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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章 十九碗水和江湖话

作品名称:灰色的青春轨迹      作者:王子文      发布时间:2021-02-07 14:49:57      字数:9920

  1993年5月1日
  今天是国际劳动节。
  这个节日似乎已经不属于这里的人了。
  上午,果真有人来检查了,但谁也不知道是何方圣人,一群人前呼后拥地在上面的走道上晃了一个来回,检查就结束了。至于他们从我们这个看守所里能检查到什么,那是他们是事情,我们这些在押人员是无法知道的,好像也没有权知道。倒是因为检查,今天的午饭变得有肉了,并且饭也比以前稠了许多,量也比平日里多了,几乎每个人都吃到了两碗。
  这些人喜笑颜开地吃着碗里的饭,嘴里不自觉地说着要是天天都有检查的过来多好啊,天天有检查的下来就会天天有肉,就会天天有油水往肚子里下,也就不会每天这样饿了。检查的不会每天都来,伙食也不会每天都是这样,一年365天不是每天都是晴天,也不会每天都是阴天。
  下午,或许是因为今天是节日,或许是因为管教干部还在陪着他们的上级领导比试酒量,整个下午都没有看见管教干部过来巡视,负责警卫的武警战士在上面走了一趟,然后在大约的岗楼上喊了两嗓子,就再也没有声音了,更不用说见到他们的身影了。号头或许是因为今天节日,稍微有了点儿人情味儿,没有再下戒严令。整个号房里的气氛略微自由了那么一点儿,在押人员难得这样自由宽松,或海侃昨日的“辉煌”,或闲聊今后的想法,或玩些猜拳弹脑门的游戏,性格豁达一些的还在情趣不减地哼些小曲儿。虽然我的豁达开朗原初被周围的人所公认,但今天我怎么也乐观豁达不起来,要是赶在以往这样的日子,我的歌声我的舞步,一准会让周围的同学和朋友喝彩不停。可今天,我丝毫放歌的心情也没有,因为我深深地知道,我已经失去了那个环境,失去了同学和朋友。尽管我极力想把自己放回记忆中的那个环境,可事与愿违,我倒倍感心痛,取代那份美好的记忆的是已经慢慢潜藏到心底深处的苦涩与酸楚。
  我守在茅池上面一个巴掌大的小窗旁静静地看着窗外。
  窗外的阳光朗朗爽爽地洒在放风场上,尽管是下午的阳光,依旧是灿然若金。原初,自己对阳光并没有这种亲切的感受。我不禁觉得一种失落把自己整个给罩住了,是厚厚地重重地罩住了,罩得我喘不过起来。窗外的阳光离自己是这么近,只因隔着一道铁门,却变得那么遥远。“生活中的许多东西在我们失去它时才知道它的珍贵”,如果不是处在这个环境,我决不会体会的如此真切!
  面对自己已经无能享受的阳光,不知不觉中我的眼泪已经把我的双眼模糊了,那段令我不安的日子也在不经意间映到了眼前。不管自己愿不愿意承认那一切,毕竟那一切已经成为自己生命中一段无法更改的历史,尽管自己在那几件事情中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色,毕竟自己参与了那几件事,毕竟那几件事给社会带来了伤害,尽管自己在那几件事之后不再危害社会了,对社会欠下的债,还是让自己时常感到不安。就连自己也难以相信,当初自己为什么竟然会把燃烧的香烟毫不犹豫地摁倒自己的手腕上,并且还深信手腕上无法回复的烫痕是一种青春的风景。随着那段日子的远去,随着日子的延伸,渐渐地自己认识到,腕子上的伤痕不是什么残损的美丽,而是自己带给青春的此生无法痊愈的伤害。
  眼泪还是冲破了我极力设下的防线,默默地掉了下来,我不知道是为自己的过去,还是为自己的现在。
  当初那些日子,我正读高二,也许是对社会有着太多的激情,也许是自己尚未褪尽幼稚和纯真,也许是自己还很偏激,社会上许多不平的事情渐渐让自己心里失衡,慢慢我学会了抽烟。日子在烟雾缭绕中依旧是那样无味无聊,后来,就和班上的几个同学成了烟友,几个同学常常聚在一起,一边抽烟,一边海谈社会,海谈人生。就这样谈来谈去,那种失衡的心理越谈越重,渐渐地我开始涉足社会,开始结实社会青年,开始舞厅酒店里泡着,开始斗殴群架。尽管这样不羁,当时也没有想到会犯这样的错。
