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苦口婆心（一、二）

　　一
　　柳三变疏狂、放荡的表象之下，其实内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无奈、失落、无助、扺触情绪，以他骄傲的性格，心里无论多么苦也不愿向他人流露倾诉，这又注定了他越发孤独和自闭。
　　柳三变日日出入花街柳巷、秦楼楚馆，越是过去没去过的地方，越是要去体验一把，一时间“好为淫冶讴歌之曲”、“薄于操行”、“纵游娼馆酒楼，无复检率”等负面评语铺天盖地而来。他却无动于衷，满不在乎。
　　是他麻木了，还是他故作佯狂，抑或是自暴自弃、破罐破摔？总之，一向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柳三变，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比那些纨绔子弟还要放荡，还要不拘礼节。
　　这可急坏了虫虫和瑶卿二人，商量怎生帮他一把。虫虫急道：“现在连见上他一面都难，又怎劝得了他。你说这好端端的一个人，说变就变，变得我们都不敢相认了。就算是皇上批你填词，又不是批你‘奉旨逛伎院’，你赌气也不应赌在这上面，你认认真真的填几首好词，让皇上听听才是正理。”
　　虫虫的话皇上听不到，可是围绕柳三变的负面传闻及评语却不时的传入皇上耳里，以致赵祯皇帝不无疑惑地道：“那么朕放黜他还是对了，此人的确不适宜为官？”
　　柳三变越是受到下层百姓的欢迎和同情，越是遭到上层官僚和理学家们的诋毁和攻击，因此皇上头脑里有了这个印象并不奇怪，可是对柳三变来说那是非常残酷的，不啻宣布了柳三变仕途的死刑。
　　瑶卿道：“妹妹你也别太着急，现在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我看我们还是慢慢引导吧。以后我们见了他，还是多夸夸他，现在这个样子只是暂时现象，我看他是故作佯狂，我就不信堂堂一个柳七能放下他心中最爱的填词！”
　　这边众歌女还在为柳三变的前程着急上火，那边倒霉的柳三变却已经疏远了原来的这帮歌女，而和师师、香香这种类型的歌女打成了一片。
　　在香香的眼里，柳三变的临轩被黜，丝毫没有减低她对这位风流词人的崇拜和爱慕之情。她喜欢的是他的新词和柔美曲调，她更喜欢他风流倜傥的外表和儒雅丰神。她对柳三变的崇拜是发自内心的，是她在矾楼第一次见到他时便在心中油然而生的感情。
　　正是由于这埋藏内心的深深情愫，后来由爱生恨，反目成仇，香香也加入到迫害柳三变的队列之中。
　　好不容易众姐妹约上柳三变一起吃酒，这一天，瑶卿在城南的清风楼宴请柳三变。
　　这清风楼位于开封里城的南面，过了汴河上的龙津桥，向南再向西有条大巷口街，清风楼酒店就在这条街的西口，到了夏天每晚都有许多人跑到这里乘凉。清风楼的酒菜也以清爽出名，最适宜夏日宴饮，环境格外雅致和通透。常在这里的歌女、乐工在歌舞、伴奏上都是一流的。
　　瑶卿不欲再找外人相陪，免得柳三变分心。瑶卿又与虫虫挑挑选选，最后是虫虫、瑶卿、酥娘、秀香、佳娘等八女相陪。
　　席间酒喝得有些沉闷，瑶卿为挑起柳三变的兴趣，便向他索要新词，说是好长时间没有听到你的大作了。柳三变苦笑道：“确实是很长时间没有正经填词了，近来烦心事太多了，诗兴大减。”
　　虫虫对柳三变这样消沉早就不满，接着他的话茌呛道：“瑶卿姐，我跟你说过，他最近写不出什么好词。说好听点儿是诗兴大减，真正原因还不是骚兴大发矣！”
　　瑶卿赶忙用眼色制止她再说下去，虫虫虽然不再说什么更难听的话，但席上众人一时语塞，再也打不起精神来。这场酒会草草的维持到酒菜上齐便不欢而散。
　　这可急坏了这一群红颜知己，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这一代英才就会沦落到不堪地步。俗话说，下坡容易上坡难，人要往下出溜很容易，可要再想爬上岸来可就难说了。
