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保管员高泰死亡之谜（1）

　　高泰从部队复员以后，分到东郊旭日工厂做仓库保管员。旭日工厂不大，可是仓库很大，不是指人员和仓库规模，是指面积。仓库在工厂的南半边，院子比足球场还大。除去众多保管员之外，朝北开的大铁门前还有一对威武雄壮的大石狮子把守。大门里边的东头是一大片屋顶是石棉瓦的房子，这是旭日工厂的备件库。仓库保管员办公室紧贴着备件库北墙，是一溜窄长条的倒座房，库房和办公室中间有门相通。
　　那时候全国有个模范仓库保管员齐莉莉，报纸介绍齐莉莉能合眼把自己保管的物品分毫不差地取出交给领件人。齐莉莉说自己这么做是为了备战，因为那位老大哥对中国很不满意，一直想给中国点儿颜色看看，甚至有动用核武器的可能。万一战争打起来突然停电了，而毁坏的设备又急需某零件才能运转，仓库保管员必须在全黑的条件下，立刻找到急需备件。一个小小的仓库保管员能有如此大的胸怀，对自己的工作能做到如此精益求精，实属难得。因此上面号召全国仓库保管员都要向齐莉莉学习，旭日工厂自然也不例外。
　　高泰的办公桌在长条办公室的最西面挨着南墙角。他喜欢安静，办公桌的位置挺合他的意。只要没人来领配件，他从不参与其他保管员们的说说笑笑，一个人静静地拿着账本，一会儿合上，一会儿掀开，嘴里念念有词。他这是在背自己所管备件的规格和所在位置。中午其他人捧着饭盒边吃边打扑克牌，他捧着饭盒边吃边背。
　　有一回，厂长王方亲自率领全厂中层干部来仓库考察学习齐莉莉的成果。全仓库共十一个保管员，考到谁就把谁的眼睛蒙上，按厂长要求，把自己管理的备件取回来。每人取十个，跟小学生考试一样，六十分及格。结果十个人中有七个勉强及格。成绩最不好的是汽车配件库的英海和五金建材库的保管员刘玉兰。
　　英海拿对四个，只得四十分。刘玉兰虽然比英海多得十分，五十分同样不及格。她管理的物品少，都是大物件。而且这次考察不是让她拿，只是让她摸，因为砖瓦沙石木材钢材等等没法拿。结果刘玉兰连偌大的圆木堆和煤堆都没摸着。
　　王方不但没有批评这俩人，反而表扬了他们。
　　英海五十多岁，转业军人，转业前在部队是团长。据说当年他当团长时，有一次下连队检查，正好赶上新兵在训练扔手榴弹。一个新兵可能因为团长在太紧张，扔秃噜手了，手榴弹竟落在自己脚下。旁边的英海一个箭步蹿过去，猫腰抓起手榴弹就扔，还是晚了，手榴弹扔出的瞬间爆炸，英海当即被炸昏。还好，只是右手被炸残。伤好之后英海转业，和他一块儿转业的还有老朋友侍景顺，俩人同时被安排在旭日工厂。厂长王方考虑到英海在部队是团长，还因为救战士立下特等功，想让英海当副厂长管理生产。英海不干，说“我摸枪把子几十年，哪儿懂得生产呀？你干脆就让我当个工人得了”。考虑再三，王方就把英海安排汽车备件库做保管员刘美田的助手，仍然享受团级待遇。这回考核，因为刘美田生病住院，英海参加。
　　“英海同志年岁大，人家在部队是团长，还立过特等功，能拿对四个备件得四十分，相当不错了，我们所有人都应该向英师傅学习。”王方这样表扬英海。
　　对刘玉兰，厂长王方的表扬里更是透着关爱：“刘玉兰同志的丈夫是为国捐躯的警察，带着俩孩子，能做到这样也已经不容易。我们一定要照顾好烈士的遗孀和他的两个孩子，以宽慰长眠九泉之下的烈士。如果我发现谁因为这件事给刘玉兰同志小鞋儿穿，绝对不能轻饶。”王方说到这里把话顿了顿，“我丑话说前头，勿谓言之不预也！”王方说最后一句话时表情严肃，口气极其严厉。虽然右胳膊残了抬不高，但还是象征性地抬抬。这是王方讲话的习惯，每次强调他讲话内容重要时，都要用这句话做结尾。
　　说起这句话，还有个故事：
　　据说有一次全厂的安全生产大会上，王方秘书许沂生给他写的发言稿最后结尾就用的“勿谓言之不预也”这句话。王方一天学都没上过，认识的字都是部队扫盲时学的，哪儿懂得这句文言文的意思呢？别说意思不懂，连开头的“勿”字都不认识。第二个字他认识，胃病的“胃”呗！因为战争年代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他小小年纪就做下胃病的根，平日常到医务室开胃舒平，所以他认识这个字。只是发言稿上的这个“谓”字比“胃舒平”的“胃”字多一个言字，字不离母呗，念胃舒平的“胃”字毫无疑问。大学毕业的小许，准是为了显示自己有学问，画蛇添足故意儿填上个“言”字旁。这是知识分子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抽空儿得和他好好谈谈，既然写了入党申请，就得用共产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嘛！于是，王方的讲话在这几个字前面稍微停顿一会儿，就按自己的理解讲下去：“我前边说了许多，归根结底一句话，要想不得胃病就得预防也！”讲完了，王方自己也觉得别扭，怎么安全会跟胃病扯上了呢？再一看底下，好多人笑得前仰后合。王方知道出丑了，会议一结束，就怒气冲冲来到秘书小许办公室。见小许正在捧着一块大部头书，王方一把将小许的书夺过来扔地上，又把讲话稿子往他面前的桌子上一摔：“别啃你的大部头了，还是先把人话学会吧！”