  号房里几个家伙不知道为什么互不相让地争吵起来,号头嚷了一声,那几个家伙安静下来。我擦了一下眼泪,转过头把整个号房看了一周,并不在意他们争吵的起因和结果,只是想看看他们一下子安静下来后的模样。不再争吵的那几个家伙在号头跟前说着各自的理由。号头似乎并没有什么心情听他们说的理由,只是一句“晚上你们几个的饭扣了”,顿时,几个家伙没有了言语。我不经意地苦笑了一下,有理的也变得无理了,无理的也和有理的一样没了声息。谁说的“有理走遍天下”?也难怪小小的日本曾经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横行霸道一时,那是因为那帮强盗不光是强大,还是因为那帮强盗的贪欲和野蛮!忽地我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几个吵嘴的家伙原初在社会上想必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可今天在这里就这样蔫了,会不会自己日后在这个地方也会像他们一样,这个空间会不会完全禁锢了我的血性?我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在号头面前如此的乖巧听话?我不敢再往后想象自己!
  一个争吵的家伙低着头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号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谨慎多了。尽管几个猜拳弹脑门的家伙仍在继续着他们的游戏,但明显不像刚才那样随意了。那些闲聊的家伙也小心地把声音压得低了。尽管号头没有喊住戒严,此时人们的心里已经像戒严时一样谨小慎微了。
  我不自觉地摇了一下头,转过脸去。窗外放风场四围坚固的高墙已经把阳光遮去了不少,今天的阳光渐渐地就要被遮挡在放风场之外,整个放风场会因为失去阳光慢慢地暗淡下来,会被渐渐而来的夜给笼罩住。
  稍静了片刻的号房又渐渐地恢复了刚才的气氛,两个闲得实在无聊的家伙一直没有停下来,仍在以水代酒猜拳,好像一个家伙已经输了十四碗水。十四碗水?我不敢相信旁边的人在鼓着劲儿叫好出来的这个数字,十四碗,对于一个人的胃来说,简直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字。这样十四碗水,至少每碗水有一斤半的水,十四碗水,二十斤左右,这是一个人的胃能承受得了的吗?我回过头,静静地盯了他们片刻,输者又连续输了四碗水,他笔挺挺地坐在那儿,整个肚子涨鼓鼓的蓬在伸直了的两条腿上,整个上身已经动弹不得了,只有那只划拳的手在机械地伸缩着手指头。“十九碗了!”对手欢呼着一屁股从铺板上弹起来。输者并不耍孬,但有个要求,让人把他架起来去茅池撒过尿再喝,十八碗水已经让他的脖子也不能转动了,更不用说自己能从铺板上站起来了。围观看热闹的人当中果真站出来两个架起了输者。当两个人把输者架起来时,输者的裤子已经开始往下淌水了。就这样两个人架着他沥沥拉拉到了茅池,帮他解开裤子,他这才放开了撒尿。他这一泡尿哧哧啦啦撒的足足有半个小时。小便之后他又兴奋起来,尽管肚子仍是滚圆滚圆地涨着,他还是轻装上阵似的慨而慷地喝下了他输下的第十九碗水,并且十分不服地叫着要与赢家再来上十碗水。这人真是……,脑袋给车撞了?或者给牛抵了?我想不透。赢家倒不愿意继续与他划拳了,说是再划下去,怕是让输者把号房里存的两桶水给喝完了。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空间?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开始怀疑这不是一个属于人类的世界,可这里都是活生生的人在晃动着。尽管这个时候人们有说有笑,但我总感觉到在说笑的背后隐藏着一个无形的巨手,嘎吱一声就可以把说笑的人们给握得窒息了。
