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品名称:《最后的江湖》上部《前世江湖》 作者:西北利小生 发布时间:2021-02-01 09:04:45 字数:5477
一
吴大郎没有对拴成说谎,那几乎是全民嗜赌成风的年月,无论庄户人,厂矿职工,还是个体老板,几乎个个都是赌徒!一到了冬上,只要手里有俩钱还能不被拖下水的,算是爹娘进庙烧过高香了,那是寥寥无几!
回忆起那个年月,沈深说要是能把目光回看三二十年,就能明白无误地看到,一些个留长发、剃光头,看起来着装入时、出手阔绰却又眼神冷硬的家伙,大都三五成群,匪气逼人,频频徘徊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或厂矿的家属区,乡下的庄户上。沈深说这些人大都是些把老百姓当韭菜割的职业赌徒,其中就有拴成!
就说初入赌行的那年,仅一个冬上,拴成在场子上整整守了俩月,放出去了大半万块钱,粗粗合计了一下,回收来远远过了万;除去借来的本钱,开掉手下喽啰们的工钱,干吃净落大半万,一年赚一个万元户果然不是梦!
“他妈,都说是钱难挣屎难吃,没想到这世上真还有来钱这么容易的事情!老子穷了几辈子,受了几辈子的罪,早知道拔穷根这么容易,又何苦来着!”拴成兴奋之余,一口浓痰狠狠地吐到了地上,然后带着军武、驹子、胡长毛几个人,没日没夜地追赌债!
但从来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很少一帆风顺。就说那天在郜家梁子,从郜杆子出来,拴成狞笑着摸着揣进怀里的一叠人民币,正打算犒劳手下兄弟的时候,不防“突、突、突”一阵爆响,接着几辆摩托车出现在了十多米远的巷子口上。那是摩托车还很少的年代,尤其庄户上出现这些人,大多都是道上的同行。起初拴成倒是没太在意。
没料到的是,跨在摩托车上如狼似虎的几个家伙,停下车竟毫不避讳地扫视着他们几个,极嚣张的样子。其中为首的光头,又矬又壮实,摘掉墨镜把他们挨个打量一遍,然后拿眼里的凶光逼视着拴成,像猎鹰看着猎物一样。
拴成那会儿感觉有些不妙,心里正七上八下着,身后的胡长毛已失声叫了起来:“妈呀,是二、二、二和尚!”
胡长毛这一叫唤,几个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还是那句老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终究还是找来了。
这事过后拴成再也不拿胡长毛当人看,就因为经过这一回,彻底知道了这杂种纯粹是银样蜡枪头,危急时刻纯粹草包一个。虽然站在自己的身后,他明白无误地感觉到那会儿胡长毛腿肚子都发软,上下牙床都疙抖了起来;还有大舌头,也跟胡长毛一个屌样,一脸的横肉给吓了个煞白煞白!
真他娘的冤家路窄!大半个冬天,在场子里也不曾出现的冤家,这会儿偏偏挡在了眼前,明着是来者不善,一场恶战看来是躲不过去了!
那些天说起来挺日怪,不仅向来活跃在赌场上的蒋骚狐一直不曾露面,连二和尚也销声匿迹了好些日子,人间蒸发了一般。后来听知情人说,蒋骚狐整个冬天都在家疗伤,二和尚之前又因砍了人,正在监牢里接受管教。要不是白塔寺那边群龙无首,拴成哪里能这么容易就捞上这一票?!
拴成与老驴眼的相识,也是在那一年。那时候蒋骚狐和二和尚没有现身,场子却有个叫老驴眼的老家伙,五十上下,穿一件黑昵子大衣,不知道什么来路,看样子像个厂矿小头目之类的。能够在赌场上坐庄的、放版的,都是道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乍冒出个老驴眼来,自然是不受待见。正有人打算把老驴眼排挤出场的时候,不料老驴眼却亮出了背后的人物。
“各位大哥各位兄弟,别看我老驴眼面生,别看我老驴眼没名气也没在道上混过——”老驴眼撕开一条红塔山,十分大气地给场子上有资历的人物挨个孝敬上一盒,一面谄笑着解释说,“今天我这场子,却是替蒋大哥放的!蒋大哥今年是个灾年,伤筋动骨一百天,实在是行动不便,才委托兄弟来放版。说白了,我老驴眼就是蒋大哥的一条狗,给他老人家跑跑腿,伺候蒋大哥。不过,蒋大哥却看得起老驴眼,从没拿老驴眼当外人,要不,哪能就放心让老驴眼来呢!”
