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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章 枪毙

作品名称:灰色的青春轨迹      作者:王子文      发布时间:2021-02-22 21:02:01      字数:5698

  1993年5月21日
  早饭过后不久,我正在茅池小解,忽听得外面放风场上的门打开了。透过茅池上面的那扇小窗,我看到C管教进了放风场,身后还跟着两名整装的武警战士。我急忙回到自己的铺位上,静静地盯着号房的门。
  “梁玉,出来,你家人来看你了。”号房的门还没有打开,C管教就在外面喊着梁玉。
  梁玉乍然激动起来,临死之前能与家人见上一面,或许能给家人在亲情上一点儿补救与安慰。他拖着大镣,有些心急如焚地来到了门下。来到门下他的腿抖起来了,从门上的打饭的小窗口他看见了C管教身后的两名武警战士,他知道这是意味着什么。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嘴里绝望地叫了起来:“我不能死,我不愿死啊!”
  门开了,两名武警战士把梁玉架了出去。
  整个号房一下子变得空旷寂然起来,梁玉那两句绝望的喊叫——“我不能死,我不愿死啊!”仿佛还在号房里回荡着,很响地回荡着……
  整个号房沉静了很久很久,一个生命就这样乍然间从这间房子里走出去再也回不来了,这是不是太残忍了?不管一个人的素质如何,也不管一个人的地位如何,对于一个生命的离去都一样感到惋惜,都一样感到心痛。其实,大家对生命有着同样的热爱和留恋,即使这个生命对你造成过伤害。
  “我今夜做了个好梦。”很久之后牛鼻子打破了号房里的沉静,他开始为自己圆梦,“我梦见正和一个女人睡觉,被她男人发现了,她男人一声喊,她们全村里的人都来追着打我。我在前面光着身子就没命地跑啊,跑啊,一抬头面前横了一条河,河上面只有一个独木桥。那独木桥还很旧,好像一踏上去就会断。我一看这样的桥,心想这下完了。可后面的人越追越近,没有别的办法,我就试着踏上了那个独木桥。哎,怪了,我的脚往桥上一踏,一下子好像有了很好的轻功,就飞快地过了桥。过了桥之后,我就连忙把那个独木桥给掀了,追我的人在河对面干着急,拿我再也没办法了。我这才对着他们把手里拎着的裤头摇了几摇,然后慢慢腾腾地穿上了。我琢磨着这个梦是在暗示我的案子有讲究了,他们追我,由于天意给我架了桥,我就能过去了,我就没事儿了。”他在那儿自我得意地为自己分析着梦境的预兆,好像他的梦真能映照现实似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就是让牛鼻子他们去偷去抢去奸,但我相信天意难违,天道难违,天理难违!自古都有这样的说法,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管牛鼻子是不是真的做了这样可以躲开别人追赶的梦,如果真的做了这样的梦,那是他看到梁玉的下场,心虚了,心怕了。我不知道他已经看到过多少次这样人出了这个监舍门再也回不来的情景了,也不知道他已经做过多少次这样的梦了,如果这个梦是他编出来的,就更能看出来他对自己的末日的恐惧,用这样自欺欺人的谎梦给自己一点儿宽慰,给自己一点儿幻想,给自己一点儿平静。
  号房里并没有人像以往那样围着牛鼻子打哈哈,恭维他的梦,恭维他的自欺欺人。大多数人还都默然无声地想着心事,或许他们和我一样在关心着梁玉是不是到了刑场,是不是执行的枪声已经响了,是不是尸体被拉进了火葬场,是不是他的尸体已经化成了一缕青烟顺着火葬场的大烟筒飘散在茫茫无垠的天空。整个号房依旧显得空荡荡的,显得沉静,五十多人呆在这么一个三十来平的空间里,竟然显出这样的空荡,竟然显出这样的沉静,我感觉出了这个空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阴森。我不知道这个号房里呆过多少死刑犯,是不是真的有传说中的阴魂,这个时候我真的感觉到了传说中的阴魂,这样的阴魂在这个号房里堆积着,挤压着,把这个号房的气氛给堆积得凝固了,挤压得让这些还在活着的人们有些透不过气来。尽管偶尔也会有人弄出什么响动来,但整个号房里的气氛依旧显得阴冷空荡。或许是人们的心情因为一个生命这样的离去而变得沉闷了吧,或许是人们的心情因为一个生命这样的离去而变得失落了吧,或许是人们的心情因为一个生命这样的离去而变得痛惜了吧。