  喝了十九碗水的家伙见对手不愿意再跟自己划拳喝水了,脸上有些不屑地笑了一下,但是,他脸上的笑意还没用来得及收回来,就又转身去了茅池,人还没到茅池边上,就已经听得呼呼啦啦的尿水冲进了茅池。
  “看吧,不跟你猜拳你还不服气,再跟你猜的话,今天这茅池就给你承包了,别人就只能憋着了。”赢拳的家伙见输者这样人没到茅池尿已经泚到了茅池,笑着说。
  “你还别这样说,再来二十碗我也不服气你。”站到茅池里的输者下面撒着水,头却回转过来跟赢他的家伙不服气地说。
  “还不服气?今天不跟你来了,哪天要是想报这个仇,咱再来四十碗,到时候喝水的时候可不能耍孬。”赢者笑了笑。
  “喝死都不得耍孬的!”输者撇了一下嘴。
  “你还别喝死,喝死我就麻烦了。你要是不服气,哪天咱俩就划拳弹脑门,要不把你脑门弹得跟寿星老儿似的,你就算我没用本事。”赢者仍是那样开心地笑着。
  “干啥都成,我就是不服气你划拳。”输者嘴硬着说。
  “行!非把你赢得服气了不可。”赢者很自信地回应着输者。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空间?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我在心里不禁问自己。
  我不禁把这个空间又打量了一个周折,这是一个充满着混沌、充满着恐怖、充满着荒诞的空间,如果这个空间不作为监舍,这样高大的房子,只要稍加装修,不亚于一个修心养性的别墅,作为监舍,它却是这样的呆板与压抑,尽管它与别墅只是出入自由与否的差异。我不敢想象,如果一个人被长久地囚禁在这里,那么生命意味着什么?我猛地想起了“行尸走肉”,我现在就是行尸走肉!我的心一下子毛糙起来,头上也是紧一阵慢一阵地发炸,我是不是要发疯了?我急忙转过头看着窗外。窗外的阳光被高墙给遮挡得已经剩下得不多了,只有那么窄窄的一道了,整个放风场也显得空空荡荡了。
  是谁把自己推进了这样一个世界?是别人还是自己?我不敢深究这些,不管是谁把自己推进了这个世界,都是自己这一生无法弥补的过失,都是自己一生无法愈合的伤害。
  由于当初自己从学校混迹到社会,班上几个跟自己一样心理失衡的同学对自己很是敬佩。一天,班上一个外号叫卷毛的同学向我炫耀似的要我去为他陪客,在卷毛安排的一个饭馆里,卷毛把他认识的一个社会青年介绍给了我。这个叫阿军的社会青年很是大方,第一次见面就把整条的KENT和GOODCOMRADE往我面前一放,说要我以后多照顾卷毛。我没有推辞这些当时比较走红的外烟,也正是这些洋人才能拿得住的外烟,把我冲得头晕目眩再也站不稳了脚跟。以后,卷毛又摆场子请我跟阿军吃了几顿饭,外烟和名酒让我彻底失航了,饭后很是哥们儿地应着他们的邀请跟他们走了,他们一个谎言,我竟然成了他们的同伙,不知不觉中为他们行窃放了风。接着,我又在他们的故伎重演中跟着他们走了几次。我开始害怕听到警车的鸣叫声,开始害怕看见穿着制服的刑警,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听见警车的鸣叫声,只要看见穿着制服的警察,总以为他们都是在冲着自己而来。我开始以最果断的方式拒绝卷毛和阿军,尽管这中间他们还曾拿以前的事儿要挟我,我还是与他们分道扬镳了。我开始每天用铝盆作银盆洗手,在自己用铝盆洗过三年手之后,由于卷毛继续作案,被当场给人逮了个正着。就这样,我三年前参与的事情一并给揭发出来了,三年来一直存在着的侥幸心理也彻底破灭了。
