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岁月涟漪

　　秦府里，廊下的迎春花早已败尽，代之而来的是郁郁葱葱的枝叶，厅房两廊的石台上一溜的茉莉花已是新叶绽绿，婉婷正用剪刀亲自疏理着残枝，因为她实在不知怎样排解自己的心事。
　　昨日少郡下朝后没去衙门，回府后一头扎进绣英楼寝室，两个时辰都没出来过。她看着趴在榻上蒙头抽泣的少郡，怎么问对方也不吭声，问兰湮也问不出详细内情。不过从兰湮描述的现象来看，学士府的老爷夫人和子玉一定是很伤心。姐姐这一步其实走的更苦，还真不如是个平庸的女子，父母跟前承欢，夫妻举案齐眉，自己也能遂了心愿。她深深叹了口气，天下女子但凡聪慧些的大概也都是有这种无奈吧。
　　敷桐从前院走来，亲自给小姐送了个信儿，说姑爷午饭不来吃了，他让夫人替他操心家里的事，还说是多多拜托了。
　　如今敷桐穿着素洁端庄，高高挽起的发髻一丝不乱，已经完全有一种已婚女子的庄重。是少郡做主与时昌的父母签订婚约，她感恩相爷，不愿离府，新婚后便和时昌就住在秦府，仍在府里做事，兢兢业业，连老管家都常夸她聪明心细。婉婷看着她笑笑，知道少郡指的什么事，问道：“今早我让你办的事，办的怎样了？”
　　“我已经安排了人去打听，学士府老夫人病了，请了大夫，说是身体倒也无大碍，只是心病，也不叫大夫开方子。大少爷请了假，与少夫人陪着相劝。赫连府的老王妃也去了，陪了有半个时辰的功夫就走了，说是府里忙，把那位乳母也请走了。”
　　婉婷听到干娘，不禁顿了顿，接着又问道：“知道王府的情况吗？”
　　敷桐笑道：“平辽王府里可热闹了，人来人往的，听说就要娶王妃进府了。可那王妃竟是住在客栈里，娘家也不来领，弄得那家客栈不断有人光顾，说是专门来看看圣旨寻来的王妃是长什么样。”
　　婉婷道：“谁让你打听这些，这位根本就不是什么王妃，皇上不知是犯了哪门子邪，非要让赫连家娶她。我听着就来气，你就先说说那位小王爷怎样了？”
　　“这个不太清楚，王府里管事的管家只是按老王爷和老王妃的吩咐办事，那位小王爷好像啥都不管，也没见他出来过，说是身体抱恙，任谁来都不见。”
　　哎！婉婷心想，这却是难为他了，妻子不认，皇上又紧逼，他能怎样？想起这些不由的心酸，说是放下，哪里就能真的做到呢。敷桐见她不说话，问道：“小姐，王府里办喜事，我们还备礼不备？”
　　婉婷气道：“送什么礼，不管他，你也别问老爷，他们想起来呢，就依着，想不起来倒更好。”
　　“小姐还不知道呢，老爷从昨天见姑爷在家生闷气就心里憋闷。一早还在骂那个赫连小王爷是个混账东西，惹得姑爷误了国事，姑爷都吓的早早上朝去了。奴家想，这老爷哪里还会给他送礼。”
　　婉婷心想，怪得少郡今日起的这么早，原是爷爷把子玉骂的太狠，她心里倒有愧了。当时自己还劝她再歇一天，等哭肿的眼睛消消再去。她一抹眼睛说道：“我给皇上告个假在翰林院待一天，看那些新召的进士们表现怎样。还有那部大元律法的整理编撰可是注入了我和皇上不少的心血，我也得不断过问跟进，争取早日完成。就是新科的状元也得多多观察才能委以合适的职位。这些就够我忙一阵了，也顾不得别的。”
　　记得当时自己还开玩笑，说她有了新弟子，可别把那些旧的扔到脑后不顾了，不想她倒是把善后的事一股脑交给了自己，还千恩万谢地要自己关心父母和子玉的消息，她哪里知道自己早就安排好了。
　　门房的小厮拿来一封信函，说是平辽王府来人送的。婉婷接过，上面是少郡的字迹，明明是少郡写给子玉的一封信，却被王府原封送回。看来姐姐嘴上不说，心里一定是愧疚。再看看沾的好好的封口，就知没拆，子玉也一定是伤透了心。她愣了一会儿，问道：“送信的人说什么了吗？”