一条烟发完了,老驴眼又抱着双拳朝各路神仙作揖:“我老驴眼虽然不是什么人物,不过各位要是给我老驴眼面子,就是给蒋大哥面子!”
知道了老驴眼背后竟然是蒋骚狐,不用说,场子上人人都忌惮三分,也让着三分。拴成当然没敢接老驴眼的烟,且对这老家伙多了几分警惕,但凡有老驴眼的场子,尽量沉住气往后退。相反的是,老驴眼对拴成却十分热络,好像压根不知道拴成与蒋骚狐之间的那回事。闹得拴成云里雾里的,一开始总觉得这老家伙高深莫测,是个笑里藏刀的主,不得谨慎了又谨慎。
到后面放版的时候,老驴眼从黑皮包里掏出了大把的钞票放出去,趁着赌徒们打条子的时候,拴成凑上去看了,债主的名字是果然是蒋某人。
没有了蒋骚狐二和尚他们打扰,放版的那会儿倒是顺利,没起什么风浪。哪里能想得到,放版时是笑面佛一样的老驴眼,这会儿要归版了,却换成了二和尚。看来蒋骚狐果然有一套,手下分工明确,自己躺在家中也照样发财!
这当然是后来的想法,而在当时拴成看着堵在巷子口上的二和尚那伙人,心里盘算着十有八九是栽进去了。那会儿胡长毛和大舌头明显是指不住,看样子这俩杂碎都准备着掉头跑路了。只剩下了军武和驹子,能不能靠得上,都还说不定。但拴成知道自己没有退路,这行当全靠面子撑着,之所以能人五人六地站在场子上,吃了赌行这碗饭,全凭前两次血战的结果。一旦退缩,以往的风光,以往的江湖地位,全他妈白搭;以后的路途,就更不用说了,就沈深的那句话“一只虫子都能欺负你”。这条路就是这样,要么流血前行,哪怕倒中中途;要么缩头缩尾,像一条狗一样活着。
就在拴成盘算的时候,那伙人看着胡长毛和大舌头,嘴角都挂起了轻蔑的笑意,二和尚指着拴成威胁道:“你,过来——”
拴成一动不动,但一只手却握住了腰里的刀把!
这事过后,后来的多少年里,胡长毛又多了一分炫耀的资本,满世界地炫耀,虚构自己的英雄形象。这杂碎吃尽了嘴上的亏欠,但老毛病总也改不掉,大小的事情都恨不得登到报纸上去。
“嘿,二和尚又怎么啦?!在郜家梁子那会儿,跟咱哥几个狭路相逢过,他能把大爷怎么着?告诉你,大爷该不尿他就不尿他——”事后胡长毛到处夸口说,把自己吹得跟张飞一样,“当时陈大哥只要发句话,哥几个照样冲上去砍了他,不就是个二和尚嘛,谁他妈尿他!”
因为那些天正值用人之际,胡长毛这狗日的吓唬老百姓的确有一套,因此这些话即使传到了拴成耳朵里,拴成也忍住没跟他翻脸。但还是忍不住骂:“x,老虎不在跟前,狗怎么叫嚣都有理。这狗日的,老子当日差点就栽到了这狗日的手里!”
沈深回忆说,那一次拴成与二和尚狭路相逢却有惊无险,确实算桩侥幸的事情。据说二和尚在跨出牢房后撂下过狠话,要卸下拴成一只胳膊来,报蒋骚狐那一箭之仇!按理说,郜家梁子那次碰头,确实是个好机会,二和尚没理由放过拴成才是。有人猜测那时候因为忙着追赌债,这才暂且放了拴成一马。但这种说法太牵强,明显站不住脚。
直到多少年以后,真正的原因终于浮出了水面——那次遭遇中,二和尚不但对胡长毛、大舌头不屑一顾,甚至包括军武也没放在眼里。而真正让二和尚忌惮的是,他带着手下小弟逼向拴成的那会,胡长毛身旁那个文文弱弱、面目清秀、高中生模样的小子竟然大跨了几步,与拴成并列在一起,若无其事地迎着二和尚看。很有些目中无人!