  “看啥呢?”马力来到我的身旁,随着我往窗外看了一阵,“看阳光?阳光马上就会被高墙给遮挡得看不见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马力,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是啊,以前从没有感觉到阳光是这样的亲切。刚进来那阵我也像你一样,每天都站在这儿看一阵窗外的阳光,当时我这样想,我们失去了真实的阳光,应该在心里给自己虚设一道阳光,照亮心底的悲哀与伤痛。可是,随着无期的等待,原来给自己在心里虚设的阳光也慢慢暗淡了。”马力叹了一声。
  尽管我不想此时有人打扰我看窗外剩下不多的阳光,尽管我只想让窗外不多的阳光静静地照射我这份糟糕的感受,尽管我只想让今天这个忧郁的日子从身边寂然无声地溜过去。可马力的话让我有一份想要宣泄的冲动。古语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虽然我与马力不可能因为一次投机的谈话而称得上知己,但我无法否认,就是上次投机的谈话,在我们心底的某个地方,好像存在着许多的默契。
  “心情很糟吧?”马力有些不动声色地说,“到了这个地方的人,没哪个人的心情会好。有些人看起来挺高兴,那都是装出来的。不过,我很佩服能装出这样快乐的人。有时候自己也琢磨,到了这个地方要是心情一直很低落,时间长了,郁闷也会把我们郁闷死在这个地方。看守所只是一个短暂的地方,判刑了,后面还有劳改队的日子。咱总不能把自己折磨死在这里面吧。真的死在这里面了,这一辈子就彻底完了,连个重新走上社会的机会也没了,传出去,后世也会当成一个笑话,谁谁谁给关死在监狱了。”
  马力今天的话让我觉得他有些反复无常捉摸不透了,刚才还是那种口气,咋的忽然变成了这样的心情?是不是自己也会变得反复无常?连自己也捉摸不透?
  “想开点儿吧,你和我都不是这儿的长客,只是梦里在这儿做了一段时间的过客,迟早我们会回去的,社会才是我们永远的家。”马力轻声笑了一下说,“这段时间就当我们做了一个很长的恶梦,投宿在这样一个刻薄的旅店,我们又无计可施。”
  我无语地看了看马力,是这样吗?如果一个人时时与自己的境遇计较,真的无法活下去了吗?我也知道,一个人的一生尴尬的时候很多,困顿的时候也会很多,这些都是无法拒绝的遭遇。如果一个人能单独地存在于这个社会,单独地隔绝这个世界,尴尬、困顿,等等一切不如是的东西就会远离自己,可这样的生活是不存在的,就连原始人,也是群居活着,也是要与周围的人发生着种种的联系。
  “家庭、朋友、社会。现在离我们都已经很远了。不管我们现在想什么,都没用了。为了我们自己,我们必须暂时把这一切都远远地丢开,让自己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超然物外的修行者,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马力重重地出了一口气。
  能丢开吗?人,都是有思想,有感情,有感受的!
  我从打火机那儿大致知道了一些有关于马力的情况。打火机告诉我,马力从未与别人仔细地聊过什么,每天总爱一个人抱着双腿静静地坐在那儿。所以,整个号房里没有哪个人能真正了解他的性格、案情以及他的家庭情况,只是大略地知道他读过书,犯的是盗窃罪。
  “你今天怎么一会儿就给人的感觉就像两个人一样?”我不动声色地问。
  “人,是一个很怪的东西,一直受着自己的思想和感情支配着,却又驾驭不了自己的思想和感情,这或许就是做人的悲哀吧。”马力无奈地摇了摇头,笑了笑,说。
  “如果人能驾驭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就好了,那可以算得上真的很理智了。理智了,就不会犯错,就不会来到这个地方。以前我就见过这句话‘冲动是魔鬼’,那样的一冲动把自己变成了魔鬼。”我摇了摇头。
  “把自己看成魔鬼了?”马力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现在的日子不死不活的,还是人过的日子吗?”我也看着马力,“这个环境与曾经的得意与快乐的强烈反差,这样一对比,你觉得这日子像人过的日子吗?”
