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随潮

　　1977年新春伊始，雷波就觉得好像一切都与以往有些不同。这一年的春季，人们除了感受到与往年的春天一样的万物昭苏、春光明媚、鸟语花香的大自然气息之外，还真实地感受到一种从来有过的人文春天的气息。敏感的雷波尤其感受到一丝新鲜的政治文化空气，正从东北方传来，而且有渐渐浓厚的趋势。
　　国际劳动节就要到了，一天黄昏，雷波与好友罗腾飞正在校园内并肩行走，这时校园内的广播站正在播音，他们并不在意广播里都说些什么，他们一路只说他们的。
　　雷波忽听得广播喇叭里传出一首陌生的歌来，他立即止步，“哧”的一声并做出一个“静静”的手势来，然后侧耳静听着。
　　“怎么啦?”腾飞不解地问。
　　“听听，播的什么歌啊?”雷波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歌吗?”
　　“噫！怎么会播出这种歌呢！?”腾飞道，“这是《歌唱二郎山》，是放错了唱片的吧。”
　　“呀！罗兄，你厉害啊！”雷波咤异问：“你怎么知道这首歌呢?”
　　“这首歌我曾拼谱练过一阵的呀！”腾飞答道，“我有一本老歌本，上面就有这首歌的。”
　　“哦！难怪。”雷波道，“怪了，平时都是播放语录歌的啊！”
　　两人正猜疑间，广播喇叭里又传出另一首陌生的歌来：“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啊！洪湖岸边，是呀么是家乡啊……”
　　雷波和腾飞觉得这首歌很好听，就不约而同地不再说话了，他们如饥似渴的聆听着那优美的旋律。
　　两人刚听完这一首，正要重新走路，喇叭里又播出：“手拿碟儿敲起来！小曲好唱口难开，声声唱出人间的苦……”
　　雷波一边听，一边陷入深沉的遐想之中。腾飞拍了一下雷波的肩膀道：“雷兄！想什么呢?”
　　雷波一惊，但未清醒，随口应道：“我觉得这世道要变了。”
　　“口误！口误哦，”腾飞纠正道：“不能那么说哦，是形势要变了。”
　　“对对对!是形势要变了。”雷波急忙改口道，“用词不当！用词不当！”雷波心里暗暗道，“我曾因用词不当而吃过大亏的啊！”
　　雷波的深埋于心的旧事，腾飞是不会知道的。
　　从那次以后，那些从未听到过的优美的民歌、50年代的老歌、旧电影插曲，不时地从收音机里、从校园内的广播喇叭里播放出来，在人们的耳际环绕，在人们的脑海里盘旋，在人们的心窝里回荡，使人有一种新鲜的感觉。这些歌曲有很多，如《红梅赞》、《绣红旗》、《绣金匾》、《英雄赞歌》、《游击队之歌》、《打靶归来》、《松花江上》、《冰山上的来客》、《歌唱二小放牛郎》、《南泥湾》等等。有时候校园内的广播喇叭里还冷不丁地漏出一两首“另类”的歌曲来，如《天涯歌女》、《四季歌》、《秋水伊人》、《拷红》、《丧花》、《可怜的秋香》、《苹果追分》、《微笑》等等。
　　雷波知道，学校广播站是由学生会管理的，这些民国时期的歌曲和港台的“糜糜之音”也能偶尔放声，这决非误播的。他猜测，这些“另类”唱片，一定是“嗅觉灵敏”且“有背景”、“有门路”的某位学生干部弄来的。广播站能够插播这些“另类”的东西，更未见校方干涉，这里面就有文章了。他有一种预感，过去所禁锢的文艺作品也许将要解禁了。他似乎听到了文化冰川即将解冻的破裂声，一个不同的时代正在悄悄地走来。
　　此时的雷波有一种超前的政治敏感性，他发现学校的万人露天电影场四周的各系墙报中，文革性质的内容日渐淡化和减少，而文艺性质的内容日渐显露和增多。书法、绘画、诗歌、书评、格言、谚语、灯谜之类的作品，慢慢地在各系版面蔓延开来。他觉得这是一种好的势头。因为读这些墙报，使人感到身心轻松、精神爽快，同时又能增长知识。他觉得这才符合毛主席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发展方针；这才是一所大学校园应有的正常的文化气氛。过去的墙报，政治观念的词汇和政治运动的口号太多了，几乎达到充塞与堆砌的程度，看的多了你就会觉得空洞乏味，无所采用。
　　雷波还发现，图书馆中的中国小说库和外国小说库上架的书籍也渐渐增多了，以前看不到的小说也相继在架上发现。
