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素年冷暖

　　清晨的天空飘着细细的雨丝，路两旁的植物经过雨丝的濯枝润叶，深绿之中透着新绿，前面的洋紫荆树叶被雨水洗涤得青葱明丽，地上铺着一层树叶和花瓣，一阵习习的熏风吹过，带着晶莹的雨珠的树叶一阵摇曳，雨珠倾落而下，洒在凤蝶身上，她慌忙跑到路中间，雨珠倏然钻进衣服里不见了，只找到几个淡淡的水痕迹。
　　一辆黄包车轻快地驶来，忽然停在凤蝶身边，她下意识地避开让道，黄包车却紧跟着她，没有离去的意思。她不安地加快脚步，向前面的同学奔去。
　　“凤蝶。”身后响起一个磁性的深沉的悦耳的男性声音。
　　凤蝶诧异地回过头，黄包车的帘布掀开，露出林文华的脸孔。他一双深邃如潭水的眼睛在凝视着她，在他深情的注视之下，她感到一阵心悸的昏眩，心脏剧烈地狂跳，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全凝固了，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上车，有话跟你说。”他轻声说。
　　她机械地上了黄包车，与他挨着坐。他一放下帘布，黄包车里顿时变成一个封闭的狭小的空间，坐在他身边，她明显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着一股逼人的勃勃英气。她的脸儿霎时一片绯红，仿佛发烧了一样。
　　“什么事啊？突然来找我。”凤蝶说。
　　“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你，心里想得慌。”
　　她胸口一热，一颗心几乎被他的话熔化，她说：“你不是取次花丛懒回顾吗？”
　　林文华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凤蝶：“可是后面还有一句啊。”
　　凤蝶顿时惊呆住了。
　　林文华眼中浮上一种令凤蝶呼吸急促的深情，他握住她的手，她整个人仿佛遇到了一股剧烈的电流惊跳起来。他几乎在用耳语的语气说：“我现在调到港务公司工作，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有事就找我。”他把一张折迭方整的纸条塞在她手心。
　　那张纸条仿佛一团火在她手心里燃烧，她的手心滚烫着。她低着头不敢正视他灼灼的眼睛，慌乱地说：“我快迟到了。”说完掀开帘布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向学院奔去。
　　讲台上，梁继超在做函数方程运算。凤蝶却无心听课，她取出那张纸条，悄悄地打开，纸条上的一串数字已经说明林文华向她表达了心迹，她的脸颊顿时在发烧，她摸着滚烫的耳朵，狂跳的心脏，全身的细胞都在跳跃舞动燃烧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
　　讲台上，梁继超在讲什么她完全听不进去，满脑子一片混沌迷乱，思绪缠绕如一团理不清的麻线，神魂已飞出了窗外，在闪着碎光的树梢丛中游荡。
　　
　　凤蝶和秋萍结伴到饭堂吃饭。秋萍吃着烧鸡腿，边说：“过两天学院搞一次象棋比赛，你参加吗？”
　　“不参加。”凤蝶想都不想。
　　秋萍很是不解：“听宗政说他和你走过几次象棋，输得一塌糊涂。这次象棋比赛，胜者不仅得到一份精美的奖品，还能继续和全市各高校选拔出来的高手对弈，不仅如此，毕业试还可加分呢！”
　　“不参加。”凤蝶依旧无动于衷。
　　“你不会是害怕周玉芬吧？听说她是上一届的冠军。”秋萍用激将法。
