生接待站的旗子，径直走了过去。这时候，迎面赶上一个和她一样穿着兵团战士军装的男子。他个头比较高，肤色比较黑，脸上有些疤痕。按照当时的审美观，感觉很有阳刚之美。白云抬头看了他一眼，正赶上他投来热情的目光。他说：“欢迎你，内蒙古建设兵团的战友！”白云笑着问：“你也是内蒙古建设兵团的？”他咧开嘴笑了：“咱们班级有一半人是内蒙古建设兵团的战友，我们都是化工部委托厦大培养的计划统计人员。”
　　“哦，那太好了，我们会有共同语言的。”白云高兴地说。
　　“是啊，我们这些同学，经历都差不多，都是经历了上山下乡的锻炼，通过层层推荐和选拔来上大学的。”他说。
　　“我可是经历了考试才来的。”白云特意强调自己参加了考试。她潜意识中感觉光是推荐还不够隆重，只有经过考试选拔才更硬气。
　　他却说：“考试成绩是次要的，关键是政治表现。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这么晚来报到吗？都是第二次政治审查耽误了时间。来，我帮你拿行李。”他一边说，一边接过白云的行李。
　　白云本来想推辞一下，没想到他力气很大，未及她质疑，几乎是把行李夺过去的。白云嘴上说：“这个家伙，真霸道！”心里却默默地有点欣喜，感觉他就像是家乡村里的一个大哥哥。她和村里的如意哥哥一起长大，他就是经常这样对待她，霸道中有不容置疑地关心。可惜他当兵以后就失去了联系。眼前的男生叫她感觉很亲切。
　　“介绍一下，我是73级统计一班的，名字叫欧阳源，我的老家在渤海湾的烟台。你呢？”
　　“我是太行山人，我叫白云，笔名叫太行飞燕。”白云调皮地说。
　　“你还有笔名？是文学爱好者吧？”欧阳源问。
　　“当然，我从小就喜欢读小说。”白云说。
　　“光读小说不能算文学爱好者，需要有作品才行。你有文学作品吗？”欧阳源学着白云的口吻问。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走上大客车，车上人不多，他们是最后一批到校的新生了。
　　“会有的，等我大学毕业以后一切都会有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文学作品也会有的……”其实那时候白云已经写了几篇散文，小试牛刀了，只是不敢说那就是文学作品而已。
　　哈哈哈哈……
　　满车的人都被白云天真的话语逗笑了。
　　“白云，你满20岁了吗？”欧阳源突然问。
　　“快了，春节以后我就20岁了。”白云毫无设防地回答。
　　车上的人都笑了，“哇，来了一个专业的小妹妹。统计专业就你最小，我们都是你的大哥哥大姐姐。”白云突然发现自己上当了，钻进了人家事先设计好的圈套。原来几个来接站的同学都已经看了专业的花名册，早已经知道白云是全专业年龄最小的，不满19岁。
　　白云顿时尴尬地羞红了脸，似乎感觉自己太幼稚了，被这些年龄大三四岁的同学们耍笑了。其实他们也是一片善意。让他们惊奇的是，大家都是高中毕业下乡锻炼三年的，怎么还有个不满20岁的孩子？是的，白云17岁就去了内蒙古建设兵团，在基层锻炼了2年，上大学时还不满19岁，属于最幸运的知识青年，不像欧阳源他们那样在基层锻炼了三年以上，有的甚至是七八年。
　　
　　二
　　欧阳源比白云大三岁，他已经是一名连队的司务长了。他高中毕业去兵团，在连队锻炼了三年，才被推荐上大学的。当然，他也参加了考试。
　　汽车开进厦门大学校园以后，沿着一条很长的林荫大道，来到经济系办公大楼，比白云早来两天的欧阳源就成了白云的向导。他领着白云报到、注册、领饭菜票，还送她去宿舍找床位。女生们住在风庭一楼宿舍。欧阳源扛着白云的行李一直送到303宿舍。他说：“咱们厦大的宿舍楼和教学楼都是以陈嘉庚家族的人名命名的。而我住在红卫1，是文革中改的，你们宿舍保留了原来的名字。喔！对了，你们宿舍都是大姐姐，你要乖乖听人家的话啊，不要到处乱跑啊！”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弄得宿舍里的几个同学，还以为他真是白云的哥哥呢！