　　雷波是个爱看小说的，他在图书馆中看到了许多中外古典名著和现代名著，他简直喜不自胜。当他看到中国四大名著——《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的时候，其惊喜之情绝不亚于《林海雪原》中座山雕见到联络图的那种亢奋，这可是他以前朝思暮想而求之不得的。他细细寻察着书库中的书，在“中国小说”一寓，他又发现了《聊斋志异》、《封神演义》、《今古奇观》、《儒林外史》、《镜花缘》、《老残游记》、《官场现行记》、《说唐》、《杨家将》、《英烈传》、《山海经》、《搜神记》、《太平广记》、《三言两拍》等古典小说和《青春之歌》、《林海雪原》、《苦菜花》、《大刀记》、《红岩》、《野火春风斗古城》、《烈火金刚》、《敌后武工队》等等现代小说，他情不自禁的自语道：原来这些宝贝都在这里啊！在“个国小说”一寓，他又发现了以前听别人说过的好书，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安娜卡列尼娜》、《简爱》、《悲惨世界》、《基度山伯爵》、《红与黑》、《高老头》、《欧也尼格朗台》、《罗密欧与朱丽叶》、《战争与和平》、《堂吉诃德》、《鲁宾逊漂流记》、《格兰特船长的儿女》、《神秘岛》、《格列佛游记》等等。他如饮甘露，心中快不可言。他心中道，几年前我还以为此生与这些书永无逢缘了，想不到我却如此的幸运，如今却能如愿以偿，在这里看到了这些宝贝。能读到这些好书，也不枉了人生一世啊！他决心在三年多的大学时光里，要利用所有的课余时间，将他所爱的书读完。
　　最让雷波快慰的是，学校每到周末，除了下雨之外都在露天电影场免费放电影。那些电影大多是学员们第一次看到的，如《追鱼》、《女附马》、《宝莲灯》、《天仙配》、《牛郎织女》、《刘三姐》、《阿诗玛》、《杨乃武与小白菜》、《汾水长流》、《武训传》、《红日》、《烈火中永生》、《霓虹灯下的哨兵》、《一个与八个》、《青春之歌》、《早春二月》、《烈火金刚》、《大浪淘沙》、《兵临城下》、《野火春风斗古城》、《女篮5号》、《巴黎圣母院》、《卡桑德拉大桥》、《追捕》、《多瑙河三角洲的警报》、《看不见的战线》、《南江村的妇女》、《一个护士的故事》等等。观看了这些电影，雷波觉得耳目一新，大开眼界，增长了见识。雷波觉得这一段时间的校园文化是最丰富的；这一段时间的校园生活是最幸福的，这与前两年的情况是大不相同的。
　　雷波清楚地记得，自1974年9月1日入学以后的两年里，学校一直充满着浓厚的政治空气，学校的教育一直是以“政治挂帅、思想领先”为原则，“以阶级斗争为纲，”一切都要“上纲上线”；学校“坚持党的一元化领导”，贯彻“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的方针；学校执行“以政治学习为主，以业务学习为辅”的教学方案。所以全校师生每天都处在一种紧张的气氛之中。
　　雷波入学后的第一年，所开展的政治学习和政治活动主要是围绕“批林批孔”运动，批“孔孟之道”；批“中庸之道”；批《论语》；批《三字经》；批《弟子规》。每一个运动阶段都要求学员写批判文章，写心得体会，写思想汇报。各系各班的“宣传报导组”都要写稿报导，广播宣传；各系各班的“墙报写作组”都要写文章、出墙报。雷波入学以来一直是班里“宣传报导组”和“墙报写作组”的组长，在这些政治学习和批判活动中，因为要组织写稿，他必须带头，他必须研究要批判的东西，因此这一年他认真阅读了《论语》、《三字经》和《弟子规》三篇古典文学著作，从中也得到了文字功底和写作能力的夯实和提高。
　　在每期的墙报中，雷波都发表自己的文章，以为带头作用。他清楚的记得，1975年国庆节，他在本班的墙报上，发表了一篇很长的散文诗，题为《喜玛拉雅山颂》。这篇文章使本班的墙报陡生光彩，引得别系别班的同学刮目相看。有一位同学曾夸张的对雷波说：“你的这一篇文章真够力呀！可谓冠压群芳了！”雷波听了，自然心情舒畅，不过他似乎谦虚地回说：“哪里哪里，人家写的比我厉害哩！”
　　因此，雷波便产生了重读此文的念头，于是他打开自己的木箱，将那篇“力作”找出来，并自我欣赏起来。那几张行将发黄的稿纸上，洋洋洒洒，竟有160行之多，上面写着：
　　喜马拉雅山颂
　　作者：雷波
　　雄伟高大的喜马拉雅山啊！
　　今天，你为什么这样的笑容满面?
