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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章 行尸走肉

作品名称:灰色的青春轨迹      作者:王子文      发布时间:2021-03-06 19:33:49      字数:4704

  1993年6月20日
  “明天我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回到社会上了,虽然这几天你已经跟前些日子不大一样了,但我还是对你放心不下。有句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的脾气和性格都太倔了。”吃过早饭,马力又陪着我来到茅池旁的这个小窗前,他叮嘱我说,“在这里面要学着什么东西都能看得惯,即使看不惯也要能忍得住。看不惯的东西不能说出来,你也应该听说过这句话——看透别说透,才是好朋友。我知道你看不惯的东西你忍不住,忍不住也得忍。我也知道你不会与他们为伍,但你得学会保身,看透不说透才能保住自己的平安。自古都说平安二字值千金,在社会上我们体会不到,现在我真正认识到了平安的分量,比千金还要重啊。”
  “这个我知道了,从现在开始我会时刻提醒自己学着沉默,学着保身。”从那次疯管教剽过我之后,我就已经深深地认识到了这个空间里危机四伏,并且没有任何道理,我也已经开始要求自己学着沉默。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很多的时候我还是会为那些不平的事儿怒火中烧,但我警告自己千万别再受那些不明不白的委屈。
  “我要出去了,你可有什么话要捎给家人?你现在交待我,我记在心里,免得写什么纸条子在门岗上给搜出来。”马力恳切地盯着我问。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我没什么,我能向家人要求什么呀?如果你有机会去我家,你就代我向家人赔个不是,安慰一下我的家人,告诉他们我在这里面很好,要他们别担心,也不用牵挂。”
  马力点了点头,接着又问我有没有什么要交待女友的。
  我摇摇头。
  “总该给她个交待吧,不管是让她伤心还是让她绝望,最起码要让她知道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呀?”马力不解地看着我。
  “让时间给她个交待吧!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更不愿让她为结识了我这样的男友而心痛。”我执意说,“在她接受了时间的交待之后一切都会平静了,不管她会不会恨我,她到时就会相信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她也会相信她与我只有缘而命运份。”
  “你忍心?”
  “我不忍心也不愿意,可我现在又能怎么样?我还能去拖累一个我爱着的女孩子吗?很明显我的案子不会出现什么奇迹,也不会被判得像你的刑期这么轻,换个角度去为她想一想,我能让她把人生中最好的年华耗在我的身上吗?”我知道,如果我真的要背判七年左右的刑期我就会真的失去她了,我也心痛,可是我又能怎么样?我能让她等我?不能!自己已经没有了让她等的理由,也已经没有了让她等的资格。
  “你不觉得这样无声无息地让她自己去面对你们两个的事情有些残酷了?”
  “这样的残酷是一种理智!”我很镇静地说。
  “其实你在逃避你们的事情。”
  也许是吧,我不敢面对我与她的故事。
  “你可以敷衍你自己,但你不能敷衍别人,更不能敷衍她。以我看你还是给她一个说法,哪怕是一句让她对你绝望的话。至于她会怎样,那是她的事情。你这样不声不响的,将来的责任都在你的身上,她也会恨你!你现在怎么打算你们两个人的事情,让我转告你的家人,得不到你的消息她会去你们家找你,让你的家人把你的意思告诉她,让她自己去处理,免得你这样拖着也不是做好的办法。”
  我的打算很简单,我已经对她负不起什么责任,我也不愿意拖累她的青春。
  “够意思!这才是真正的男人。拿得起,关键的时候也能放得下。”马力很钦佩似的看着我说,“自己做事儿自己担着,不拖累别人为自己的事儿付出什么,这才真正是男人。”
  拿得起,放得下,说起来很简单,可又有谁能够放得下?我知道我自己放不下。
  马力叹了口气。
  这时,小偷和孙小伟两人吵吵着好像在谈论着各自在劳改队里的见闻和感受。
  “在劳改队招子(眼光)要亮,有句话叫‘招子不亮,吃亏上当’,只要你能把劳改队看清了,那可是个舒服的地方。”孙小伟很得意地炫耀着说,仿佛他的招子很亮一样。
  “怨我眼小?我是没有看清劳改队,那个地方我是知道厉害了。”小偷有些余悸未消,“我下中队还不到三个月就受不了了,要不我能把自己杀人的罪坦白出来?”