不管什么时候,人总会把身边发生的事儿联想到自己的身上,你是,他是,我也是这样,我一直在这样想,如果今天被拉出去的不是梁玉,而是我,我该会是什么样的心理,我该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又该是什么样思想?枪声一响,自己就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了,这个世界也完全跟自己没有任何联系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拥有的一切,这个世界曾经给予自己的一切,都将随着这样的一声枪响而与自己彻底隔绝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不舍,对这个世界的留恋,对这个世界的憧憬,对这个世界的怀念,对这个世界的向往,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被这一声枪响彻底结束了。死亡或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世界留给自己的东西带不走,可怕的是自己留给这个世界的东西带不走。无论任何人,都不惧生死,惧怕的是自己的思想不能留在这个世界上,惧怕的是自己的感受不能留在这个世界上,惧怕的是自己的亲情不能留在这个世界上,惧怕的是自己的意愿不能留在这个世界上,惧怕的是自己的心情不能留在这个世界上。尽管人们都知道自己生下来最终都还是要死去的,就是在生与死之间的这段路上,人们从这个世界上得到了太多,就是这样太多的得到让人们变得不愿意信守自然规律,都希望自己能够长生不老,都希望自己能够永远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享受着这个世界。然而,像梁玉这么年轻的生命让自己给毁了,这样的遗憾不是能说得清道得明的,这样的遗憾不是谁都能释怀的,别人也无法对他这样的死轻易地就能放得下。
  “来吧,过来我给你拔胡子。”马力一手拿着用两个牙膏袋嘴子做的胡夹子,一手扒了一下我的肩膀,招呼我说,“今天心里空荡荡的,闷得慌!”
  真的是不光我一个人对梁玉的死感到失落!
  我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是该拔了,在社会二十多岁的人长着这样长的胡子,那会是什么样的形象?在别人眼里,该是多么邋遢呀!
  马力在我的面前坐了下来,我仰起脸,他开始捧起我的脸与我认真地拔胡子。随着马力手里的胡夹子“哒、哒”地响,一根根的胡子被拔了下来。胡子拔了下来,还能长出新的胡子来,人的命要是被拔掉了就永远不能再生了。人的生命只有这么可怜的一次啊!
  “国庆节前我可能已经被送到劳改队去了,这里面的情况再也看不到了,这个号房里的人在国庆节前可能还有三、五个要被武警战士架着出去。”马力一边为我拔着胡子,一边轻声与我聊着些号里的事儿,“九四年元旦之前,牛鼻子这一案也该差不多能判下来了。”
  我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我真的不愿意听到这样残忍的消息了,哪怕这只是马力的推测,我也不愿意听到。我感觉到自己已经不能承受一个生命就这样从我身旁消失了。我静静地说:“今天上午咱只拔胡子,其它啥也别说了。”
  整整一个上午,马力帮我拔完胡子,我又帮马力拔了胡子,什么也没有再说。
  
  ********
  午休过后,执勤的武警战士来到我们号房,打听梁玉是不是从我们这个号提出去的。
  梁玉怎么了?号里的人一下子全都把不解的目光聚到这个武警战士的身上。
  “梁玉这小子的命还真倔,换了五个枪手,打了五枪,每一枪打过之后,他都会回头看上一眼。”武警战士似乎很佩服梁玉的生命顽强。
  大概是梁玉太留恋这个世界了吧!是不是他每挨上一枪都要多看一眼这个世界,想多带走一些有关这个世界的记忆?是不是他每挨上一枪都要对自己走过的生命做一次回望,以便自己更真切地看见自己走过的脚步?是不是他每挨上一枪都要对这个世界做一次告别,渴望着会有来生让这个世界重新接纳他?是不是他每挨上一枪都要给这个世界一个忠告——人的生命是不可以这样自我作践的?