　　也多亏了这些姐妹，始终不离不弃，你一把我一把的拉着拽着，柳三变才未深陷到无法自拔的境地，直到晚年反思，他都由衷地感激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女人。
　　她们无论是表面风光也好，或者是忍辱受屈也罢，她们的内心是善良的同时也是脆弱的，真正应该受到呵护的是她们，结果反倒是她们在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去保护他。
　　以后的许多年里他经常自责和反思，平生自诩有才华、能吃苦、正直、有操守心的柳三变，在这些纯洁善良的女人面前，你还算得是男人吗？
　　众歌女忧心忡忡，佳娘不分场合整天骂骂咧咧的，“这他娘的算个什么事呀，都板上钉钉了，又说刷就刷下来了，有没有个准谱。”
　　瑶卿制止她到处乱说，“世间任何事都会发生变化，没有什么板上钉钉的事。你所认为板上钉钉的事，那只是你自己的看法，你可能这辈子没见过砍头掉脑袋的，但是并不妨碍每年秋决有多少囚犯人头落地，你能否认这个事实？对你来讲，一个人都没死，确实是板上钉钉，但那是囿于你所处的环境和眼界范围得出的错误结论。哎，我们的错误就是头脑发热太乐观了，没有及时的给七哥泼泼冷水，也许七哥忍一忍，皇宫里遇事不那么冲动，过后不久事情就能出现转机，唉，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还是瑶卿点子多些，且比虫虫年龄大了几岁，更主要的是她不像虫虫那样已深陷于对这个男人的感情之中不能自拔，自从柳三变与虫虫相好后，她就主动的退出，只与柳三变保持着类似兄妹的关系。
　　虫虫虽有主见，但是当局者迷，到了此时芳心已乱，除了着急、埋怨、怨恨，想不了什么主意。
　　瑶卿则不同，她只是仰慕柳三变的才学，敬重他的为人，喜欢他的风流倜傥，从未想过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这个男人，因此她才能冷静、超脱一点。她说：“以七哥目前状态，我们不宜再张口闭口的指责他、劝诫他，越这样越容易产生对立情绪，他现在这个样子倒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越是说他他越跟你对着干。”
　　看到自己的话引起虫虫思索，瑶卿继续说下去，“我们对他也要采取引导、疏导的方式，让他逐渐脱离那个环境，疏远那群人，将兴趣转移到填词度曲上来，唤醒他的雄心壮志。我看七哥不是那种甘于堕落之人，他那自我放纵也是作给人看的，甚至是作给皇上看的，他那意思很明显，就是我柳三变不管当不当官，照样到哪儿都受欢迎，任意吃喝玩乐。但是这个样子不会久长，过不多久他自己先就会厌烦，因为填词不是他的一时兴趣而是他的命。现在我们都不要着急，容他点儿时间，大家说话都尽量自然点儿，像原先一样，特别是虫妹更不要动不动就对七哥冷言冷语或者嘲讽，这样反而适得其反。总之对他，我们就抱定一个宗旨，一不刺激他二不放弃。”
　　大家都夸瑶卿的分析头头是道，很有见地。又问从何下手呢？
　　瑶卿想了想道：“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大家轮流作东，每回参加的人都有变化，除我们几个相熟的，再叫上一、二个新人，让七哥也有点儿新鲜感。每次聚会以喝酒、品茶、谈天说地为主，除了填词，这些也都是七哥长项，他肯定会喜欢的。”
　　众人拍手都说这个主意好。瑶卿道：“那就先从秀香姐那里开始，她那里环境好，酒、茶也好，大家到时多喝酒，语言姿态都端正些文雅些。”
　　虫虫有些酸溜溜地道：“唉，现在要见他一面真难，连我都要预约，正好明天他要来我这里，咱们就定明天傍晚到秀香姐这儿吧。”
　　