　　正专心致志看书的小许吓坏了，赶紧起来像罪犯般毕恭毕敬垂首立在王方面前。他年纪虽轻，但是很胖，同事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许大胖子”。此刻，许大胖子像一座肉山一样屹立在矮小的王方面前，嘴里喃喃着：“厂长怎么了？是我的发言稿子哪儿写得不当吗？”
　　“瞧瞧你最后那句话吧，什么要想不得胃病就得预防也，和安全生产搭得上界吗？”
　　小许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上班时经常偷偷摸摸看小说，或者给报社的副刊写篇小稿子什么的。见厂长发这么大的火，以为可能自己没准儿不小心把小说里的话或者自己稿子里的话，写进厂长的发言稿了，就赶紧拿起那篇发言稿找到最后一句。“没错啊！”小许心里说，纳闷了一会儿，他心里明白了，是厂长对最后那句话里的字认不全，把意思弄错了。也赖我，净想着抽工夫多看小说多投稿了，怎么没事先跟厂长把这句话解释明白呢！“厂长您坐下别生气，这句话没错，只是赖我事先没跟您说清楚。”小许让王方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又用杯子给厂长沏了一杯茉莉花茶，“这是我亲戚从香港带来的，您尝尝，比咱内地的茉莉花茶香。您慢慢喝着茶，我给您解释这句话。”不知是小许毕恭毕敬的态度起了作用，还是香港那茶浓郁的茉莉花茶香味把王方的怒气驱赶跑了，总之，王方的气儿消了。心平气和地对小许说：“你先把书捡起来，坐下再慢慢给我解释这句话。”
　　于是，本来就能说的大胖子小许，坐在王方的对面，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这句话的出处和意思。并且举了一个经典的例子，说当年印度认为咱们中国好欺负，多次进犯我西南边境，还打死打伤过我边防战士。毛主席实在忍无可忍了，就决定打一场自卫反击战，给老印度点儿颜色看看。开战之前，《人民日报》发表题为《是可忍，孰不可忍》的社论，这篇社论的结尾就用的“勿谓言之不预也”这句话。那意思是严重的后果我们中国可事先都和你说了，你别说没讲啊！社论没发表两天，中国就对老印度开战了，很快把老印度打得丢盔撂甲屁滚尿流逃离中印边境。老印度这才明白了《人民日报》最后这句话的严重性。大胖子小许停顿一下，“我觉得您今天的讲话，结尾用这句文言文，能彰显您讲话的重要性，就用上了。”说到这里，小许的白胖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的笑容，“都怪我事先没给您解释一下，以后类似这种文言文的话，我尽量不让它在您的讲话稿里出现。”
　　“不，这句文言文这么坚将（铿锵）有力，你必须用，还得多用。”王方站起来用左手拍了拍小许的肩，“记住我的话啊！”然后就走了。
　　俗话讲：事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听话的许大胖子，后来在王方的每一篇讲话稿里，最后都有这句话。
　　久而久之，王方也习惯了这句话，每当表示自己讲话的重要性时，最后都要加上这句话，配合以肢体动作，就是受伤抬不起来的右臂象征性地往上动动。时间长了，下属们也都明白了王方这句话和这个动作的重要性和严肃性。所以，今天王方最后这句话一落音，供销科的书记老宋和科长赵胖子就一齐表态：“厂长放心，我们一定照顾好烈士遗孀刘玉兰同志。”
　　那天保管员高泰是最末一个被考核的。厂长让他十五分钟取十个备件，高泰只用了六分钟，而且百分之百准确。这引起中层干部们的兴趣，纷纷建议厂长再多让他拿几个备件试试。厂长就让他再拿五个，没限时间，厂长点着的烟才放到嘴边，高泰就把备件取回。后来又加了好几回，一共让高泰取了五十二个他管理的备件，没出一点儿差错。
　　自那次考核以后，厂长王方大会小会都表扬高泰，年底他还被评选为厂级劳动模范。第二年百分之三职工长工资，厂长特意给了供销科一个名额，跟赵胖子和老宋做了特别交待：“这名额是给高泰的，你们谁也不许打这个名额的算盘，勿谓言之不预也！”
　　后来北方那个大国解体了，威胁中国的战争因素没了，学习齐莉莉的紧箍咒从仓库保管员的脑袋上摘下来。高泰的光环也摘下来，他也解放了，不必天天唠唠叨叨背某个备件在某货架上了；而是天天拎只塑料桶拿块抹布，到库房里擦货架。库房的屋顶是石棉瓦的，有个隙缝是常事，甚至有的地方还漏雨。因此，货架和备件都落了很多尘土。高泰不光擦自己的货架自己保管的备件，全仓库的货架和物品都管擦。在高泰的努力下，尘土都被消灭，货架和备件都被擦得锃光瓦亮。
　　中午呢，别人捧着饭盒打牌，他捧着饭盒看小说。高泰最爱看破案的小说，可是一个工厂小小图书室，哪儿有那么多的破案小说供他看呀？唯一的一部《福尔摩斯探案集》他都看三遍了，里边的故事都快背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