　　第二天上午，学校安排开始上课了，第一堂课上的是《政治经济学》，给他们上课的老师姓蒋。他讲了政治经济学研究的对象、方法、范畴等，白云听得很茫然，感觉太抽象。放学的路上，欧阳源从后面追上来，说：“太行飞燕，怎么样，你感觉老师的讲课精彩吗？”白云说：“也许他讲得是精彩，可是我听着不太明白。”
　　欧阳源说：“这有什么难理解的？生产力是有三个要素构成的：劳动者、劳动工具、劳动对象。生产关系就是人们在社会大生产中结成的关系。是关于物质材料生产、交换、分配、消费中的各种关系。”
　　“比如说呢？”白云半真半假地问。
　　欧阳源非常严肃地回答：“比如我爸爸是一个八级钳工，他和学徒工一起使用钳子板子等工具，作用于钢铁等劳动对象……”
　　他滔滔不绝地一路走一路讲解，从教室到了食堂，他们一起去吃饭。话题自然而然地说到了饭菜票不够用的问题。白云说：“这样吧，我把结余的粮票给你，你负责给我讲《政治经济学》怎么样？”他考虑了一下说：“成交，你可不要后悔啊！”
　　那时候学校发给学生30斤粮票，白云一天吃八两，节约2两，一个月下来节约6斤粮票，就将其援助给了个子比较大、粮票不够吃的欧阳源。他并不是白白得到这些粮票的，他除了给白云讲课以外，还将自己的课外书籍给她看。白云感觉自己在大学里一点儿也不孤单，有一个大哥哥一样的战友和同学，一直关心帮助她成长……
　　
　　三
　　白云进入大学以后变得不关心政治，一心专读圣贤书，想做一名专业技术人员。一天，团委组织大家学习儒法斗争的历史，白云感觉莫名其妙，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没想到在阶梯教室听讲座的时候，猛然发现，讲座人竟然是欧阳源！他对儒家学说的梳理和对法家理论的阐述是那么令人信服，同学们对他的口才非常钦佩。她则认定他是一个有才华的好青年。
　　进入大学以后，他们结识了孙长宁老师。他是班主任，对白云的关怀胜过对自己任何一个学生，简直把她当做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他对白云说：“我看你和欧阳关系比较好，有没有考虑处男女朋友啊？”白云羞红了脸说：“老师你想到哪里去了？”孙老师说：“你们都到了谈恋爱的年龄，在大学同学中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不难，以后毕业了未必容易……”听了老师的话，她不吭声了，老师认真分析欧阳源的人品，然后说，“你考虑一下。”于是乎人生的这扇门，从此打开。这之前，她真没想到恋爱结婚会和自己有关系，总是把自己当做小孩子。自从孙老师说破了之后，白云才开始留意班上的男生，看看他们谁能够配得上她。数来数去，最喜欢的还是欧阳源。于是，在心中不由自主地经常将他和自己联系在一起了。
　　偶然间，白云发现每次去阅览室看书总能碰上他，而且他好像事先做好了准备似的，一进阅览室的门，就直接冲到西方经济学者论著的陈列书柜面前，拿起一本书津津有味地读，直到老师摇铃下班，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深秋的落叶踩在他们的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白云约他到图书馆前面的球场上聊天。她说：“你在课余时间都读什么书啊？”他说：“入学以来，我一直是根据老师推荐的课外书选择自己感兴趣的书籍去阅读的。读了什么书？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读书很杂。”白云说：“那就谈谈你最近读了什么书吧。”他说：“最近，读了《资本论》注释和《资本论》原著，就是老师推荐的那本。”白云说：“那个书有意思吗？我怎么读不下去啊？太抽象、太晦涩难懂了。”他说：“我倒是感觉很有意思，比如，马克思说剩余价值M全部是由活劳动V创造出来的。那么是不是M都应该归劳动者所有呢？不是。应该进行再分配，即对M进行再分配，因为国防、教育和国民经济各个部门都需要资金。这就是利润的分配与再分配。在社会主义国家应该如何进行利润的分配和再分配？如何做才对生产力的发展有利呢？这难道不是需要读书和思考的吗？于是，我就针对这些问题进行了选择性的书籍，细读并且记了读书笔记。”