　　二
　　次日傍晚，柳三变果然来到虫虫家，不料敲门不应，吃了个闭门羹。见门框上贴着一张纸条，乃是四句小诗：“秀色可餐群芳妍，花香弥漫浸小园。镇日家中无个事，晚凉相聚听管弦。”
　　柳三变初一看只道是藏头诗，再细看是将藏头诗变化了一下，改成个藏字诗，每句里取一字，每个字低一格，取“秀香家聚”四个字。柳三变不由得笑在脸上喜在心头，喜爱虫虫的狡黠聪慧，更勾起他的雅兴，于是小心地取下纸条，折叠好放进兜内，漫步向城南走去。
　　一路上故意慢慢腾腾，好教她们着急。
　　果然，秀香家中开始有人埋怨虫虫不该如此，这哑谜要是猜不透，今天的安排不就泡汤了。虫虫堵气道：“他要是傻到这个份儿上，我们以后谁也别再劝他哄他，我就管吃管喝养他一辈子算了。”
　　“哈哈，谁在背后说我傻？”随着笑声，柳三变大步来到众位姝丽面前。
　　众女子惊喜万分地围拢过来，拉拉扯扯搂搂抱抱推推搡搡的，就在这水榭之中饮酒品茶，谈天说地，终于话题又转到临轩被黜这件倒霉事。
　　尽管秀香、瑶卿一个劲儿地打岔使眼色，也无法扭转话题，只得担心地注意事态的发展。
　　对柳三变的遭遇也有不明所以打抱不平的，比如那个新加入的巧美。
　　巧美是秀香的亲戚，新近自金陵来，就住在秀香家里。身材苗条，肌肤细腻，是个典型的江南美女，年龄与虫虫般上般下。她仰慕柳三变大名，整日缠着秀香，一定要结识柳七郎。
　　上次在清风楼她也去了，还没轮到自己说话、敬酒，酒席就不欢而散。这次巧美打定主意不再做旁观者，所以故意不理会秀香和瑶卿的眼色。
　　巧美并不十分清楚几位姐妹安排此次酒会的深意乃是规劝柳三变，她急于插话，开口不知轻重，一口江南软语脆脆地道：“填词就填词呗，管它什么奉圣旨填词，有没有圣旨还不是照样填词。再说了，考不考进士与填词有多大关系，就算考上了又有什么了不起？照我看，你对歌伎求你填词差不多是有求必应，什么奉圣旨填词，不如说你一直以来都是在奉伎旨填词。”
　　众人闻听色变，眼睛齐刷刷地盯住柳三变，担心他脸上挂不住甩手而去。
　　柳三变听后却是一阵大笑，“好一个奉伎旨填词，说得好！奉伎旨也好，奉圣旨也罢，在我柳三变都是一个样，填词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最后两句是他脑子里忽然冒出的杜甫的诗句，随口改了一下。
　　“咦？我好像见过你，对了，上次在清风楼见过你，是随秀香姐来的。你刚才说的奉伎旨填词真是一针见血，说到我心里了，听你这一句话，胜读十年书。我今天就奉你的旨意为你填词一首如何？你取琵琶来，弹一曲你喜爱的曲调，我来为你填词。”
　　于是，琴韵声中，柳三变思索片时，道：“你弹的词牌是《御街行》，上一次在清风楼与你初次相见，印象不深，怪我怪我！冷淡了你，是我失礼。因为这段时间我接触的歌女太多了，好像是坠楼换马，换了一茌又一茌”，柳三变说着停顿了一下，假装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虫虫和瑶卿，见她们脸上并没有厌烦和反感，便语气一转道：“只是每次疏狂之后反倒是更加失落，回到家后更是百转千回不能成眠。”
　　巧美早已停止了弹拨，与众人一起听着柳三变的自言自语，一首《御街行》就在这回味与反思、失落与自责的氛围中创作出来。
　　词云：
　　前时小饮春庭院。悔放笙歌散。归来中夜
　　酒醺醺，惹起旧愁无限。虽看坠楼换马，争奈
　　不是鸳鸯伴。朦胧暗想如花面。欲梦还惊
　　断。和衣拥被不成眠，一枕万回千转。惟有画
　　梁，新来双燕，彻曙闻长叹。
　　(坠楼换马：代指美女。坠楼，用晋代石
　　崇妾绿珠为主人坠楼殉情的典故。换马，指酒
　　徒鲍生以女婢善四弦者换友人良马紫叱拨。)
　　众歌女听柳三变即席而歌也很高兴，没想到巧美横插一棒子没有搅乱，反倒引导柳郎回到原来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