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落翠怎么了

　　大双的嫁妆按老规矩在结婚前三天送到贺家头婆家。
　　这次彭老幺嫁女儿的嫁妆不知招引了多少人的称赞。一大清早家门口就摆了两辆板车，第一个板车上装着两口紫红色的箱子，一辆崭新的缝纫机，两床棉絮两床铺被等等，这都是三秀两口子打发给妹妹的。
　　后一辆板车上装的是裴五儿用拖拉机送过来的陪嫁：一张四角棱正的饭桌，四把靠背椅子，两条长板凳，还有一个高脚木脚盆，大洗澡盆子，两筒扎好捆紧的碗筷，一只绣着牡丹花儿的笸箩……哦哟！这是裴五儿秋米请了落翠爹用了九天时间，为妹妹置办的一套嫁妆。这在七乡八队就是整个公社，也找不出这么丰厚这么实用这么漂亮的傢伙什儿！
　　两个媒人笑得合不拢嘴，她们不住地用毛巾掸着拖车人的肩膀，说慢点小心点儿我的兄弟呀！这一车嫁妆可金贵着呢！水远柱着拐柱跟在板车后头，他的脚还用白纱布包，一走一瘸一走一拐。他一直跟了好远，还在眼眉上头搭着一只手目送着拖嫁妆的队伍。
　　看热闹的女人婆婆们对水远说了不多赞美奉承的话。嗨！我们这把年纪也没看见到这姐夫哥这么嫁妹妹的！彭老幺好福气，找的女婿个个呱呱叫，比儿子都讲志气，爱死个人啦！
　　桃儿站在张守富屋后头，在那颗桑葚树下停住了。姐姐再过两天就要出嫁了，流清早在十天前就被他姑妈接到武汉去了。姐姐离得近，从倒口湾再到朱家垱，往南是宋家沟，往北是去草市街上的方向，贺家头就在这草市的边边角，走路只要一顿饭功夫，桃儿随时可以来看姐姐。可武汉在哪呀？流清你去武汉做什么呀？桃儿想来想去想不出结果，只有眼泪水漫过眼眶眶，流出来挂在脸巴子上。流清，等我长大了你会回来娶我吗？
　　大双结婚热闹得不得了！水远跛着脚忙进忙出，宋家的房族亲戚这次也给他长了脸，来了不少人。他妈也在末丫嫂子和两个儿媳的陪同下，前来给亲家送恭贺。三秀热情地接待婆婆和宋家的人，左一声“妈”，右一声“嫂子”叫得不晓得好甜，好像前几年她婆婆大闹倒口湾的事从来就没发生过。水远看在眼里，脸上光亮亮心头热乎乎的。
　　
　　这年夏天，落翠也从城里回来了。
　　倒口湾的人都知道落翠在城里做了几年保姆，照顾一个得了老年痴呆症的婆婆。去年老爷子过世了，落翠准备着到了暑假就和女儿刨花一起回家来。这不，落翠刚回来十来天，紫菱带着那家人开着两部白色吉普车追了过来了。
　　满田里的人停止扯秧苗，他们直起腰来睁大眼睛，看着这两辆写着“公安”字样的车爬上彭老幺家门口的坡，一路往西开去。家家户户柳絮飞扬落在车上，车后头一缕白烟搅起尘土翻滚。两部车停稳时，屁股挨着脸儿挤在落翠她家大门口。
　　车上先下来两个男人，个子高高的很是威武。后来又出来三个女的，有一个是紫菱，穿着一件白短袖。另一个白胖胖的女人扶着一个弯腰垂头脑壳上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也下了车。
　　不知谁一声喊：“看啦，翠儿犯事儿了。喏！公安局的人追到倒口湾了。”
　　“好像是紫菱她们食品厂的陈厂长和她妈，莫不是来……接翠儿的？”张麻大伸长脖子眨巴眨巴眼儿认出了几个人。
　　“接她还开两部车来？好大的面子！两个男匠看样子都是有点来头的！”