这就是驹子。
二和尚可是打杀了半辈子的滚刀肉,什么样的阵势什么样的人物没有见识过,当然是个明白人。他早就向手下交待过,这种场合下,不怕有武有勇的,单怕不要命的。要是放在拴成一个还好办,再多加一个驹子,一双不要命的汉子,这么硬的骨头二和尚知道自己啃不下去。
“姓陈的小子,你别得意,今天先放你一马,但迟早会卸下你一条胳膊!”二和尚撂下这句话后,带着小弟扬长而去!
二
沈深说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在那个年代,任何一个民间人物的崛起,无论哪个行业,无一不是坑蒙拐骗,巧取豪夺,吮吸了难以计数的百姓的血汗的缘故!至于道上混的那些人,赌行里的那些人,所造的孽就更别提啦!只可怜了那些普通的老百姓,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没孝敬爹没孝敬娘,却都做了流氓的孝子贤孙,你说冤枉不冤枉?!
沈深没有说错,多少年以后,曾经赌场上的常客,如今大多都成了年过半百、儿孙成行的老人,回想起过往的年月,无一不是捶胸顿足,追悔莫及。
多少年以后,已经两鬓斑白、贫病交加的郜杆子提起过往的事,更是不胜唏嘘。郜杆子一辈子痴迷赌博,临老了晚景凄凉。为了混日子,把年仅十八岁的女儿早早嫁了出去换财礼钱,成了邻居们的笑料。面对妻女的责备,郜杆子常常抽自己的嘴巴忏悔:“哎,我这一辈子,全他娘的毁在了赌博上,大好的青春岁月,全他娘的葬送在赌博上了!我这大半辈子,血汗没少流,年轻时有的是力气,一年四季没消停过。后来搞废品收购,票子也没少挣,可现在落下了什么?陈老板、吴大郎、二和尚,这班天杀的吸血虫,把老子大半辈子的血汗都吸走了。要不是这班天杀的,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境地呀。咳,说起来还是怨自己,怨自己愚蠢,狗改不了吃屎呀!”
确实说,那个年代,那么多流氓的人前风光,其实全靠的是郜杆子这种冤大头的血汗来滋养着的。沈深记得那一年,在拴成发了笔小财之后,就连一直耻于提起拴成的黄老牛,也公开承认拴成与梅凤的事情了。面对询问梅凤婚事的亲朋故旧,那老畜生姿态有些无奈,却不并觉得丢脸:“咳,女儿嘛,也算是有主的人啦,就是庙后的陈拴成。谁能想到陈哑巴那种货色,竟生出个有本事的儿子来。这小子,一个冬天能挣万把票子回来,啧啧,大本事人啊!”
每当卖弄完这些,黄老牛那点可怜的虚荣心,都能从别人惊愕的神色中得到极大的满足。他算是彻底承认拴成了。
临近过年那会儿,发了财的拴成多少有些亢奋,也想起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句江湖格言,打算陪沈深上街散会心去,顺带着替梅凤挑上几件衣服,好让自己也人五人六地活上一回!主意打定了,让军武把这话给兄弟们吩咐下去。不防这时,他家那破旧的老院子里,踉踉跄跄闯进了一个人。这人五十上下,穿黑呢子大衣,竟然是多日不见的老驴眼。
“噫,稀客呀,今天刮什么风,把你老驴眼刮到我这破庙里来了?”拴成定神,看着一脸霉相的老驴眼,也猜不出是福是祸,心里肯定纳闷不已。
“陈大哥,我老驴眼求你来了,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老驴眼苦巴巴地皱着眉头,从皮包里掏出一条高级香烟来,讨好地给拴成递了上去。
腊月里在场子上,虽然拴成一直有意躲着老驴眼,但老驴眼对拴成却始终是友善的,甚至有些谄媚和讨好。他觉得自己拿拴成当朋友。因此落难的时候,就直接摸到了拴成的门上。