  “是的,我们已经被外面的世界深深地遗忘了。虽然我们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东西也属于我们。但是,世界失去我们是无所谓的事情,我们要是失去了这个世界,就无法无动于衷了。如果我们在这个地方呆得时间久了,原本属于我们的那些东西就会被我们渐渐淡忘,我们也会渐渐地变得麻木,也就慢慢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习惯了,就自然了,也就不会再强烈地对自己提过高的要求,只要每天还活着就行。好在你和我都不会在这里面呆上一辈子,迟早我们还要回到社会上。”马力说到这儿,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看着马力摇头,我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即使我们能够重新回到社会上,失去的东西也永远找不回来了,错过的事情也就永远地错过去了。就像马力说的这样,这个世界上属于我的东西太多了,音乐、舞蹈、绘画、诗歌,等等。虽说自己在这些方面没什么造诣,但这些都是自己生命的热衷。今天,也就是今天,如果自己还是在社会上,赶上这样的节日,赶上这样的时令,一准会邀上几个朋友,带上吉他,带上画板,带上纸笔,去野外好好地享受这个季节,尽情地挥洒属于自己的年轻的心情。但今天不能了,高墙电网把自己与这一切都完全隔绝了。只有那些记忆让我在这个日子里,不仅仅是这个日子里,也会在以后所有的日子里沉沉地心痛。人,总是习惯这样吧,企图用记忆中的欢乐来掩饰现实的悲痛。然而,记忆和现实的反差会让悲痛显得更痛。
  “读过几年书?”马力忽然岔开话题问。
  “读了高三读高四。别说这个了,老古语话,知书识礼,这书都给自己读狗肚子里了。”我知道,马力是在设法让我避开现在的心情,可他哪儿知道,我太多的快乐都与那个层楼林立的校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的问话更能直接地引诱我去回忆那些让我刻骨铭心的感动的故事。我的心更痛了。
  “看得出来,你读书时的成绩不会坏。”马力看着我。
  “或许是命运对我早已失宠,也或许是自己已经失信与命运,两度高考都吃败了。本打算今天启程去南方闯闯的,没有想到闯进这里了。”
  “其实,高四你不应该读的,应该那个时候就去南方,深圳那儿很缺人,初中生在那儿都很吃香的,那可真是个机会。”马力有点儿替我感到遗憾,“如果那个时候就去了南方,或许你就没有这场牢狱之灾了。我在南方呆过,在南方是金子就能发光的。那里不注重你的学历,只看你的能力,只要你能为厂商带来最大的效益,哪怕你一个字不识,厂商照样会重用你。不过,这个机会不可能一直就这样,也就是十年左右的时间。以后竞争激烈了,厂商会用更先进的设备,更优质的管理在市场上立足发展。那个时候,厂商需要的能力不仅仅是你有多么能干了,首先他会看你的学历,然后再考察你的能力。你想,连ABC都不认识的人,能为厂商操作进口设备吗?能知道世界上什么先进的管理方案吗?不过,我一直认为学历这东西就是一张纸,从上面体现不了一个人的能力。赵括,按现在的学历来说,应该是硕士或者博士了,谈起兵法,头头是道,长平一战,四十万赵军几乎全军覆没。马谡,也算是这样一个人物了,结果把街亭失了。”
  我对马力更不解了,盯着他的脸,问:“什么学历?”
