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新青年
作品名称:老油坊 作者:老诌 发布时间:2021-02-26 16:29:17 字数:4648
原来,李氏绞完脸就回自己屋了。文杓陪着爹说了一会话,回到屋,脱下长袍,看到媳妇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了,文杓心疼地说:“昨天就没脱衣服,今天还不脱?还是脱了吧,睡觉舒服一些。”李氏不搭理他,文杓想帮她脱衣服,却被她一把抓在脸上,立马出了一道血口子。文杓扬手一巴掌,狠狠扇在媳妇脸上,提着袍子,生气离了屋门,在院子里站了一下,长叹一声,眼泪却下来了,他决定去大伯家睡一晚。
大门里边,二先生正帮着长栓喂牛马,两个铡了草,拌了料,收拾停当,二先生才拍打一下身上的碎草,准备回屋,看见文杓怒气冲冲的样子,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想问,又不好张口,迟疑之间,文杓已经走远了。
二先生瞅瞅长栓道:“你跟着文杓,看看他要去哪儿。”
长栓跟着去了。四儿子文杼和杜氏从门外走了进来,有说有笑,分别和爹、长栓打了招呼,钻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不时传来开心的笑声。
二先生看到四儿子,越发感到对不住三儿子,挑来挑去,给文杓娶了一个这样的媳妇。当时自己不看好三河口李家,这家人名声实在不好,车氏却坚持讲究门当户对,说文杓是正妻所生,婚姻岂可儿戏,李家名声不好,他们家的闺女不一样不好,再加上禁不住媒婆上下撺掇,也就应了这门亲事,谁知道竟是这样。
二先生想到文杓的婚姻,又联想到银月,她的那个未来的男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流里流气,站没有站相,坐没有坐相,送亲那天,自己竟然把自己喝醉了,洋相百出,乡邻不知道将来要如何嘲笑呢!滚他的门当户对吧,他想到这,忙对收拾马料的李贵说:“你帮我一点忙。”
李贵跑了过来,二先生瞅瞅四下里没人,附在他耳朵上说了一通,李贵直点头:“好的,二爷,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二先生又说了一句,李贵小声说:“保证不让太太知道。任何人也不让知道。”
长栓回来了,对二先生道:“文杓去了大先生家,我没进去,今晚上好像不回来睡了。”
李贵不解地问:“新婚大喜,不陪着新娘子……”
长栓摆摆手,不让他说,指指二先生,二先生已经背着手朝后院走去。
二先生叔兄弟四个,永勤仗义、勇武,永勋老实,永功鬼点子多。但是,相比较而言,二先生比那三个都勤奋,凭着起早贪黑,才挣下这个家业,他没有什么大志,就想着安安稳稳过个日子,也没见过外边的世界,最多到过三河口。最熟悉的是地里的坷垃、沟渠、庄稼,你要问县长是哪个,他未必知道,你要说哪块地适合种什么,他能说出一大堆。他喜欢庄稼,更喜欢收获的感觉,孩子们也是他的庄稼,现在一个个长大了,快要收获了,他忽然发现,这比种庄稼可是难多了。文杓之所以生气去了文耿那儿,很明显两人又闹架了。这新婚燕尔,人家好都好不过来,这两口子才两天不到,就闹得乌眼鸡一般,什么时候是个头呢?用他种地的经验说,这种子就不该种在这块地。他犹豫是不是去文耿家里,把文杓追回来,又想着文耿在济南上着洋学堂,有胆有识,让他和文杓说道说道也好。
文杓确实去了大伯家,进门时,文耿正在看书,看到老三进来,脸上带着伤,吓了一跳,因为大他几岁,不好意思开他玩笑,示意他坐下,暗暗观察他的的表情。文杓是个直性子,丝毫不隐瞒,把事情前前后后都告诉了文耿,文耿一笑:“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真是想不到,这李氏却是河东狮吼。兄弟,你婚姻失败呀!”说完,问他是坐一会回去,还是在这里就乎一个晚上?文杓说再不回去,文耿哈哈大笑:“我这儿臭气熏天,终不比洞房好。”不再坚持让他走。文耿知道文杓平时还喜看些书,就找了一本《青年杂志》给他。