　　“该不会是翠儿摸了人家的钱吧？去年过年回来她就说想盖间房子，化雪那阵子屋里滴滴嗒嗒漏了几天，把她爹脚头的被窝都打湿了！”
　　“街上人家里都喜欢把钱存册子上，说不定屉子里还有手饰，祖传的玩艺儿。我的个爷呀！翠儿脑壳发热，揣在胸兜里带回来了？”
　　队长二林吩咐张麻木和他的媳妇快回家去看看。乡下人胳膊拧不过城里人的指头，只要不带走落翠，陪几个钱说些个软乎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算了！唉，千万别张张扬扬吵吵嚷嚷，倒口湾可丢不起这个人！
　　落翠嫂子也洗了腿杆子，撅着屁股想跟着跑回去看个究竟。二林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就没有她张麻大摆不平的事儿。你去，你能丢几句硬扎话儿吗？只有添乱子！落翠嫂子一撇嘴，退回田里去，她低声嘟嚷着为自己申辩：“我们这些年哪个看到过她一分钱？”
　　张麻大从田里水深一些的地方捧一捧水起来洗把脸，又提出腿子前后抹一抹看一看，看有没有稀泥和蚂蝗巴裹在腿子上。她取下斗笠甩一甩汗珠子，撸撸裤腰带子，和二林媳妇赶回家去看是什么情况。
　　二林提高嗓子吆喝着：“大家伙儿别傻望着！要屙尿的紧走几步找地儿去，等一会儿男人们要来挑秧了！”
　　张麻木离落翠还有两三户人家，她女儿紫菱就像燕子一样张开两臂向她俯冲过来：“妈，我妈！你看到我回来了？”
　　“谁稀罕你的！你翠儿姐怎么啦？出什么事儿了？这公安局的车都开来了！”
　　紫菱这才反应过来，她挤眉弄眼啼笑皆非，伸长嘴巴靠近她妈耳朵说了几句话，可没把她妈吓死：“妈呀！翠儿落到天堂里了！陈副局长……陈厂长她哥年初当了荆沙市公安局副局长了。他这次来拜见老丈人，也是来向落翠求婚的，我是媒人，那男的是他的专业司机。您看我像不像媒婆嘛！”
　　“媒你个头！还以为……翠儿她捅什么漏子了。哎呀，老天爷呀！我们翠儿也有这一天啊？”麻大又特地问女儿几遍，说他这个大官离婚几年还没个相好的？莫不是翠儿勾引他的？
　　紫菱笑得捧着肚子弯着腰，说翠儿还有这本事？我的个妈吔，亏你想得出！
　　张麻大认定这事儿千真万确后，就要二林媳妇快回田里回信儿：“人家是一家人来提亲的，我的天啦！翠儿祖坟上冒燃烟了！告诉二林派人撑船到塘里网几条大鱼，晚上肯定要准备一大桌呀！”
　　二林媳妇刚跑开，麻大又扬手叫住了她：“你叫三五家的洗了腿子回来做饭，倒口湾哪个有她炒的菜好吃呀？哦！对了，打发一个人到大队部叫三秀呵！就说上头市公安局来人了，万一她晚上去开个什么会可怎么办？”
　　二林媳妇一边点头一边往下坡跑，张麻大一拍屁股大声喊：“慌什么慌？我还没说完呢，到大队经销店买几瓶啤酒，拿两袋花生米……鸡，要翠儿嫂子回来撒一把米捉两只鸡……”
　　“鞭，买几挂鞭回来，听见没的？”
　　“听见了！”
　　
　　这天晚上，大家收了个早工。前两天下了一场雨，栽秧的田里还在往外抽水。等水排妥当了再突击栽秧不迟。
　　张开春，张三五媳妇，落翠嫂子都自觉地围拢过来，参加到择菜洗菜做饭的行列。又有人送来桌子凳子，大牛用盆子端来两斤多鳝鱼，说是攒了好几天了。许莲儿她爹提来十几个盐鸭蛋，说盐蛋腌得可好了，一咬满嘴油，还有人端来一碗枯豌豆炒青椒……来的人都不肯走，坐着站着抽烟说话拿眼睛往那副局长脸上瞟。