  “学历?我没有。”他苦笑着摇了一下头,眼光变得茫然了,“也就是为了那一纸学历,才让自己走到这个地方。假如不曾读过书,不曾为了一纸学历,换句话说,不是为了那张可以让自己农转非的门票,一切悲剧都不会发生。”
  打火机和放风又配合起来,号头的命令,这两个小子腿脚更显得麻利了。号头明目张胆地口中叼着一支烟在铺板上背剪着两手来回很傲慢地走来走去,不时地还催着打火机要快些。打火机哧哧啦啦地搓了一阵,竟然失手了。号头从嘴里取出烟,不耐烦地骂起来。打火机重新换了一个搓火的东西,又是一阵哧哧啦啦地一阵,顿时,号房里便溢满了烟雾。
  马力回头看了一眼号房里的人们,又转过头看着窗外,说:“高一下学期,我父亲病故了。不久,母亲也去了,家里就只有我和两个弟弟了。作为兄长,我不能抛下两个弟弟,但我又舍不得手里的书,于是,我想到了偷。就这样,靠着偷来的东西维持着我们紧巴巴的日子。二弟见我舍不得手里的书,毅然用幼嫩的肩膀扛起了这个家的重担,日夜盘亘在那几亩薄地上。我不忍心看到二弟那双嫩手整天被锨把锹把磨得血淋淋的,不忍心看着二弟正在发育的脊背被沉重的担子给压弯,就请了长假回到了家中,白天我去田间耕作,夜里我学习课本。有一天,家里连吃的盐也没了,夜里我见两个弟弟睡着了,就要出门,没想到一下子给二弟拽住了。弟弟从床上爬起来,扑通给我跪下了,哭着说邻居们已经在背后开始议论我的长短了,要我不要再去做那事儿了。看到二弟这样,我抱着二弟哭了。为了二弟的恳求,也为了我自己,我答应二弟不偷了。后来,书实在是无法念了,我就带着两个弟弟去了南方打工。在广州,我认识了我现在的妻子,她父母知道我的家境后,极力反对她跟着我,为了我,她背着父母依然跟着我走了。去年春节回来过年,打算年后盖几间房子,春节后因为宅基地我跟邻居发生了口角,邻居竟然跑到派出所告我,说他家原来少的那头牛是我偷的。尽管我并不知道他家的牛是谁偷的,到了派出所,我很坦白地把自己以前做的事儿全都给说出来了,就这样进来了,都一年三个月了呀。”他并不关心号房里正发生着什么,漠然地说完了他的事儿,不自觉地不知为何又摇了摇头。
  原来,马力也有这样心酸的过去啊!命运原来是这样一个值得狠狠诅咒的东西。
  “像你这种情况,应该从轻发落的。”我安慰马力说。
  “你才进来几天呀,就给我吃宽心丸?慢慢你就知道了。”马力苦笑着说,“我也知道我属于依法可以从轻处罚的规定,可法律是条橡皮筋,‘可以酌情从轻处罚’不是‘一定从轻处罚’,可以从轻也可以不从轻,‘酌情’二字就不好说了,这根橡皮筋就这么一拉一拽,就让我们L县的某些爷爷们有了一个空间。酌情,这个情,本来是案情,是认罪态度,是悔罪心理,可在我们L县的某些爷爷们的理解中,就变成了人情。也难怪,自古都是这个样子,人情大于法。咱们这些平头百姓,没啥子关系也就没有了人情,伸着脖子等他们宰吧,他们愿意割几刀就割几刀,爱咋割就咋割。”
  这时,外面放风场上的铁门咯咯啷啷地响了一阵,像是在开门。整个号房听到响声,像一下子听到了戒严令一样,嘎登就没了响动,所有的人都屏息慌慌张张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号头也疾快地把嘴里叼着的烟给弄熄灭了,并两手不停地用手在面前扇着烟雾。原来号头也怕外面开门,也怕有管教进来。
  我和马力回到铺位上。
  放风场上的门好像被吱吱呀呀地拉开了。号房里的在押人员都屏息静坐着,脸上也都木木地定着,各自的心里也不知道在叨咕着什么。我却在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要放我出去?或者是号房里吸烟给管教干部发现了?
  号房门上的锁也在响,人们的目光一下子都变得惊惧了,不知道这门一开会是什么找到自己的头上。大家都憋着呼吸瞅着号房的门。
  号房的门被拉开了,一声呵斥也传了进来——“进去!”