“求我?老驴眼,你是进错门了吧?”拴成猜不透老驴眼的意图,纳闷得脾气都上来了,举手把老驴眼的烟挡住。“你有蒋大哥他们罩着,我这算是老几?你肯定进错门了——”
“陈大哥,您就别耍笑兄弟了。都怨我老驴眼贪心不足,鬼迷心窍,干下这吃屎的事情!只要陈大哥能帮兄弟度过这次难关,我老驴眼这辈子哪怕做牛做马,也会报答陈大哥的恩情啊!”老驴眼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硬把烟往往拴成怀里塞。
那会儿拴成确实还不知道,老驴眼其实跟蒋骚狐二和尚他们那伙人,根本扯不上半毛钱的关系。正如这老家伙自己承认的一样,鬼迷了心窍,居然把蒋骚狐养病、二和尚蹲大牢的间隙当成了发大财的机会,冒充蒋某人的名头在场子上混。哪知人算不如天算,蒋某人虽然在家当了病号,正蹲大牢的二和尚却疏通关系提前释放了两个月。出狱后,二和尚按照蒋某人的指示,不过一个礼拜,就把老驴眼放出去的赌债,全部收了回去。腊月里在上打条子那会,拴成看得真真切切,债主是蒋某人的名字,白纸黑字,谁也赖不掉!事到如今,老驴眼也是百口莫辩。但毕竟是数万元的钞票,比割身上的肉还难受。痛心疾首之余,老驴眼想到了拴成与蒋某人之间的那回事,这才拉下脸面求到了拴成的门上。
但老驴眼想得过于简单,那会儿的拴成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又凭什么保得了他?
“我说老驴眼,兄弟倒是想帮你,可得有那个能耐不是?你瞅瞅兄弟,像是有种拿得下蒋骚狐的人么?”拴成硬生生忍住肚子里的坏笑,看着老驴眼眼神里光泽渐渐黯淡下去。“不过你也别灰心,这些事咱没本事管,可到底也有管他的。就算是他蒋某人、二和尚,也不可能无法无天不是,他当自己是谁,当自己是天王老子不成?”
听拴成说出这话,老驴眼死灰样的眼神才又活泛了些,乞求着:“求陈大哥把话说明了行不,不管是谁,只要能挽回兄弟这趟损失,我这笔钱五成都归他,不,六成都归他。我老驴头说到做到!”
“嘻嘻——”拴成沉思了会,然后捉弄老驴眼,“知道咱这块叫什么名吗——庙后!出了我这门往西拐走上两百步,再往左拐几百步,你就能看到那座庙了。庙里供着菩萨,也有灵的时候,你进去后烧上三炷香,跪在菩萨像前好好求,说不定诚心把菩萨感动了,你的损失也就找回来了。其别还有什么人能帮你,我这会真还想不出来!”
三
后来军武回忆起当年,还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好像再次身临其境的感觉。军武说那天拴成支走了老驴眼,随后就和兄弟们来到了大街上,面对郁郁寡欢的沈深,拴成想逗着沈深开开心,就把老驴眼那些混账事抖了出来,七八个兄弟笑成了一片,惹得过路人都回头张望。
偏就这会儿,几个人都听到有个声音在呼唤沈深,是女声,很温婉、很富魅力的声音,七八双眼睛不由循着声音寻去。年前那几天,街道上人声鼎沸,沿街摆满了摊位,全是卖鞭炮的、卖百货的、磁带的、衣服的、糖果的……其中一个摊位后面,果然有个时髦的城市妞子朝着沈深招手。妞子身旁有个男的,高个,不胖也不瘦,样子极友善。
军武说这是他初次见到爱武爱文兄妹,哪里会想到这就是五爷后来的夫人和大舅子,只觉当时眼睛一亮,立即就被刑爱文那一身靓丽的青春气质吸引住了。只可惜当时刑爱文除了对梅凤热情些,对他们另外的人,多少有些敌意,有些不屑。
那时候城乡之间还存在着挺大的差距,沈深和爱文爱武说话的时候,拴成他们给一边晾着,心里多少不是滋味;就先打了招呼,一伙人簇拥着梅凤,沿着大街说说笑笑,走走停停,消失在人流中了。
那会儿没有谁能想到,一场天大的祸事,已经悄然逼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