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夷齐扣马

　　那时，武王伐纣的兵马由牧野向着大商别都朝歌进发，忽报有孤竹国的二公子伯夷、叔齐拦路，武王说：“请他们过来。”就见到了两个乞丐，好可笑，从长相到装束到语言都是外国人，也就是被（pī）发左衽者也。
　　武王赐他们水喝，问：“孤竹国在哪里呀？”
　　哥哥说：“从太行进燕山在滦水以北，距此两千里。”
　　弟弟说：“三水汇流、一渠百塘，是美丽富饶之乡。”
　　那个地方武王听说过，没去过，说：“当是犬方之国。二公子让国的故事在中国早有风传，今日不期而遇，请说来听听。”
　　哥哥说：“孤竹虽为方夷，却是契的后代，父死子承，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没什么好说的。”
　　武王让随从停下歇息，说：“孤竹君偏爱三子叔齐，太子伯夷主动让位逃进了深山，却与不肯继位的叔齐相遇，真有趣，你们就不怕孤竹江山后继无人吗？”
　　弟弟说：“唯有遵守古礼，方保国祚永续。”
　　哥哥说：“没有永久之国，只有不变之礼。”
　　这正是姬氏的传统，未来大周应当树立的遗风，武王击掌道：“伯夷叔齐，真贤士也！”又赐他们饭食，问，“子看今上如何？”
　　哥哥说：“孤竹乃商之臣国，只有惟命是从。”
　　武王冷笑道：“纣王无道，国人皆可诛之！”
　　弟弟说：“天子虽然无道，也只能口诛笔伐。”
　　武王见他们吃得香，问：“寡人欲兴师问罪，能胜否？”
　　哥哥说：“父死不葬，爰（yuán）及干戈，可谓孝乎？”
　　弟弟说：“以臣弑君，以下犯上，可谓仁乎？”
　　哥哥说：“战虽能胜，民心必失，可谓德乎？”
　　弟弟说：“举兵讨伐，生灵涂炭，可谓智乎？”
　　这兄弟俩说：“今商之亡必是他日周之灭也！”
　　太公望见武王不急进兵却停下来说话，在一旁喝道：“大军已发，动若雷霆，言败者斩！”
　　召公奭也愤然喝道：“都说夷齐贤德，哼，迂儒也！”
　　唯有周公旦笑道：“敢问二公子，商朝从何而出啊？”
　　武王说：“对，商灭夏、周代商皆为天道民心，二公子，识时务者为俊杰！”
　　
　　武王出周原时只有邰豳周三地之师，出函谷关才有关中六国跟随，出虎牢关才有牧誓八国加盟，牧野之战之前才有伊洛各国参战；在朝歌击败商纣王后山西各国纷纷加入围攻殷都，可城中军民却在虎贲长飞廉的带领下负隅顽抗，大有与城同亡之志。
　　武王问诸侯：“众卿打算如何攻城啊？”
　　虎牢关崇侯说：“联军已有二十万，城中军民加一块不到十万，军人只有两千，其他多为老弱妇孺，这城就是闭着眼睛都能破。”
　　武王说：“殷都的四门是用最好的木头和铁皮所造，不要给寡人弄坏了。”
　　诸侯都觉得奇怪，有人说：“那就凿城而入。”
　　武王说：“殷都的城墙是用最好的石头和专门的城砖所造，不要给寡人弄坏了。”
　　诸侯更觉得奇怪了，说：“那就用火箭从天上放火。”
　　武王说：“王城和帝宫是三代商王、用五十年时间、百万工匠和奴隶、无数生命与金钱所造，得给寡人留着。”
　　诸侯都笑了，这新天子不但不会打仗，还是个守财奴。说：“那就、那就只能围困了，城中粮食能支十年。”
　　这时有探马报：北伯崇侯虎已率子姓诸侯及二十万大军陈兵豫州。
　　
　　武王下令：“只留一军围困殷都，大军开拔，移师豫州。”刚一上马又见到伯夷和叔齐叩马死谏，军士皆怒，武王道，“把他们捆了，待寡人得胜归来再为之树碑立传。”