  “那真是你的眼小了。劳改队那个地方就是犯人管犯人,只要你看清了有的是舒坦的日子。我上次去劳改队多快活,在大组里呆了三个月就值班了,每天就是查几遍人数,其它啥事儿也没有。一天三顿饭无荤不餐。”孙小伟好像很怀念那个日子,“我上次去劳改队的时候年龄还小,鸟毛还没有长齐。那儿的干部对我很好,对我很照顾,在大组干了三个月,干部就让我值班了。平时只要我值好班,定期把犯人的头发剃了,别的啥事儿也没有。”
  “值班是快活,天天也没啥事儿,就只想着法子吃穿,吃穿还不用自己动手,自有大组里的犯人给弄得好好的。那日子是舒服,苦累委屈都是大组犯人的事儿。”小偷仍然很心惊地说,“在那地方,只要干部不出现在中队里,值班犯人就是大爷。”
  “差不多,也可以这么说。值班犯人没事儿,整天就琢磨着吃老巴子,大组犯人接见了,有好吃的好穿的,拿过来。家里给钱了,也拿过来。你要是在值班犯人中间混得响了,就是你不动手,还会有人给你送过来。你的关系户,别的值班犯人还不敢动。”孙小伟很明白劳改队值班犯人的道道儿似的说,“平时还会有老百姓去中队里卖东西,什么烟啊、酒啊、花生米、火腿肠,什么都有。”
  “现在仍有老百姓过去卖东西。但新去的犯人被管得很紧,不准你买什么东西。再说了,新去的犯人也没有钱,只能眼看着那些老犯人、大犯人买东西。”小偷忿忿地说,“刚下中队中队发了一双球鞋,我偷着让一个老劳改老乡给我换了一包烟丝。不知咋的让带我们的小组长知道了,小组长啥也没说,就噼里啪啦地把我搞了一顿,并告诫其他的小组成员以后谁要是不听他的话,我就是他们的下场。从那之后,小组长基本上是天天搞我,他搞我的时候,还会喊着几个老劳改在旁边给他助威,怕我跟他对搞。”
  “都是这样,新犯人新劳改刚下中队都这样,小组长不把你们搞怕了以后他就不好带这个组了。你想,劳改都是什么人物,在社会上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成色,到了他的手下他就得挨个儿把你们打怕了,不管把你打服打不服。你不服,可以,放到心里不服。你不怕就不行,一个不怕,两个还不怕,以后就是你管他了。倒是你要不服他不怕他,就跟他硬到底他也就拿你没辙,平时对你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不过小组长的身后可有着很强的势力,你要是不服他不怕他,你还得对付得了他身后的势力。一般小组长们都是穿一条裤子,他们身后还有大组长,老么复杂了。”
  “一开始,我与他们犯相(对着干),结果,我也不知道一下子上来了多少人,对我一齐拳打脚踢。最后我报告给干部,谁知他们早就把状告到干部那儿去了,说我不服从他们的管理,闹监。干部把我教训了一顿,还把我列为危险分子。那个地方我是真的服了。”小偷很伤心地叹了口气,“你说吧,就那一个小组长,就凭他一个人的实力,我一个人撂他三个也不费啥事儿,在那个地方他愣敢搞我,还没地方说理去。”
  “能当小组长的犯人都是在干部眼里的能人,说了你也理解不了,干部在挑选小组长的时候,不光考虑他的改造表现,还考虑他能不能治得住别的犯人,你要是没有一点儿脾气一点儿个性,干部不会把你放到那个位置上的。干部们也知道这些人得到了干部给的这样的权利之后就会有些嚣张,只要他们不嚣张得过分了,干部基本上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因为他们是干部管理犯人的助手,说白了,干部是通过他们这些人去管理犯人的。不光小组长是这样,像值班犯人这类的勤杂犯都是这样,大组犯人惹不起。”孙小伟与小偷介绍说,“你在那儿呆的时间太短了,具体情况你还没有看清呢。就你让干部训了,其实干部也知道你没有错,只是干部得维护小组长的威望和权利,当面训你背后干部才会训小组长。当面教子,背后教妻,这句话也适合劳改队。”
  真的是这样吗?我一下子让孙小伟的话给震慑了。
  “这一回来我就能进大监了,再也不用受劳改队那种窝囊气了。”小偷劫后余生般地为自己庆幸说,“要不是受不了劳改队的那种窝囊气,我也不会把自己的余罪坦白出来。”
  “工业单位自然要比农业单位好一些,大监是工业单位,劳改队是农业单位,工业单位每天三八制的班,要比农业单位轻快一些。再说了,工业单位的管理要比农业单位文明一些,容不得哪个犯人违纪撒野。农业单位每天都要不停地干,抓季节抢时间,劳动强度要比工业单位大得多。”孙小伟似乎对大监里的情况也很了解。
  劳改队就能容得了一些人违纪撒野?
  对于孙小伟和小偷的谈话,我不敢再听下去了,因为我将要面临的就是劳改队,即使我的案子还没有个鼻子眼的,将来有了眉目,有了判定,我去大监的可能性不大。来这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很清楚地知道,一般刑期在十年以上的犯人都会被送到大监去,刑期十年以下的犯人几乎都送到劳改队,也就是他们说的农业单位。
  