　　白云又说：“能否把你的读书笔记拿来给我看看？”他说：“可以啊，我们互相交流，共同进步啊！”于是，他给白云推荐了一本小册子《什么是凯恩斯主义》，还有他的读书笔记。白云说：“目前我还没有自学笔记，等下次我再拿来与你交流吧。”通过读这本书和看他的读书笔记，白云开始研究一些经济学界的疑难问题和学术观点，收获很大。从此对经济学似乎开窍了。于是乎，白云决定：这个朋友交定了。到第一学期结束的时候，白云已经迷恋上了经济学的经典书籍，也喜欢上了这个爱读书的好友。
　　第二学期，他们进入专业技能的学习，主要是《统计学原理》和《会计学原理》。在资本论的学习中有关固定资本、可变资本和剩余价值的理论已经应用到会计和统计业务中了。这促使他们开始考虑一个问题：投入生产领域的固定资本应用，是否仅仅是把自身的价值转移到新产品中去了呢？他们有没有创造新的价值？换句话说，国家投资的先进机器设备和先进管理模式，是否能创造出新价值？国家在利润分配中应该按什么比例进行？
　　由于对上述问题开始感兴趣，便更加喜欢读书，读经济类的书籍成了一种乐趣。这时候有一家校外的学习班需要一名代课教师，朋友推荐白云去。白云很担心自己的讲课水平是否能胜任，欧阳源说：“你去吧，回来我和你一起备课。”于是，他每天如约和她一起备课，帮助她把讲课中可能遇到的难题一一解决，晚上还帮她批改作业、写出作业的讲评提纲。结果她的教学效果评价获得了优秀，第二学期继续被聘任为那家教学机构的代课教师。后来，她在教学中发现教材上有个问题搞错了，教材主编由于计算错误得出了错误的结论，而这个结论影响到整个指标的正确性。于是，她写了一篇论文，与主编老师商榷，投稿到国家统计局创办的内部刊物上。编辑认为观点正确，而论述方法需要修改。她看了编辑的信，不知道如何下手修改稿件，只好把编辑的回信给欧阳源看。他看完以后，立即答应和白云一起修改。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他们一起修改稿件，每一个表格、每一个数据都重新核对；每一句表述、每一个标点符号，都仔细琢磨。终于，在中午十二点的时候，完成了稿件的修改。邮发编辑部以后，很快见刊。为了感谢他的帮助，白云在发出稿件的最后一刻，添加了他的名字，这篇论文成为他们共同的研究成果。通过这件事，白云更感觉欧阳源是自己的贵人，感觉她结交这个朋友，做对了！
　　通过这次一起研究问题、修改论文，白云进一步了解了欧阳源的学习方法、目的和范围。而且知道他也喜欢文学，内心十分高兴，不由得走路都开始哼上小曲了。于是班里的男生编了一套顺口溜：“哼着小曲迈大步，目不斜视向前方，心中有个欧阳哥，世界到处是阳光……”原来，白云和欧阳源恋爱的事情，已经在男生那边传开了，而白云还自以为保密工作很到位呢！就连孙老师也听说了，他叫白云去他家吃饭，在饭桌上和白云谈起了对欧阳源的看法。他说：“这个学生思想比较激进，缺乏一些稳重的个性，当然，也许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有所改变。但是你如果考虑和他谈对象，希望你要有思想准备。他也许一辈子都会和领导对着干，你怎么办？是顺着他，还是改造他？”
　　白云说：“老师，我看好的正是他这种赤胆忠心的性格，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有什么说什么。”孙老师语重心长地说：“那么，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你的命运会和他的性格联系在一起。”白云说：“老师，我认了。”老师叹了一口气说：“祝你好运。”
　　其实，那个时候欧阳源并没有向白云求爱，白云也没有对他说过任何爱慕的话，只是心中有些喜欢而已。可是外界已经疯传他们是“一对儿”了。白云不反感谣言的始作俑者，甚至在内心窃喜这些谣言。
　　后来一个好友对白云说：“说心里话，咱们班的男生，我一个也看不上眼，你怎么就能喜欢欧阳源呢？他既不是班长，也不是团支部书记，连副班长也不是，能有什么大出息？”
　　白云没有说话，心想，班长和团支部书记都已经是有对象的人了，我也不配和他们谈对象，他们大我近九岁呢！我是整个专业的小妹妹，只有欧阳源比我大三岁，我们有共同语言，没有代沟……我们最般配。