　　挣开绳索的二公子徒步追赶武王。
　　这一路所见都是败退下来的商军，有人道：“王师溃散，崇侯虎自杀殉国了。”这一路所见都是易帜从周的诸侯，有人道：“联军只诛暴纣，归顺新天子就好了。”这一路所见都是狼奔豕突的难民，有人道：“首阳山中聚齐了前朝的贵族遗老。”这首阳山就在今河南洛阳偃师邙岭乡，二公子也跟着人潮上了山。
　　
　　刚刚击败崇侯虎的武王问：“众卿打算如何灭商啊？”
　　关中密公原是商王的近臣，奏道：“西伯，大盟主，武王，陛下，臣以为商如何对我，我就该如何对商。”
　　武王一想有理，问：“商会如何对我？”
　　密公说：“按商律，诸侯联合造反者，剐其身、灭其族；首恶者，还会毁其国、诛其臣、分其财、同姓之人都会贬为奴隶。”
　　武王佩服道：“寡人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能泄心中之愤，商王把刑罚用到了极致。”
　　牧誓八国之庸侯也曾与帝辛有过密约，说：“朝歌虽破，殷都指日可下，豫州一战王师也溃不成军。可天下仍有上百个子姓诸侯，联合起来仍有百万之众，一旦恢复元气，卷土重来，我命惨矣！”
　　武王问：“这如何是好？”
　　庸侯说：“乘胜追击，斩尽杀绝。凡商朝诸侯、宗室、旧吏与军人，皆杀其身并夷其族。这还不说，对子姓封地要进行文化清洗，直到我大周的统治根深蒂固。”
　　武王问：“商朝余孽有多少人？”
　　周公旦答：“天下之人五千万，商人就占两成。”
　　武王问：“那商国的土地呢？”
　　召公奭答：“天下之土一亿亩，商土就占四分之一。”
　　武王说：“传寡人诏，只诛帝辛、四凶及负隅顽抗者。追封比干、商容、闻仲、黄飞虎等为忠烈公，享太庙。大赦天下囚犯奴隶，俱予户籍土地；先朝旧吏愿投周者，重新考核录用；先朝诸侯愿附周者，原爵位土地不变；先朝方国愿朝周者，亦享国宾之礼。此诏广布天下，令贩夫走卒知晓，不得有误。”问，“如此，商朝余孽还有多少人？”
　　诸侯面面相觑，说：“可能就没有了吧？”
　　武王问：“那土地呢？”
　　诸侯说：“尽归大周。”
　　密公不以为然，说：“敢问陛下，我等舍身冒死从周反商得到了什么？”
　　武王说：“使国成其国，人成其人。”
　　庸侯也不解，说：“即使是尧舜也没有这样对待敌人的，除恶务尽，斩草除根，免留祸患。”
　　武王说：“今牧野之战就是昔鸣条之战，当年商汤就是今天的周武，商怎样对待夏人，周就怎样对待商人，何如？只有多人道而少杀伐才能一战而得天下，先贤在前寡人敢不仿效之？”
　　诸侯皆感叹不已，不知武王是仁德还是迂腐，更不知这新周能否长久。事后有人惦记纣王的两位宠妃妲己和秋波，说：“此二妖之恶胜过四凶，也当诛之。”
　　武王说：“罪不可及女人。”
　　妲己和秋波得以善终。
　　
　　殷都城中的微子看到武王的布告即令虎贲长飞廉打开城门，他肉袒面缚，左牵羊，右把茅，率文武百官及子姓子弟膝行来降，让攻商诸侯见到了一张诏书的威力。
　　周武王见到微子感动道：“先王盛赞贤人，姬武仰慕久矣！”
　　乃释其缚，挽其手，登上受降之台，说：“公子启，商室圣人也。受降诸公，深明大义者也。商朝子弟，玄鸟所降，天之贵胄也。今武能兵不血刃而进殷都，法不累众而得国家，此天佑苍生亦是商有余荫也！”即令微子官复原职为大周卿士，专门为他出谋划策；次年，又封他建宋国于商室的发源之地、旧都南亳、就是周太子历的南畋故地，今河南商丘，等于在大周朝中保留了一个小商朝。微子也称“宋微子”，他行德政，布仁义，为后世宋国打下了礼义之邦之基础，也真是商荫未了，让商宋又传了三十四君，延续了八百二十九年血脉。宋微子的十五世后人中出现了一位大圣人，就是中华文化第一名人之孔子，他的故事会我在第三部书中说。
