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多龙痛哭流涕：“苏叔，你就忘了吧——听者比经者更难受。”
　　苏五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道：“你以为我后悔啦？我才不后悔哩！人，能经上这么一回，就没枉活。只是——我不该给你说这些。”
　　“苏叔，我有个疑问——”
　　“你就问吧。”
　　“你的兰花花，为什么对你那么好？为什么她会产生那么伟大的爱情——”
　　“啊呀，我的贤侄呀，你就是个读书的材料。啥爱情呀，还伟大哩？我给你说，那不叫爱情，那叫缘份！啥原由都没有。你听过一句话没有？仇人做兄弟，恩人做夫妻——”
　　“呃——”
　　“那都是上辈子行下的，今世来报！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事。她上辈子欠了你的恩，今世才来跟你做夫妻报恩。你若是上辈子欠了她的，也一样。就是这么回事情！”
　　多龙听了这些话，似有所悟，又觉难以理解，默然想了一阵后，说：“苏叔，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哩。”
　　“好吧。贤侄呀，苏叔再问一句，你真要去吗？”
　　“苏叔，你放心。我不会一辈子拉骆驼，做个骆驼客的。”
　　“这就好。那苏叔再唠叨一句，你要遇上蒙古人里头的兰花花，可千万不要招惹她，做第二个苏五呀！”
　　“苏叔，你不说都是缘份吗？要是我能躲得开，也就不叫缘份了。”
　　苏五动情地笑了笑，不再说话。
　　第二天早上起来，苏五突然提出要去送多龙。多龙担心他的骆驼，苏五说，既使十天半月没人管，骆驼也不会丢失。多龙暗自窃喜，便不再拒绝。两个人带足水和干粮，一人骑了一峰骆驼上了路……
　　苏五当了一辈子驼客，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又能说会道。不出半日，就找到了盐矿上主事的人，把多龙驮盐的事情说定下来。
　　有人给他们指了盐场的方向，苏五便带着多龙，一起骑着骆驼向盐湖走去。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淡而清香的咸味，野鸭悠闲地摆弄着舞姿在湖中嬉水，一只只水鸟时而展翅盘旋，时而拍打着水面轻轻掠过。
　　盐湖就像一块天然无暇的美玉，静静地伏在那里，吸收着天地的精华。盐湖周围地势平坦，荒漠无边。风和日丽时，浩瀚的湖面如同一个巨大的宝镜，放射出银色的光芒，热气腾腾，波光闪烁，真似碧波万顷的海洋。白的盐滩，静的湖面，清晰的倒影，凝视着它，时间就像静止了一样。
　　进入盐湖，仿佛漫步于一望无垠的雪原之上，目光所到之处，尽是雪白晶莹的盐，而脚下踩的，也是厚厚的盐。湖面盐水清澈透亮，如雪原般晶莹，又如锦缎般光滑。盐湖溶洞下垂挂着姿态各异的盐钟乳和盐花，有的像璀璨的珊瑚，有的像透明的水晶，还有的附着在石块上，像一朵朵盛开的雪莲花……
　　多龙看着，诗兴大发，便冥目静思，打起了腹稿。苏五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早起来，与多龙告别回去了。送走苏五后，多龙急不可耐地趴在炕沿上，刷刷地写了起来。一会儿，他扔下笔，站起身，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接着打量起来。
　　这是一间由库房改建的屋子，水泥地，人字梁，跨度很大。屋顶用报纸打了顶棚，已经发黄，而且开着几处破洞。靠两边的山墙，分别盘了一堵土炕，足可住下六个人，但眼下只有三床铺盖，加上多龙自己，也只有四个人。
　　多龙十分满意。毕竟是大矿，住宿条件比他上学时的宿舍不知好了多少。他走到屋外，先是极目远眺，然后收近目光。不远处就是骆驼圈，他看见他的两峰骆驼正在吃草。草料由矿上集中供应，但不知有没有专人负责饲养。要是有，那就太好啦。
　　他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向骆驼圈踱去。
　　忽然，从圈门里冲出一个人来，险些和他迎面相撞。他急退几步，站定下来。
　　他的眼前，伫立着一个天蓝色的身影。这种颜色他从未见过，不是深蓝，也不是淡蓝；既不像晴空的碧蓝，也不像月夜的暗蓝，而是像暴雨后满天云丛中露出的点点天穹，无比纯洁、幽静和深邃。
　　天啊，他在心里大叫一声，一个词儿差点从嘴里蹦出来：兰花花！
　　他站在地上，呆若木鸡，脸涨得紫黑，一刻不停地凝视着眼前。他的眼前，近在咫尺，清晰地呈现出一个身影。那身影厚重而又飘逸，一袭长裙随着微风轻轻摆动，缕缕乌丝在身后飘拂，恰丝春天的柳枝。
　　此时，另一双眸子也在凝望。这对眸子漆黑明亮，在那奇异的蓝色的映衬下，愈发动人心魄。这是一双姑娘的眸子，一眨不眨，望了他足足十分钟。然后，忽然无声地欢欣起来，眼角轻翘，黛眉微扬，雪白细密的牙齿展露无遗。
　　多龙不由打了一个激灵，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悸动。
　　“呃——呃——”这时，他听到声声嘶哑的叫声。只见她竖起食指，不停地指着他的身后。