　　那小厮道：“来人带了小王爷给大人捎的一句话，说他很好，不劳相爷挂念。”婉婷想想，对两人道：“大人如今朝政繁忙，这封信和这句话就别给大人说了。还有，我让你们打听的这些也不能在府里张扬，记住了吗？”敷桐与那小厮点头应着去了。
　　少郡一天未上朝，鲍硕也觉得魂不守舍，匆匆处理完几项国事，其余未决的就推到丞相身上去了。下朝后在御花园里转了几圈，平定了一下烦乱的心情，就直奔昭阳宫。这一阵皇后看上去好多了，也常常和自己聊天亲昵，但从她时时暗淡的眼神和绿蓉的嘴里也明白她是在处处迁就自己。没有皇子就意味着恩宠的危机，尽管她识大体也曾说过让自己纳嫔妃，但也看的出，她在小心翼翼地想留住自己那颗心。鲍硕每每想到这里也是怜惜心疼，所以对祖母的催促感到心烦，对霍丞相的那种心思也常常令他感到不安。
　　还未进昭阳宫，就碰上小善子急匆匆往外走，便让显贵叫住他，问道：“你不在娘娘身边侍候，往外跑什么？”小善子吓了一跳，低头对皇上支吾道：“娘娘叫奴婢请示皇上，说想让霍丞相进宫诊脉。”这人在皇后皇上之间吃了几次瘪，现在也学聪明了，一句话就让这件秘密的差事变成明的了。
　　鲍硕道：“皇后，不是早上还好好的嘛，放着宫里的御医怎么不用？”心思一转，又道，“你说实话，是不是皇后知道了什么？如有一字隐瞒，乱棍打死。”
　　不用乱棍，小善子也没那个胆儿，说道：“是娘娘记挂着认王妃的事，不放心才叫奴婢去前殿打探，知道后就赶着奴婢召霍丞相进宫。”
　　“好了，你不用去，霍丞相今日没进宫，怕是到天黑也没空来。你在外面转一圈然后去回娘娘，就说是没找到，以后再说。”鲍硕说完进昭阳宫去了。小善子不敢违抗，只得唯唯答应。显贵又嘱咐道：“就照皇上的意思说，也不能说碰上过皇上，记住了？还有你和福，这可是关系到帝后和睦的大事，谁要是多嘴，当心脑袋。”他这话不无根据，那和福是从大明殿小内侍中提上来的，绿蓉未走时见他胖乎乎憨厚实在，还认他做了干弟弟，比一般人关系要好，为这他才提醒的。
　　昭阳宫，子媗坐在宫殿前廊，看着满院栽种的簇簇牡丹，枝叶茂盛含苞待放，宫墙上蔷薇粉红洁白一片。自从皇上听说了子媗刚进宫时那首伤柳絮的诗后，这宫里宫外的柳树尽皆除去，如今连一片恼人的柳絮都没有。春日正午的阳光明丽柔和，照在她略显消瘦，却依然俊美端庄的脸上。
　　鲍硕抬手让内侍们走开，自己悄悄走到子媗身后。那一身素雅的装扮，落地的鹅黄色长裙裹着子媗修长的身段，慵懒地倚着红漆廊柱，好一幅美人赏春图。他欣赏了一会儿，便想从后面抱她一下，又怕吓着她，先小声说道：“鹅黄新绿，素颜如花，皇后身体终于恢复了，朕很欣慰。”
　　子媗回头，立刻要起身见驾，被鲍硕按下。随即坐在她身边，手环上她的腰际，轻轻嗅着她的柔发。子媗笑道：“谢谢皇上关心，不过臣妾觉得，皇上今日也不全是为的臣妾，一定是朝中有什么高兴的事。”
　　“哪有什么高兴的事，今天还接到平西王一封奏表，询问詹后。说要我看在皇子的份上原谅她的过失，并进贡了一大堆的东西。他这是看我们的皇子没了，想这皇位的好事呢。”鲍硕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搂着子媗的手紧了一下道：“抱歉。”
　　“没什么，事已至此，皇上以后不必有顾虑，臣妾也认命了。”