  一个家伙畏畏缩缩地进来了。
  门又给重重地关上了,门外一阵锁门的声音之后,接着又是放风场上的关门声。
  号房里的脸孔一下子都浮出了同一种冷漠的讥笑,几十双眼也一下子放射出同一种蔑视的光。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吓死人了,还以为是抽烟出事儿了呢,原来是来客了。”
  “弟兄们,让你们久等了!兄弟来迟了一步,请多多包涵!多多包涵!!!”刚进来的这位一下子跪倒在门下,双手抱拳在面前打着恭,脸上洋溢着奉迎的笑。
  我还是看得出来,他的笑遮不住他目光深处的恐惧。我心里盘算着,明天我就不用让打火机替我打扫卫生了。
  “来迟了一步?”号头阴险地笑了一下,“来迟了也没关系,我们一样招待。”
  号头的话刚落音,放风已经爬到上面放风了。号头周围的那几个家伙跟着丸子面带笑意向这个新号围了过来,那笑里藏着很明显的阴险与狰狞。
  “老大说要招待你,就先让你坐飞机去旅游吧。这也是对你的宽待。”丸子他们几个把这个新号围起来之后,丸子很仗势地说,“以后有啥事儿多想着我们老大。”
  “知道是老大的宽待。等一下!”跪在那里的新号并没有站起来,说着,他把一只手伸进了裤裆里。
  有啥事儿多想着老大?手在往裤裆里摸?这是什么意思?我有些欣赏新号的讥讽。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新号竟然从裤裆里摸出了几盒烟。
  新号把从裤裆里摸出的烟递到丸子面前,嘴里歉意地说:“兄弟也没啥厚礼,就这几盒草山子(香烟)。一包兄弟们伙着抽,剩下的孝敬老大。”
  丸子从新号手里接过烟,瞅了瞅。
  我真纳闷这个新号的能耐了,居然能把四包香烟藏在裤裆里了?门岗上搜身是很严格的呀,他咋的就有了这个能耐了呢?
  “看得出是混世的老捻子(老手),既然混过世面,也知道规矩,那就免了招待了。”号头一直在注视着丸子他们会怎样招待这个新号,当他看到新号有香烟交给丸子,并且说了孝敬的话,立即就要丸子不要折腾这个新号了。
  丸子他们几个得到号头的话,拿着香烟回到了号头的旁边。
  “放风,好好放风。”号头对着正在放风的放风喊了一句,然后回过头看着丸子说,“给大伙儿发新号的心情烟,放风和打火机两人一根,其他的三人一根。”
  丸子按着号头的吩咐开始发烟。
  “报个蔓子(姓名)吧。”号头招手示意新号起来。
  “顶水蔓儿(姓余)。”新号得到了号头的许可,嘴里回答着从门下站了起来。
  “宝府(住址)?”
  “本圈子虎头坎草头杆子(本县王集镇万庄村)。”新号很谦恭地回答着。
  ……
  我听不懂他们的对话。我知道他们说的是江湖行话。从新号与号头默契的对话中我可以断定,这个新号一定是一个很有江湖阅历的家伙。
  号头与新号一番对话之后,便安排新号与他睡同一块铺板,并且免了新号的打扫卫生。不光是我,整个号房里的人都惊呆了。我还要让打火机替我打扫卫生?他妈的!我在心里愤愤地骂。
  号房里飘起了烟雾。号头见大家要一起抽烟,马上就板起脸,说这样抽烟烟雾太大,会让外面的管教干部发现的,要轮流着抽。尽管不少人已经急不可耐了,还是按着号头的安排轮流抽烟了。
  新来的这个家伙因为有香烟给号头抽,也就免去了不少的曲折。看到号房里的人们都在撅起嘴巴抽他带进来的香烟,他显得很得意。虽然他暂时不敢有什么张狂的举动,但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施惠与人的嘲讽和轻蔑。或许,在他的眼里,我们这些抽了他的香烟的人是一种被他豢养了的家畜一样,只要有东西对我们这些人进行豢养,他就可以操纵这些人对他的行为。
  原来,不光是社会上如此,这个地方也是如此!我们嘴里的香烟就是这个新进来的家伙给我们的贿呀!我们接受了他的香烟,也就接受了他的贿赂。俗话说,“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软。”接受了人家的香烟,我们不单手短了,更严重一些说,我们成了人家的喂服了的鹰犬了,就像某些受贿了的官老爷一样,成了为别人办事儿的工具了。
  号头叼着一支烟,撇嘴瞅着整个号房里的人,模样很显高贵。
  看着号头的摸样,我感到很恶心!
  号房里抽了烟的人很满足,也很满意!还没有抽到烟的人很渴望,也很感激!
  新来的这个家伙大概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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