　　今天，你为什么这样的心开意得?
　　今天，你为什么显得魏峨壮观、千姿百态?
　　今天啊！今天！
　　今天是伟大祖国成立二十六周年，
　　天安门前的礼炮声，
　　震撼大地，回荡天涯。
　　
　　喜马拉雅山啊！你毕竟是山，
　　但，
　　谁又怀疑你不会心潮激荡、热血沸腾；
　　谁又怀疑你不会心花怒放、喜笑颜开。
　　喜马拉雅山啊！
　　你高，高聳入云，刺破九重表霄，
　　你高，伸进银河，直冲七星牛斗！
　　
　　喜马拉雅山啊！
　　你是伟大祖国的像征，
　　你像顶天立地的巨人，
　　巍然屹立在世界的东方！
　　你啊！你是我们中国的骄傲，
　　你像顶天的大柱，横架乾坤，俯瞰人间！
　　可是啊！你才是古往今来第二十六次欢笑，
　　而一次比一次笑得更加深情、甜蜜、痛快、高昂。
　　解放以来仅仅二十六年，
　　这只是千秋万古的历史以来短暂的一瞬，
　　却使你容颜顿改，满面春色。
　　二十六年前以往的历史，
　　你还是沉睡在硝烟弥漫的万古长夜。
　　
　　在你白发苍苍的头上，
　　可知你经历了多少骤雨狂风，严重雪寒霜；
　　在你条条皱纹的脸上，
　　可知这是你历经万古、饱经风霜遗留的痕迹。
　　
　　喜马拉雅山啊！
　　你是伟大祖国的见证人，
　　永远不会忘记：
　　当盘古生下你的时候，
　　你就座落在那荒凉寂寞的神州。
　　你度过了千千万万个冬夏与春秋，
　　哪一天不在苦闷与忧愁……
　　见到的是晃晃的刀光、荡荡的血影，
　　听到的是虎狼撕吃人肉那可怕的嗥叫。
　　你只能在梦境中，偶尔发出几声惊惧的狂吼。
　　尽管你怎样深恶痛切、极力诅咒那吃人的社会，
　　终究是黑雾腾腾、乌云滚滚，似乎把你吞没。
　　
　　三千多年的奴隶社会，
　　只见那城头村尾奴隶冻饿惨死的白骨堆，
　　成千上万的奴隶成为奴隶主“会说话的工具”，
　　原始的中国是那样的无情与空虚。
　　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
　　贫困的农夫像苦海中的浮萍一样的无靠与萎蘼，
　　身上是千百斤重的钢铁锁链啊，
　　黑暗的牢笼哪有半点的自由。
　　暗无天日的国民党统治时期，
　　帝国主义者入侵进犯，蹂躏践踏着中国，争先恐后。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
　　七零八乱地丢弃着截截“洋钉”，滴落着点点“洋油”，
　　那凄凉的境地不堪回首。
　　
　　喜马拉雅山啊！
　　在这渺渺茫茫的远古大地上，
　　你枉徒生得如此的高大磅礴，
　　失去了你雄伟高大的气势以及横空出世的威严，
　　周围尽是妖雾腾腾、冷气嗖嗖。
　　喜马拉雅山啊！
　　你毕竟是山，
　　但是，
　　谁也不会不相信你在心痛非常；
　　谁也不会不相信你在怨恨悲伤。
　　
　　轰隆隆，春雷震地，天公抖擞。
　　不，
　　喜马拉雅山，你再细听，
　　这是发自北京天安门前，
　　开国的礼炮声！
　　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正挥巨手，
　　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历史将永远铭记，
　　伟大的，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
　　
　　从此，
　　红日普照山川，
　　黑暗的旧中国顿见光明，
　　群星拱月，点缀着江山如花似锦。