　　副局长约四十岁左右，国字脸方方正正，眼睛不大，双目都炯炯有神。他穿着一身灰色短袖便服，一双皮鞋。浑身透出英武和精悍。他跟乡亲们打招呼时，一脸真诚和气，他对刨花和落翠说话时，眼睛里都是温柔笑意。
　　张麻大忙得头发林子往外淌水儿，她的一双赤脚又大又肥，到水埠头淘米洗菜，一走一串湿脚印。这会儿她朝坐在大门口的副局长看去，他正跟乡亲们点头递烟，跟二林握手。刨花脚跟脚手跟手地不离他左右，有时还悄悄地跟他耳语几句。这小丫头片子！
　　落翠、紫菱和陈厂长拥着婆婆往屋后头菜园里走去。她们去摘几条黄瓜来煮鳝鱼。落翠爹正在杀鸡扯鸡毛，旁边围着两三个小屁孩想捡鸡毛做踺子，落翠哥嫂正端盆水弯着腰擦板凳。
　　这时有个妇人向麻大报告，三秀跟大癞子都一起回来了，还有党支书老朱。麻大抬一下眼皮:“都留下来一起吃饭，市公安局的副局长来到了倒口湾，得有几个见过场面的人作陪吧……去，把水远也叫来，他知文识礼能说会道的。前几年，连武装部郝部长都夸他是个人才哩！”
　　两个方桌并列放在大门前，桌子摆了几瓶啤酒和一瓶老白干，一碗碗香喷喷的菜源源不断地从厨房里端出来:皮蛋拌豆腐，青椒荟干豆角，干焖撅嘴婆白刁，鳝鱼煮黄瓜，红烧白鲢子……鸡子煮萝卜是最后用一个白瓷盆端上来的，那才叫一个香呵！
　　客人们盛情难却先入坐，大队干部一个个也坐到桌子边，落翠爹和哥嫂，二林，许大牛，宋水远等也被麻大安排入座了。桌子外围或槐树旁边还围着不少人，有的打着饱隔，有的还端着饭碗，张三五媳妇伸出头来用勺子招呼端碗的人到厨房里去。那里还有些汤汤水水的鱼汤和半碗萝卜鸡。
　　副局长站起来向大家敬酒，他说:“我喜欢倒口湾，喜欢倒口湾纯朴而勤劳的乡亲们。我更敬重感激张落翠，这三年多来，她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的母亲……我今天来，就是让大家看看我，如果大家没意见，我就要做倒口湾的新姑爷做您们的女婿！吃完饭，我们是接我媳妇和我女儿回去的，下次早点回来去公社开结婚证明。”
　　张木匠坐在桌子旁憋了半天，憋红了他苍老的脸，他红着脸从嘴巴缝里挤出一句话：“我翠儿哪里配得上您？是您孝道仁义呵！”
　　坐紫菱旁边的陈厂长举杯说：“是缘份！我妈现在连我们都不认得了，她天天在家里哭着喊着要翠儿。翠儿……我嫂子翠姐这些年一直把我妈当成她自己的亲妈一样疼。”
　　张三五媳妇听了，转过头举起胳膊去揩眼泪甩鼻涕。桌子外围打着赤膊肩膀上扛件衣服的许二牛带头鼓掌。人们这才回过味来，大家笑嘻嘻的一个劲地拍巴掌。还有人喊道：“新姑爷说得好哇，了不起！”哦哟，这下倒口湾风水转活了有了灵气了。
　　朱书记端起啤酒敬向新姑爷，三秀站起来说：“带上我，敬我们姐夫一杯！倒口湾欢迎你们经常回来看一看！”桌子上的人受了感染，他们放下筷子都举起碗或杯子，大家让碰一碰杯子听听响儿，然后仰着脑壳一饮而尽。
　　张麻大一扬手，落翠大哥弯腰点燃了鞭，鞭很快就在倒口湾的上空炸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