  “报告班长,今天所里执行了几个呀?”丸子讨好地抬头看着武警战士,脸上的媚笑几乎可以掉到地面上了。
  “三十五,分了两个刑场。”武警战士先是向号房里伸出了三根指头,三根指头蜷起来起来之后,又伸出了五根指头,“这次要不是高院改判了两个,那就会是三十七个了。”
  三十五个?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十五个生命就这样眨眼间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又怨得了谁呀?有人说生命生存的权利一半属于命运,一半属于自己。仔细想想也真是如此,天灾人祸,自身不能把握的种种灾难可能随时也在威胁着一个人的生命,而自身的种种恶念恶行也会随时威胁着自己的生命。那种自己把握不了的威胁应该属于人们所说的命运吧,而一个人的恶念和恶行,自己是完全可以把握和控制的,而这些人是自己的恶念和恶行把自己的生命葬送了。而往往在我们张扬自己的恶念和恶行时,总是狂妄地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却不知道自己恶念的张扬,恶行的张扬正把自己的生命推向一个永劫不复的深渊。我说不清这是不是世人的一种悲哀,包括我自己在内,因为恶行,虽然达不到把自己的生命推向死亡境地,但却把自己的自由给赔进去了。
  “今天执行的这三十五个人,除了梁玉打了五枪之外,其他三十四个都是一枪毙命。包括在旁边监斩的很多领导,都没有想到梁玉的命会这么倔这么硬。”武警战士仍在不可思议地皱着眉头说,“这还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挨上这么多枪。”
  或许是梁玉比其他三十四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遗憾更多,或许是梁玉比其他三十四个人更留恋这个世界,或许是梁玉比其他三十四个人更不愿意接受死亡。
  “其实,从梁玉的性格和为人来讲,他这个人棍气,可交。就是脾气倔,好斗,三句话不顺他的心思了,立即就跟你来兑现的。”丸子仍抬头媚笑着看着上面的武警战士。
  “看他在刑场上的样子,倒想不开早上怎么会被架着出去了。”武警战士仍觉得不解。
  每个人对于生命的认识和感受,别人是无法知晓和体会的。
  “听说今天执行的还有女犯?”丸子问。
  “两个。”武警战士伸出了两根指头。
  “都犯的啥事儿呀?”
  “一个是勾引奸夫把自己的丈夫给杀了,一个是把邻居家的两个孩子都填到水缸里溺死了。”
  我惊愕了!我原来以为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是最伟大、最善良、最纯洁、最神圣的,也从未把犯罪和女人联系在一起过,更没有想过女人会杀害生命,荼毒生命。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呀?怎么很多事情都会超出我的想象呀?
  “报告班长,你们夜间巡逻是不是也要盯着女号房看呀?”牛鼻子嬉笑着插话问。
  真是好狗改不了吃屎!当然武警战士在巡逻的时候要巡视女号房了,谁都知道这是他们的责任。牛鼻子这么一问,自然心里就想到别处去了。
  武警战士的脸腾地一下涨红了。他立即整起脸色,瞪着牛鼻子,怒吼着要牛鼻子上去。
  武警战士的“上来”意味着什么大伙儿心里十分地明白,无论哪个在押人员,只要听到武警战士对自己吼一声“上来”,立即就会两腿肚子抽筋脊梁骨发麻。这次牛鼻子真的是自找不自在,想必“掏老鸹”的滋味他以前也应该尝过,老母猪吃高粱记吃不记打。也难怪他牛鼻子,平时虽然在这个号房里跟着号头显君贵,骨子里就是男盗女娼的货色,听到武警战士说今天执行的有女犯人,骨子里的那股子邪劲儿又让他的心思不安分了。可他找错了说话的对象,他还以为上面的武警战士会跟号房里的人一样顺着他的话跟他谈女人呢。他错了,武警战士是什么?是专政。他牛鼻子是什么?是专政的对象。本来就是两个不同阶级的人,能跟他武警战士开这样的玩笑?武警战士心情好了,跟你聊上几句话,你就把自己当成跟武警战士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可笑!