　　万马奔腾，洪流滚滚，伟大祖国日新月异；
　　红旗漫卷，战歌嘹亮，玉宇澄清万里埃。
　　
　　喜马拉雅山啊！
　　从此，
　　你获得了新生！
　　你头上晶莹的白雪、绽放的红梅，
　　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
　　犹如玉屑琼粉、桃颜春色，多么美丽动人！
　　朝阳似火、彩霞飞舞，一派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从那时起，谁不为汝歌唱与赞叹，钦佩与羡赏。
　　
　　喜马拉雅山啊！
　　你看：
　　东西南北，到处都是繁花遍地，五彩缤纷；
　　四面八方，到处都是金谷银棉，六畜兴旺；
　　天涯海角，到处都是铜墙铁壁，旌旗招展；
　　内地边疆，到处都是歌声荡洋，欢腾一片。
　　祖国啊！你如此繁荣富强；
　　江山啊！你如此绚丽多彩。
　　五星红旗啊！天安门上高高飘扬！
　　金色太阳啊！天安门上永放光茫！
　　喜马拉雅山啊！你将更加傲然矗立、威武雄壮！
　　
　　喜马拉雅山啊！
　　你是伟大祖国的像征，
　　你与世界的千山万水延绵相连，遥遥相望，
　　你目睹四海云水，耳闻五洲风雷，
　　你是那么的从容自信、潇洒豪放，
　　“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
　　现如今，
　　莫斯科笼罩着迷茫的烟雾；
　　华盛顿频传着可怕的悲声。
　　美帝苏修，争霸世界，
　　犬牙交错，危机四伏。
　　喜马拉雅山啊！
　　你桩桩记在心间，岿然不动！
　　你化冰雪为春水，洗涤陈旧的痕迹；
　　荡涤着阴沟暗道里的浊水污泥；
　　抨击着旧时代吃人血汗的残渣余孽；
　　批判那复古倒退、变节投降的可怜虫！
　　啊！为了人民江山永不变色，
　　你肩负历史的重任勇往直前！
　　
　　喜马拉雅山啊！
　　据科学工作者们说，
　　你在不断地升高，
　　升高吧，升高吧！
　　原你把这三十亿人类的地球高高撑起，
　　直抵共产主义的天堂！
　　
　　喜马拉雅山啊！
　　你升高吧！
　　升高吧！
　　升高吧！
　　
　　雷波入学后的第二年，学校的政治学习和政治活动的主要内容是“评《水浒》”、“批宋江”、“反投降”，师生们以《水浒传》为研究对像，要在其中搜寻宋江的缺点、错误和阴谋，然后“上纲上线”，挖其“根源”，揭其“实质”，然后“批倒批臭”。在这次运动过程中，雷波得以将《水浒传》详读了一遍，自然是得益匪浅。在“评《水浒》”、“批宋江”运动中，雷波在本班墙报上发表了几篇文章，其中一篇题为《宋江投降真可耻》的七言长诗，一共36阕，144行，同样格外显眼，引人注目，篇幅突兀，不乏善评。那年的“五.一”节，雷波在本班墙报上发表的另一篇散文诗，题为《劳动人民之歌》，共64行，同样获得本系同学的好评。
　　物理74级的墙报写作组有4个小组：1，黎广秋，欧向冰，黄锦菊；2，向佳明，谭仕奋，荣薇芹；3，沈逢春，崔廷温，杭必福；4，罗腾飞，班国强，赵凤金，陆光影。组长雷波，副组长魏进英。魏进英擅长绘画，每版墙报的插图，几乎都是他来完成的。雷波与罗腾飞、魏进英本来是最要好的朋友，雷波有他们俩的密切配合和极力帮助，加上写作组的成员都是能写的，稿源又绝对充足，所以他们班每期的墙报，都办得很出色，班干部和系领导对此都给予充分的肯定和表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