文杓看了一眼书面,是一本已经明显脱色的群益书社主办的杂志,封面上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底下印着第一卷第一号,一九一五年字样。文耿看他对此不感兴趣,笑着说:“不要看表面,重在内容。这看书如看人一般,明面好看没有用。这里边有一个发刊词,看似其貌不扬,仔细品读,你就会发现不一般。我一开始看到这本书时,也觉得不起眼,看了里面的内容,尤其是发刊词,读了让人振奋。古人讲,学以致用,读完这本杂志,回过头来好好思考一下你的婚姻,也许能想明白一些事情。不是你的命不好,是你选择配偶的过程出了问题,不是自主婚姻。”
听了这话,文杓将信将疑,这书还能管着婚姻?但是,还是打开了书皮,发刊词的作者署名是陈独秀,文杓抬头看看文耿,想问陈独秀何许人也,文耿没有说话,只是示意他看下去。
“窃以少年老成,中国称人之语也;年长而勿衰,英、美相勖之辞也……”文杓婚前跟着吕先生学过几年私塾,读这文章还不算费事,读着读着,他脑子想起了自己,说得多好呀:“青年职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动,如利刃之新发于硎,人生最可宝贵之时期也……”自己才虚岁十七,文耿大哥长自己五岁,却感觉比自己年轻、有朝气,自己这些日子让娶亲闹得身心疲惫,想着娶完亲就好了,可谁想,娶进门这么一个河东狮吼,大喜的日子,竟跑到大哥家里借宿,真是失败。
他接着往下看:“我有手足,自谋温饱;我有口舌,自陈好恶;我有心思,自崇所信……听命他人,不以自身为本位,则个人独立平等之人格,消灭无存……”有些地方感觉看不懂,就放下书本。
文耿刚才看他读进去了,没有打扰他,现在看他放下书本,就对他说:“不明白的可以问我。”
文杓问:“这个陈独秀很厉害,这是什么人呢?文章写得真是让人佩服,感觉他就是学校里的教书先生,明明在说教你,你还感觉不出来,还觉得他说得正确。”文耿说:“这个陈独秀,也是前朝生活过来的人,他还是一位秀才呢,老家是安徽的,读过私塾,上过半新半旧的求是书院,这个书院不简单,中西教学相结合,不单纯是咱们的四书五经,他还去过日本,参加过讨伐袁世凯的二次革命,蹲过监狱。自己创办的这本杂志,开始叫这个名字——《青年杂志》,现在叫做《新青年》了。”
“《新青年》?我好像听我同学,就是三河口镇上开粮店的那个崔庆杰的儿子崔明桂说过,他经常来咱们固村,有时跟着吕先生读几页书,算是同学了,不过,人家家里老人思想开明,送到外地上了中学,现在应该上大学了吧。有一次,去年吧,他就揣着这本书来我们吕先生那儿显摆,结果让吕先生训斥了一顿,再也不见他来过。”
文耿说:“他的书应该是从别的学校或朋友那儿借的,不过显摆可不好,这本书需要深入地去读,而不是仅仅是当着众人面显摆。我们学校也有这种学生,感觉新观点、新理论更能体现一个人的学问,满口新词,真正做起事来,还是老学究一般。我们接着介绍陈独秀,他宣传科学与民主思想,他的杂志已经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重要阵地。五四运动听说过吗?前几年发生的事情,北平的一群学生,大约有三四千人,上街抗议,把卖国贼痛打一顿,要求还我山东的主权,我们的山东,原来是德国人占着,一战我们是战胜国,却把我们的主权交给日本,实在让人愤怒。”
文杓对这些新鲜的名词一点也听不懂,只是听崔明桂说过一次世界大战,什么山东主权,德国、日本,统统听不明白。但是,他很佩服文耿哥,在济南上学就是不一样,自己倒是听爹的话,跟吕先生学老掉牙的四书五经,对外面的世界一窍不通。
文耿看他不言语,以为他累了就说睡吧。文杓还不想睡,他眼下不关心山东主权到底给谁了,那太遥远了,他关心自己的媳妇怎么办?