　　就这样，白云默默地喜欢上了欧阳源同学。要知道，那时候追求欧阳源的女生远不止她一个人，虽然她一点儿没察觉到，但是那几个给欧阳源写信的女孩，已经将白云当成了情敌。白云因为心中笃定：他的性格只有和我在一起，才会得到舒展。他过于敏感，像一只敏感的小兔子，而我相对沉稳，像一头稳健的骏马。（注：他属兔，她属马。）
　　那时候，大学里散布着一种说法：“新生报到谈恋爱，大学毕业说再见。”所以白云一直没有和他公开恋爱，只是心里默默地喜欢他；而他也没有对她表白，只是比普通同学更多一份好感。可以说，这个分寸感，是孙长宁老师教育的结果。他不赞成大学时期谈恋爱，说等分配以后再谈更稳妥。而白云是把孙老师作为父亲一样尊敬的。所以，他们在厦大期间始终保持着互相的好感。仅此而已！谁想到上帝那只无形的手，在毕业分配的时候成全了两个人姻缘，将两人一起分配到中原大地上，这才有了他们恋爱结婚的先决条件……
　　恋爱结婚将他们的友谊升华为爱情，长期的婚姻生活将他们的爱情升华为亲情。这就是友谊天长地久的秘密，是男女青年友谊天长地久的自然之路。
　　
　　四
　　1978年春节，欧阳源来地处伏牛山深腹的第二胶片厂找几个同学一起玩耍。那时候他在中原油田建设指挥部计划处工作，她在第二胶片厂人教处工作。
　　“欢迎中原油田的四位同学来我们伏牛山参观访问！”当白云带着调侃的口吻说这句话的时候，欧阳源很认真地对她说：“我可不是来参观访问的，我这次来是负有重要使命的。”负有使命这句话，白云似乎听懂了，似乎在期盼着这句话，但是不便追问，而是躲在一边和其他女生聊天。表面上很镇静，实际上心里的小鼓在咚咚地敲……
　　那天中午，白云请同学们吃饭，白云和胡忠同学去食堂买饭菜给大家吃，说好了白云出饭票。那时候男生的饭票总是不够吃，白云知道老胡饭票不够吃，不能叫胡忠太破费。她给同学们买了红烧肉和炒青菜，主食是馒头。同学们那时候都很穷，很少吃红烧肉，因此吃得很香。吃完午饭，欧阳源说：“听说你们山里有一处瀑布，我提议咱们一起去看一看。”油田的四位同学都很赞成。二胶厂的同学们也不反对，于是，大家一起向瀑布走去。
　　伏牛山瀑布在离工厂五公里的地方，他们一边走一边聊天，百元和亚茹姐两个女孩走在一起，她无论说什么话题总要扯到白云跟欧阳源的关系上。她说：“咱们两个是乌兰察布长大的，也算是半个老乡，我跟你说句实在话，欧阳源这个人不错，你不能错过去，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白云说：“是的，我已经错过了一个好人，就是我故乡的如意哥哥，人生的路是没有回程票的。这一次欧阳源的事情，我决心不错过他，但是我们之间还隔着一层窗户纸，我却不知道如何能捅破这层窗户纸。”
　　亚茹姐说：“用不用我去和他当面说说？他和我一个科室，经常给我帮忙。我感觉，我的话他是能听进去的。再说，他和我们家林智还是好朋友呢。我们夫妇说的话，他一定会认真考虑的。”
　　白云呵呵笑了，说：“谢谢你，不用啦，我会自己解决的。”
　　这时候，走在前面的同学大声喊：“瀑布小溪在这里，顺着小溪就可以到瀑布了，你们加油啊！”
　　他们加快了脚步，亚茹姐说：“好，我们赶紧走吧。说好了，用到姐姐的地方要告诉我一声。”
　　“好的。”白云答应了一声就奔跑起来，因为她看见几个男生已经走到瀑布底下的深潭边上了，她想告诉他们那个深潭是有危险的。
　　可是她们还是晚了一步，当她们气喘吁吁地跑到深潭边上的时候，欧阳源和胡忠同学已经爬上了瀑布边上的绝壁悬崖。白云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了，高声叫道：“你们两个冒险家，小心点！”
　　欧阳源迅速爬上了绝壁悬崖，站在瀑布的最高端，大声喊：“白云，我爱你，嫁给我吧！！”
　　胡忠兄也替他大声呼喊：“嫁给他吧！我可以见证你们的爱情和婚姻。”
　　当时白云很是感动，也还是替他们后怕的，总之她的心“咚咚”跳着，脸烧得通红。赶紧大声呼喊：“欧阳源，我答应你！你赶紧慢慢地下来，别冒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