　　“为什么要害怕她？”凤蝶吃着叉烧肉，说道：“我妈妈当年参加象棋比赛，战胜了呼声很高的梁继超，梁继超一直对我爸爸有好感，她父亲曾是当地有权有势的人，认为我爸爸跟他们是门当户对，可是我爸爸不喜欢梁继超。我妈妈在棋赛上认识了我爸爸，因此与我爸爸两情相悦，因为这件事梁继超始终耿耿于怀，我妈是生我难产去世的，梁继超就放话说，我妈妈抢夺别人的位置，她本不该活。为这话，二十多年来我爸爸都不跟她有来往。爸爸劝我学院的任何比赛都不要参加。”
　　秋萍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忘记了把满嘴的鸡肉吞进肚子里。
　　学院的象棋比赛如火如荼地进行。秋萍是每场必看，从淘汰赛到决赛，一场不落。当看到周玉芬战胜对手捧着一件精美的青花瓷器，嗤之以鼻地说：“有什么了不起？那种水平充其量也只能在这里打打闹闹而已。”
　　她的话很快传进周玉芬耳里。一下课，后者见到她便问个明白。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周玉芬厉声责问。
　　“什么意思？”秋萍态度很明确：“你根本不够资格代表学院，你的水平有限！”
　　周玉芬一张脸红一阵白一阵，嘴唇气到无血色：“你有资格？！你有资格为什么不参赛？就会说风凉话！”
　　站在一旁的韦艳芳也是一顿冷嘲热讽：“眼红了呗！小肚鸡肠！”
　　“谁小肚鸡肠？”秋萍大怒：“你的水平确实不值一提！出去比赛只会丢人现眼！”
　　她的话着实激怒了周玉芬，她指着秋萍叫道：“你不服气，咱们就比一次！”
　　“我不会下棋。”秋萍的一句话把周玉芬堵得全身发抖，脸孔气得苍白。
　　“不会下棋就没资格说话！”
　　“没养过猪，但吃过猪肉！”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吵闹声惊动了谭永明。两个女生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让他真伤脑筋。
　　宿舍里只剩下凤蝶一人，她躺在床上看书。秋萍气呼呼地跑进来，坐在她床沿边，责问她：“你为什么一定听你爸爸的话？放弃这次比赛，让周玉芬拿下第一名，看她得意的样子就生气！”
　　凤蝶坐起身，注视着秋萍：“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能不生气吗？你从小就接受棋艺的熏陶，得到系统的训练与指导，棋艺肯定比周玉芬高，连走了几十年象棋的宗政都下不过你，更何况周玉芬？可你却放弃了，太可惜了！”秋萍很是愤愤不平。
　　凤蝶却不以为然：“下棋一是靠天赋，二是靠领悟。说不定周玉芬真的很出色呢。”
　　秋萍哑然地说不出话，半晌，她说：“周玉芬现在可出风头了，全班的人都去讨好她巴结她，她得意的那个样子看了都讨厌。”
　　凤蝶微微地笑了笑，说道：“那也是人家的事，你不要为这种事生气，不值得。”
　　“唉。”秋萍大大地叹息了一声：“我就是替你可惜。那么好的机会你都不肯展现自己的才华。”
　　凤蝶淡淡一笑：“就是一草莽之人，何谈才华？”
　　秋萍摇头：“我才不信呢，宗政说，你可是东京女子大学生物系毕业的，正因为你有如此高的学历，连火车上的日本军人都对你刮目相看，你才能平安回来。”
　　此事触痛到了凤蝶心结，想到那失去的蝴蝶标本和毕业证书，她就心烦意乱。
　　秋萍问凤蝶：“周末晚上我要参加市政府的一个舞会，我带你参加怎么样？”
　　凤蝶一听就说：“我不喜欢那种场合。还是呆在棋社把功课做完再说。”
　　“什么功课？”秋萍很是纳闷。
　　“爸爸布置的绘画。”
　　秋萍诧异地瞪圆了大大的眼睛，半天不知该说什么。
　　
　　清新的空气里流淌着浓浓的桉树花香，地上落满了一层淡紫色的细碎花瓣，学院门前非常幽静。看门的老蝦叔拿着一把竹扫帚清扫地上的落叶。门前洋紫荆的绿叶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翠绿。一阵铃声响过，老蝦叔掏出钥匙打开铁门，让学生回家。