文耿听了他的苦恼开导说:“你这婚姻归根结底是因为婚姻不能自主造成的,我们这里盛行几千年的父母包办婚姻还很有势力,和对方连见一次面都没有,却要一床睡觉生孩子,一起吃饭过日子,真是不可思议。我们应该对自己的婚姻自己作主,最起码我们要和对方见上几面,了解一下对方的性情、爱好,合得来,自然就结婚,合不来,就不结,这样的话,就不会出现你这种情况了。”
文杓挠挠头皮说:“真那样就好了,晚了,一切都晚了。媳妇已经进了门,总不能再送回她娘家吧。如果她一直这样下去,我这日子怎么过?”文耿说:“先解决眼前的,她不让同床,处处难为你,是她心里的疙瘩没解开,你看看到底是哪儿了了问题,想办法解开就是了。”
文杓说所谓的疙瘩就是因为老四媳妇先进了门,别的原因倒是没有听说。文耿说:“时候不早了,我先给你出个主意,明天是三天回门的日子,你明天不要急着回家,她娘家明天来人叫你媳妇回门,你必定在场,要是明天到处找不到你,你看看会怎么样?最起码让她在娘家人面前露一露原形,知道她是什么德行。”
文杓高兴了:“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刁难我,我也刁难她一回试试。就像你对付李世营一般。我真是佩服,大哥,你昨天当着全村人的面可是露脸了,我敢说,在三河口,在沂州县,你盖了帽了,一枪打下了鸟窝,硬是把李世营震住了。我不明白,你在济南念书,你从哪儿学的枪法?”
“济南,我在那儿上学,没事的时候,参加了一个组织,有机会练习枪法。”
“什么组织?我能参加吗?”
“‘励新学会’,在济南开展活动,临时在沂州还没有分支机构,我想不会很久的,我们这儿也会有的。这个学会有两拨人,一拨鼓动新文化、闹学潮,一拨主张习武健身,以武力反抗帝国主义。我是两拨都参加,却都不精通!”
“已经很不错了,枪法最起码精通了。他们不会是共产党吧,我听崔明桂说过,济南出了两个大共产党,一个叫王尽美,一个叫邓恩铭,闹得动静可大了。“文杓问道。
文耿嘘了一下,小声说:”不要乱讲,我参加的这个学会,就是共产党的外围组织,培养优秀青年和领导骨干的,是王尽美和邓恩铭创建的,王尽美外号‘王大耳’,非常有学问的一个人。他写过一首诗,我还记得,念给你听听‘沉浮谁主问苍茫,古往今来一战场。潍水泥沙挟入海,铮铮乔有看沧桑。’看这气势,就是一不凡的胸怀,可惜去年病故了,现在邓还在青岛指导工人运动,已经是个大人物了,你二哥回来你可以问问他,他在青岛,应该知道这个人。你说的那个崔明桂,在哪儿上学?是共产党吗?“
文杓摇摇头:“他以前好像在北平,又说转学到了济南,我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也说不好。是不是共产党,我弄不准。”
“不准确的事情不要乱讲,对他对你都很重要,记住。我就是因为参加活动不慎重,因为在济南反对张宗昌,受他们的迫害,被逼无奈回来躲一阵子。出去不要乱说,我连我爹都没告诉,怕他担心。”
文杓一振,瞅着文耿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以为你专门回来吃我们的喜酒呢。放心,我是心里能盛得下事的人,怎么会乱说。”
文耿看他很是兴奋,就给他讲了什么是民主,什么是立宪,还有三民主义、社会主义这些新名词,文杓听了都很新奇,但是,一时半会也弄不大懂,心里却是越发地佩服文耿。两个人一直聊到天快亮了,才在兴奋中慢慢睡着。这一觉睡得非常沉,几天的疲劳,让文杓迟迟不愿意醒来,直到一睁眼看到父亲见在床边,正和文耿说着什么,才坐了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二先生没有责怪文杓,这几天儿子确实是累了,他轻轻地说:“李家来人了,是李家老大和李世营家的宏佐。”
文杓立马明白是李家来接媳妇回门,他穿好衣服,呆了一下,笑着对爹说:“您先回去,我一会就回去,好歹洗把脸。”他不能和爹直接说自己和文耿大哥的策略,爹一辈子小心。
二先生出了门,文杓又坐在床上,和文耿道:“一夜老是做梦,梦见自己到了城里,和你一样进了学堂,老师和我们同学用的课本,竟然是《新青年》,我仔细看了看,在讲台上讲课的人和你十分相似,又像是陈独秀,越是想看清,却总是看不清,老师还提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不会回答,急醒了,爹却站在床前。”
文耿一笑:“正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晚上你和我讨论了新青年,就进入梦里了。”
文耿笑着说:“回去吧,我估计李家来接你媳妇回门的,也等得心焦了,他们的面子也差不多丢尽了,差不多就行,见好就收,日子还要过下去。我济南一时半会不敢回去,有事你可以随时来,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文杓谢过大哥,与大伯、大娘请了安,起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