　　他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扭转身体向宿舍走去。她紧紧地跟着他，一直走进屋子。她一眼就看见了炕上那张写满了字的纸，小心翼翼捧在手上递到他的面前。然后火热地盯望着他。
　　多龙把纸接到手上，站在她的面前，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风轮缓缓，银华漾漾，牛羊散漫，牧野苍茫。波淼淼而海未枯，天昊昊而色犹苍。川开辽阔之大野，山呈裸露之阳刚。玉润膏津，铺韶光于百里；雪白凌冈，过雁阵之几行？银沙浮梦，鲛宫泛彩；龙殿埋身，贝阙流光。登临盐山，玄阴凝而积素；俯视盐田，翡翠平而清凉。闭目湖中，浮游而古今似梦；心醒世外，一悟参天地玄黄。洗一时之烦虑，脱半日之缠忙。俨然有化蝶之意，怡然作摇鳍之翔……
　　兰花花屏气凝神地听着，直到多龙念完后，依然不觉。
　　多龙这才开始端详起她的脸庞，只见皮肤粗糙，双颊布满血丝，厚实饱满的嘴唇开满皴口，可是，那弯浓细的眉毛下，一对眼睛却烁动着宁静而又热烈的光芒。
　　她感觉到了他心中的激荡，忽然抓住他的臂膀，轻轻地把他举了起来，然后毫不留情地把他扔到炕上，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声。
　　多龙被摔得浑身散架，恼怒地爬起来，却忽然看到她把两只手合成一个心型，在自已胸前停顿了一下，又放在他的胸前停了一会儿，突然欢跳着跑了出去……
　　夜里，多龙辗转反侧，被一种全新的心境笼罩着。他想到了桂枝，但却一闪而过。接着，他忽然觉得体会出了苏五叔的那句话，并想起红楼梦里那些卿卿我我的事，感到可笑又可恨。倒是宝玉那句“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你”显得真实。
　　“前生注定，今生心心相印。一切皆是缘，缘来缘去，毫不由人……”他如此想着，只觉书生意气顿然销尽，一下子长大了十岁。
　　原来，生活竟是这样，一切都不由人。
　　第二天，当他听到驼铃声，急忙起炕出去时，看见驼队已经走远了。他怏怏不乐地返回屋里，烦躁不安地躺在炕上。
　　突然，一串脚步声走进屋里，他脱口叫了一声“兰花花”，一骨碌跳下地，抓住了她的手。她一句话也不说，拉住他奔到骆驼圈里。只见他的两峰儿驼已经架好驮子整装待发。她把一根驼缰交到他手中，自己拿起另外一条驼缰，和他并行着向盐场走去。
　　晴空万里，春风微拂，机声隆隆，从盐湖里采出来的矿盐堆积如山。兰花花熟练地哟喝着两峰骆驼，叫它们卧下来，然后从一个地方拿来麻袋，装满矿盐，毫不费力地提到驮架上，接着连叫两声“起，起。”骆驼便一跃而起，一会儿就追上了前面的驼队。
　　到了一排厂房前，她又叫了两声“抄，抄。”骆驼便立刻卧到在地。她把驮架上的麻袋卸下来，牙一咬，腿一蹬，就把它们甩在了料堆上。
　　多龙看得目瞪口呆，又帮不上她的忙，急得抓耳挠腮。
　　中午，她领着多龙一起到食堂去吃了饭。休息了两个钟头后，又去驮了两趟盐。
　　一连三天，她完全不让多龙沾手，只叫他看。到了第四天，她咿咿呀呀比划着，她要给驼队备料，他也必须自食其力了。她还比划说，她相信他是一个聪明的人，至于气力嘛，那还得慢慢蓄积。
　　两峰儿驼已经驾轻就熟，起卧时甚至都不用喊口令，这当然要归功于苏五对它们的调驯，不然，没有一个骆驼会如此柔顺。
　　多龙完全没有料到装满盐的麻袋竟会重如千钧，几乎要压折他的脊梁。他汗如雨下，浑身疼痛，像有千万只蝎子在咬噬。当把骆驼牵进圈里时，要不是兰花花接过缰绳，他甚至拿不住它了。
　　然而，当兰花花从食堂打来饭菜，饱食一顿后，他就又觉得精神百倍了。
　　兰花花忘情地瞅着他闪亮的眼睛，兴奋异常，用沉重有力的拳头不停地敲打着他的四肢百骸。
　　忽然，他想起了《洞冥记》里的一段描述：汉武帝所幸宫人，名叫丽娟，年仅十四，玉肤柔软，吹气如兰，身躯轻弱，不欲衣缨拂，恐伤为痕。丽娟每次歌唱，李延年和她于灵芝生殿旁，唱回风之曲，庭中树叶为之翻落。汉武帝常置丽娟于琉璃帐中，恐垢污身体；常用衣带系丽娟被，闭于重幕中，恐随风而起。丽娟以琥珀为佩，置衣裾里，不使人知，竟声称其骨节自鸣。宫中之人竟以为她是神怪。
　　这一刻，他豁然开朗，觉得明白了爱的真谛。原来，那就是一种精神，一种精神凝聚起来的感觉。他忽然真切地觉得人生竟是如此美妙，忽然理解了什么才是生死相许，矢志不渝。
　　此刻，兰花花成了他的一个信念。她的每一束目光，每一次敲击，都在坚定着他心里的这个信念。有了这个信念，他不再抱恨埋怨，更不再孤芳自怜，而是心心念念地要保护她，叫她永驻心间，成为力量的泉源。
　　正是这个信念，支撑和激励着他度过了三年牛马般的驮盐生活。
　　在这三年中，他不止一次地庆幸有了和苏五叔长谈的那个夜晚。苏五叔简直就是一个导引灵魂的牧师，若非他把他的兰花花导引进他的灵魂之中，他的兰花花又怎么会来到他的生命之中呢！
　　在这三年中，他长高了，也长壮了，更长大了，自疆不息的精神时时刻刻激荡着他为心中的信念百折不回。
　　在这三年中，他和他自己的兰花花，由一见钟情到肌肤相亲，并且有了生命的结晶，眼看就要呱呱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