　　
　　逃上首阳山中的人们发现了素有贤名的孤竹二公子，有人问：“有十万之众，可再建立一国吗？”
　　哥哥道：“天弃殷商久矣！”人去之一二。
　　有人问：“多青壮之士，可再组成一军？”
　　弟弟说：“如此，国无宁日！”人又去之一二。
　　有人问：“财货甚多，可否与三监三叔交结？”
　　哥哥道：“君子不行诡道！”人又去之一二。
　　有人问：“粮食已尽，可向周人求食？”
　　弟弟说：“宁可饿死也不食周粟！”身边已无一人。
　　宋公遣使来看伯夷叔齐，说：“天子恩准宋为商之故国，特许穿商服、用商器，因商制、行商礼，二公子可随我去也！”
　　伯夷叔齐哭道：“恨不能长出翅膀，不履周地！”
　　宋国特使慨叹而归。
　　伯夷和叔齐作歌道：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
　　于嗟徂（cú）兮，命之衰矣！
　　遂饿死于首阳山。
　　武王闻讯大恸，说：“寡人亦是商民，气节远不如此二君！”下令在首阳山上建了第一座夷齐庙，此后，国内竟然出现了至少十座首阳山和无数座夷齐庙。
　　
　　伯夷叔齐死后遭到历代帝王的追捧，历代文人墨客也对其称赞有加。
　　孔子赞夷齐：古之贤人也！
　　孟子赞夷齐：圣之清者也！
　　管子赞夷齐：故伯夷、叔齐非于死之日，而后有名也，其前行多备矣。
　　韩非子赞夷齐：圣人德若尧舜，行若伯夷。
　　屈子赞夷齐：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司马迁把《伯夷列传》作为《史记》的首篇。
　　唐宋八大家之韩愈也写过《伯夷颂》盛赞其美德……
　　我的疑问是：大有之年也会有饿蜉，国人为何独赞伯夷叔齐？
　　中国一直陷入这样一个悖论：打江山时必批伯夷、叔齐，斥之为螳臂挡车之迂儒；坐江山时必赞孤竹二贤，颂之为忠君爱国之极品；夷齐的命运就和孔子差不多。
　　噫嘘！如今我追夷齐，不为其忠，也不为其节。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假如周不灭商会怎么样？其实，商纣王的太子武庚很贤明，假如武王不联合诸侯伐纣，暴商的历史一定会被改写。
　　
　　武王把商朝从夏朝移来的象征天下九州的九只青铜鼎挪至新都洛邑，以继商统，并以商汤之法大封诸侯：
　　大周设东西两都——镐京和洛邑，天子嫡系的封地隔函谷关五百里，为天下之中。
　　两都以外的关中与洛伊之地封予姬姓诸侯，其最大的是“唐”，国君唐叔虞是武王之子，后改国号为“晋”，曾经是天下第一强国。
　　姬姓之国的以外为开国功臣的封地，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分别封于鲁、燕、齐，后来都成了尊王攘夷之中流砥柱。
　　武王又把帝辛的太子武庚与商朝遗老封于殷都，为防不测，又将自己的三个亲兄弟封于周边以为监视，分别是管叔鲜，建卫国；蔡叔度，建鄘国；霍叔处，建邶国，人称“三监”。后来这三监在武王死后策动武庚造反，让大周在周公旦领导下进行了四年的平叛之战，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