　　秋萍快步追上凤蝶，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你在哪儿买的？”凤蝶惊讶地盯着秋萍。
　　秋萍含笑地说：“姑姑委托她的一个朋友从香港带回来的。”
　　两人走得太快，凤蝶怀里揣的一堆课本滑落下来。秋萍接过她手中的书，放进自己的书包里，不解地问：“你怎么不用你的书包了？”
　　“那是从日本带来的。”凤蝶低声说道。
　　“哦。”秋萍微笑道：“我可没有这种抵触情绪，没事干吃饱了撑的。”她也压低声音说：“那个东西也是日本制造的。”
　　两人心照不宣地轻笑起来。
　　两人穿街过巷，来到榕绿路的一幢红房子门前。“就是这。”秋萍指着大铁门说。她摁了下门铃，一个穿长袍衫的老年人走出来，隔着铁门打量了一番门外的两个女孩子。
　　“哪位是秋萍？”看样子他是管家。
　　秋萍说：“我就是，请问潘萃芹小姐在家吗？我来取自行车。”
　　管家打开铁门说：“小姐在。请进。”
　　秋萍却说：“我还有事，请不必惊动潘萃芹小姐。”
　　管家盯了几眼秋萍，说：“那么你们在这等一会儿，我取车出来。”
　　两人在门外等了片刻，管家动作生硬的半推半扶着一辆淡紫色女式自行车出来。他不住地摇头，对秋萍说：“我牵马拉驴也比推这车子顺当。真搞不懂，你们竟然会骑它。时代不同啰，月亮要跟太阳争光赛辉啦。”
　　凤蝶和秋萍听了管家的一番独特议论，不觉地笑起来。秋萍接过车，笑嘻嘻地对管家说：“时代是不同了，现在还有谁骑马上街？老先生，您可要紧跟潮流走呀。否则落了伍，有被淘汰的可能哟。”说完一阵轻笑。两个女孩跳上车，回头向管家挥手道别，管家看见凤蝶竟然用一只手扶车头，一只手向他挥手，两脚踩得飞快，紧张得脱口叫道：“抓稳啦！小心点！别摔倒啦，否则少了一半的光辉！”
　　两个女孩发出一阵欢快的银铃般的笑声。西边的天空拂来的风透着夏季浓烈的气息，楝树开着一簇簇一团团热闹的淡紫色花朵，风中带着悠幽的缕缕的花香。秋萍搂着凤蝶的腰，深深地作了个呼吸，说道：“我好喜欢这座城市，绿荫浓密，花香满地。”
　　“与你有同感。”凤蝶踩着车说。
　　“听说下星期有一个德国专业的歌舞团来这访问表演，机会难得，你到时去看吗？”秋萍问。
　　“到时再说吧。”凤蝶说。
　　“你不想去看吗？我想办法买多一张票。”秋萍说。
　　“别急着买。我爸爸每个周末都要给我补习。”凤蝶说。
　　秋萍无奈地翻眼皮，无可奈何地说：“真拿你没办法。”
　　
　　吃过晚饭，凤蝶在自己的房间里复习功课。有人在门外轻敲房门，凤阳去开门，与来人说了一会儿的话。很快，凤阳走进凤蝶的房间，告诉她林文华来找她。
　　林文华来找凤蝶，请她去看电影。凤蝶欣然收拾桌面，换上外出的裙子，和林文华一起去看电影。两人坐上黄包车来到电影院，林文华买了票，牵着凤蝶的手走进电影院里。里面漆黑一片，工作人员打着手电筒找到他们的位置。电影还没有放映，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凤蝶平生第一次约会，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与激动。黑暗中，林文华握住她的手，把她吓得心脏都快跳出来。
　　“你的手心都是汗。”林文华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响。
　　“这电影院不通风，好热。”凤蝶说。
　　“那是你太紧张的缘故。”
　　凤蝶的心剧烈地狂跳着，她能清楚地听到她怦然的心跳声，而当林文华炽热得呼吸缭绕在她耳边时，她的整张脸都处于燃烧的状态，以至于电影放什么她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