　　鲍硕叹了口气，说道：“有时我也想，真不该把你扯进宫里来，让你经受这些。坐了这个皇位由不得自己，越是珍爱越愧疚。你是个很优秀的女子，若在民间也定是一个很幸福的妻子。我不想食言，可真害怕以后愧对了你。”
　　“皇上何出此言，子媗入宫得到如此的恩宠，是缘分也是天意，我很知足，毕竟我们也曾真心相待过。哪怕以后你身边换了别人，我也无怨言，只求皇上对我们赫连家永远信任不疑，保我们家一世平安。”
　　毕竟？曾经？这些话鲍硕听的伤心，不禁道：“你为何说出这种话来，难道你还不放心朕吗？”
　　“臣妾不是不放心皇上，而是不放心兄弟，他性情耿直，难免时时会拂了皇上的圣意。从居庸关回来，父亲就对他百依百顺，已不像当年那样苛责。万一冲撞了皇上，就请看在他是忠心辅佐皇上的面上饶恕他。”
　　鲍硕见子媗非常认真的样子，意识到他们婚姻里深含的另一种关系，这也是父皇的初衷。也许是自己无意中的行为引起她的担心，他点头道：“朕答应你就是。”他起身走下台阶，唤显贵过来道，“你传莫格去书房，我要拟旨正式废了詹后，把她打入冷宫。”
　　子媗突然喊住正要出宫的鲍硕，走到他身前说道：“皇上真的如此急着废后？臣妾当时也是处置不当才留下了那孩子，可这关乎到西北的安定，还需从长计议才好。”
　　鲍硕道：“你以为我忍这么久不是为社稷着想吗，平西王既已知道女儿被禁足，怕是也瞒不住。我已经派人在追杀那个混蛋，一旦平西王知道真相反而以为我会怕他，更让他肆无忌惮。索性明着告知，堵了他的嘴。”
　　子媗也理解他心中的怨恨，这种事就是寻常百姓也不会忍受，何况帝王。可这些都是谁的错？父亲的野心，皇权的谋划，扼杀了本是一段美好的感情、一位纯良恭顺的少女。她不是不懂政治的无奈，只是同为女子感到一种无奈的悲哀。
　　鲍硕看她的神色，又道：“你心里所想我都明白，也可怜她，所以我会放任你去关照，可我最终还是要为社稷衡量。饶她们母子不死就是最大限度的宽容，也是暂时不想惹怒平西王。皇后就不用操心了，毕竟废后是大事，须与丞相商议，还要由翰林院的那些学士们讨论正式拟定。”
　　子媗口称是，不过还是不放心，又叮嘱道：“臣妾本不是想参议国事，只是心窄了些放不下。真要废后，皇上还须多多留意平西王的动向，以防被动，臣妾告罪了。”鲍硕笑了，抓起子媗的手道：“你不用太谨慎，我不叫你关心，是怕你多费心神对身体不好，哪里想那些宫规戒律了。你本就是个足智多谋的将军，有治国之才，被锁深宫是委屈你了。不过，也幸亏你是女子，否则朕又怎会锁住你这位美貌可心的皇后呢。”
　　子媗虽是听惯了皇上的甜言蜜语，此时却也禁不住脸上起了一片红云，她忙施礼送驾，让他走了。她温情默默看着皇上走远，几片洁白的蔷薇花瓣飘落，洒在她的发髻间。
　　绿蓉走近，用手替她拂去落花，说道：“刚才小善子来报，说是丞相今日未上朝，也没在衙门，只能改日了。”
　　子媗舒了口气，说道：“此事算了，丞相若真是男子，后宫单独召见也不妥。我也是道听途说，皇上为国舅下诏寻妃已经是格外施恩，如今又亲自赐婚。听说那女子长相就是长君无疑，兴许霍家弄错了，或者真就是嫌弃女儿。当初他们逼迫女儿嫁入侯府，长君出逃差点害了全家，霍叔父又是家规甚严，难免对女儿芥蒂，倒是苦了长君。那就等她进府后，召他们夫妻进宫我亲自相看。多年不见，也与她叙叙旧日的情分，当年若不是她出手相助，哥嫂怎会有后代留下。”这样一想，心事也没了，她吩咐绿蓉道，“我当年闺中送他们大婚的绣品已给了长君，皇上也定会有大礼。你就从宫中那些古玩珍品里拿几样我挑挑送去，算是贺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