  ********
  马力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明天开门走人了,除了他那个卫生纸装订成的本子和两杆自己卷的圆珠笔之外,他什么都不要了,说这些衣物都留给我了。
  “这些东西你将来都用得着,真的去了劳改队的话,衣服什么好坏能穿就行。再说了,我回到社会上什么东西都有,毕竟外面比这里面好过一些,也方便一些。”马力不可推脱地看着我说,“再说了,这些衣服我带回去穿在身上心里也会感到别扭。”
  “我不迷信,但我还是想让你图个吉利,把你的东西留在这里面不好。哪怕你把它带出去扔掉,也别扭把它留在这里面。”我拒绝了马力,“你的东西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我们这段时间相处出来的这份情谊。”
  “你就不想给我留点儿什么吗?”马力点了点头看着我。
  “我能留给你什么呢?”我皱起了眉头看着马力问。
  “给我留一首诗吧。”马力笑了一下就把他那个用卫生纸订的本子递到我的面前。
  我想了想,接过他的那个卫生纸本子,挥笔与他留了一首诗——《抓住季节》
  
  抓住季节
  时间不再是被荒植的原野
  让所有耕耘季节的汗水
  滋润出灿烂的收获
  
  抓住季节
  从每一个黎明开始
  在雄鸡唱晓的那一刻
  让脚步踏响一个拂晓
  用肩膀挑起磅礴的日出
  在第一缕阳光照耀大地的时候
  我们已经把自己的希望播进了自己的田野
  
  抓住季节
  让每一天的阳光晾晒我们的思想
  让每一天的和风吹干我们的忧虑
  让每一天的最后一丝晚霞给我们化妆
  乘着璀璨的星光
  走进我们渐渐丰盈的梦乡
  
  抓住季节
  不再荒废春暖花开
  不再错过骄阳似火
  不再背弃金色的收获
  不再玷污纯洁的雪色
  每一个季节
  我们都诚心相待
  每一个季节
  我们都卖力开垦
  在季节为我们付酬的时候
  笑容就会绽开我们的情怀
  
  抓住了季节
  也就抓住了生命
  人生就不再是空白的记载
  让所有搏击命运的出击
  赢来让自己感动的喝彩
  
  马力从我手里接过他的这个本子看了看,很感激地向我说了声:“谢谢!我会努力抓住一切,我会让自己最终能有收获的,我不会再让自己失望的。”
  在这个环境中,我真的舍不得马力,但我又希望他能快一点儿离开这个地方,毕竟这儿不是一个好地方。
  很快,我和马力都陷入了沉默,或许马力的心已经完全回到了外面的世界,而我却不知道我的心在哪儿了,就像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样。对于我来说,现在很多的时候自己只是一个几乎已经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在完全靠着本能往下延续着自己的生命一样。世人所说的麻木,或许已经不足以贴切地形容在这个地方很多时候的感受,准确一些说,有一个叫做“行尸走肉”的成语,形容在这个地方很多时候的我,或许更准确一些。说得更明白一些,在很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成了活着的僵尸。
  马力总是有些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明天这个时候,他就已经在社会上了,就可以重新享受自由了。但他还是有些坐卧不宁地不时地瞅着这道铁门,自由已经离他很近很近,近的已经触手可及了,是不是他对自由的渴望已经迫不及待了?
  原本在社会上的时候,无论是谁,都无法体会到自由竟然对人有这样大的诱惑力,更不能切实感受到自由对一个人来说是何等的可贵。这些天的感受,这些日子的见闻,已经使我彻底地相信,自由与生命相比,要比生命的分量更重!像现在这样没有自由地苟且活着,如果没有可以重获自由的希望,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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