  牛鼻子乖乖地依着武警战士的话,爬到茅池上面,把一只手顺着茅池上面的那个走道上开出来的小天窗伸了出去。这就叫“掏老鸹”,是武警战士和管教干部经常使用的一种惩罚有错了的在押人员的手段,只是武警战士和管教干部的“掏法”略有区别。管教干部一般用皮鞋从上面踩伸出去的手,而武警战士常用枪托子砸伸出去的手。无论是用皮鞋踩,还是用枪托子砸,一窝老鸹掏下来,那只遭罪的手就会肿得跟用打气筒吹了气儿的大蛤蟆似的,没有十天半个月的这只手就别想活动着拿什么东西,哪怕是最轻微的一根针或者一根线,都别想拿得起来。牛鼻子掏这窝老鸹,掏得让我心里觉得解气,都被关了将近六年的人了,脑子里的那股子邪性还没有接受教训?今儿这窝老鸹,也算是再给他一个教训一个醒儿。
  牛鼻子的“老鸹”掏得龇牙咧嘴吱哇乱叫,武警战士的枪托子并没有因为牛鼻子的叫喊而停下来,仍然很重地在上面“嗵、嗵、嗵”地砸了四、五下。牛鼻子这才拽下来那只手,另一只手握着这只手的手脖子,嘴里不停地哼哼吆吆地向“掏老鸹”的手吹着气。尽管牛鼻子的“老鸹”掏成了这样,上面余怒未息的武警战士嚷着要牛鼻子再尝尝“酱猪头”的滋味。
  不大会儿放风场上的门开了,有人从茅池上面的那扇小窗里看到了有四个武警战士进来了,同时号房里的人也都听到了门外招呼牛鼻子的吼声。
  牛鼻子没辙儿,只得把头从打饭窗子里伸出去,紧接着就从门外传进来噼里啪啦的响声,这是什么东西击打在牛鼻子脸上的声音。号房的门也随着外面的响声给弄得“咚隆咚隆”地响,牛鼻子留在号房里的身子也在随着响声不停地左右来回地摆动。
  “酱猪头”在这里是有讲究的,如果只是让你心里有个警醒,也就是象征性地在脸上打那么几下,这时候的“猪头”就酱得轻一些,如果是想给你个教训,让你长个记性,这个“猪头”就要酱得色老一些。这次一下子进来了四个武警战士,恐怕牛鼻子这个“猪头”会给酱得十分老色了。
  终于,牛鼻子的头从打饭的窗子里缩了回来,他的脸上最明显的还不是鼻子嘴巴里流出来的血,而是他那鼓胀起来的两个腮帮子,若不是脸上的血衬出的惨痛,就他现在的两个腮帮子,谁看了都会以为是省长级的腮帮子了,肉嘟嘟的昭显着一种尊贵和富态。牛鼻子这顿“酱猪头”吃的,真的把自己的头吃成了酱猪头了。
  “没事儿找事儿!”号头瞅着牛鼻子,怪罪地说。
  “你真是没事儿找事儿!你不知道你问那句话是在侮辱他们?女号房他们能不巡视吗?就是里面的女号全都一丝不挂地光腚睡觉,他们也要巡视,那是他们的职责。你明知故问,就把事情问得玄乎了?听起来好像武警战士心术不正巡视女号房就是为了看女人光腚了。”丸子也在埋怨牛鼻子,“在这里面都蹲五、六年了,啥事儿该扯啥事儿不该扯,你心里也该清楚得很。万一武警战士把这事儿再告诉了C管教,你还有一顿等着呢。”
  牛鼻子无声地用半碗凉水洗了洗嘴脸。
  对于牛鼻子来说,这算不算一场横灾飞祸?我想,这不应该是横灾飞祸吧,即使算是一场横灾飞祸,全号五十多人,为什么就只横到他的头上,飞到他的身上?忽然我想起早上牛鼻子给自己圆的梦了。过去了,真的是过去了,手伸过去了,头伸过去了,掏了一窝“老鸹”,吃了一顿“酱猪头”,也算是给他牛鼻子的梦一个很好的圆说了。我真想告诉牛鼻子他们这儿是监狱,不是一些人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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