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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陈年旧事醇厚味长

作品名称:大地回音(第二部)      作者:秋粮      发布时间:2020-12-19 21:57:24      字数:4115

  一
  姜山被下放以后,第一次走到这个村边的时候,看着眼前破落荒芜的村庄,四野凋敝的田畴,想象着这一生要在这里接受教育、改造净化自己的灵魂,要在这广阔的天地里开始脱胎换骨,将要开始早见星星晚见灯,中午带饭不回村,再重新做人。
  那时候看到的圪遛村,感到的是陌生、别扭,还有些莫名的畏怯。后来在这里习惯了,人熟了地方也熟了,脚下的土地也踩热了,每次外出劳作归来,远远地看着这个村庄,看到的是村边上那两间破窑脑上长着野草的土窑洞,像个不修边幅秃疮留发的呆子。在那样的窑洞里却有他们疼爱的孩子在等着他们回家,给他们带回野菜偶或野果它物,只要烟囱开始冒烟,就能有什么都香的饭菜。
  阳光淡薄凄冷的冬天的窑脑上,那些岁次枯荣的野草变成了枯黄色,在呜呜作响的寒风中顽强地挣扎。日子虽然过得太清平了,但全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刻总是洋溢着亲情间的温馨与欢乐。在那个文化生活几近枯竭的年代,三个女儿最大的乐趣就是每天晚上吃过清汤寡水的饭食后,家里有故事会。
  姜山之前把古典小说几乎全都看过,书里的人物故事都在他脑子里活着。
  在烧热的土炕上铺开破旧的被褥,丁山花坐在那盏勉强推开夜色,昏黄地照出半炕明的煤油灯下做针线活儿,女儿们睁大黑黝黝乌溜溜的大眼睛团坐在热炕上,腿上捂盖着被子,十分惬意十分专注地听父亲讲故事;那些神秘的故事,起伏的情节,人物的悲欢离合有时令她们开怀大笑,有时让她们哭得眼泪叭喳,但她们谁也没有想过,他们一家人本身就是现代小说里的典型人物典型故事。每天的故事直讲到她们一个个眼皮“打架”,困得实在熬不住了,躺在被窝里瞪大眼睛撑持着乏困的眼皮,还在要求继续讲。姜山饱负荷劳作一天,支撑着困乏的身子讲啊讲,直讲得女儿们都睡着了,他们两口子也到了疲惫不堪的地步。
  再后来的日子他们完全融入了当地农民的生活习俗。劳作归来时看到的整个儿圪遛村,就像看到自己的家一样,对那个虽是古旧破落的村庄有了深厚的土村土味的丝丝可感的温情;那里的人亲了熟了,地也亲了近了,每一处形状各异的房屋,每一条弯弯曲曲高低不平的石头街道,路面上街角处摆着的每一块石头都不像是山上的石头,而是村里的石头;那些多年生长附有标志性的树木,更像是村里的“长者”,以及大队饲养院永久散发的牲畜粪肥的蒸气味,也觉不出难闻难看,所有的东西都熟悉到了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当时不曾想,这些烙印在脑海深处的平常景物,都是用蹉跎了美好年华而铺展在今日眼前的。想想原先生活的城里反倒有了异地他乡之感。
  春雷一声撼天地,昏昏然的天际出现了亮光,神舟大地被唤醒了,福音传到了圪遛村,姜山接到了万不敢想象的平反通知书!那声呼唤仿佛是对游离于身外多年的灵魂的清脆的哨音。
  那两眼居住了近二十年的破窑洞,它默默无闻地护佑着它的主人,遮烈日挡严寒,朴实得叫人感动。它的外观被岁月磨洗得破旧失色,雨水刮流出的条条道道似在诉说悠长历史。内里灰暗皮层剥落,但却像功臣一般,是个忠厚恒固的避风港,它给主人们的身心充溢着满满的幸福感,能扩散到整个儿圪遛村。
  当姜山一家要离开这个完全溶入了血液的村庄时,那种恋恋难舍之情更像是土壤松动而拔不出根的老树;想到离开此地,像要在割舍自己身边的同胞兄弟一样。
  当时平淡无奇的生活情景,如今令俩老人唏嘘不止,感慨频频,倒像是陈年老醋,醇厚味长;毕竟是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让他们一家度过了难关。因此对这片满是深情的大地,对这里的山河有着深深的感恩,且心潮涌动。
  临到回城那天,情义深重的乡亲们弄来两挂马车,一挂拉着他们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全部家当,一挂坐着他们两口子和二女儿三女儿(大女儿已成家)。一些朴实厚道的庄稼人把煮好的鸡蛋、果实纷纷往车上放,往他们怀里塞,嘴里说着断断续续的只有庄户人之间明了的没有句式的难舍的离别话语;眼窝浅的人把心里要说的话全都变成了泪水疙瘩,滴滴答答流下来,言不胜表。
  大女儿姜红莲和女婿姚文国一直送他们走到村外。一家人眼目相对泪水涟涟挥手告别,眼前看着亲人,远处映着村庄,直到泪水模糊了视线,远处的亲人和村庄渐渐消失在午后斜阳刺来的光晕里才缓过些神来。
  岁月失语,唯情能言。今天又回圪遛村,姜山不由得唤起对往昔岁月的无限追思,此时那种被淡淡地压抑着的心境和景象最适合配上一阕苍凉的散曲。
  姜山一辈子遗憾自己怀才不遇。他的一生似一声沉重的叹息。转眼老之已至,回头看,万事皆空。
  今天再回圪遛村,看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陌生而又亲近的村庄,似有磁力在吸引着二位老人的心,种种印象交换叠涌,但今天所感受到的和离开它的时候全然不同了;眼前的这些村舍、人兽可见可闻的村貌发生了耳目一新的,有些不般配处的变化,多处新盖的红砖瓦房,间或点染着这个土旧村庄,寓意这个山村正在发生着变化;改革开放的春风正在使这个贫穷落后的山村渐换新颜。
  这些变化在村民眼里是醒目的,但在姜山和丁山花眼里,仍看着那些土旧失色的土墙石头墙和个别土豁子院门的地方才感到格外的说不出的可亲可近,犹如故旧相识站在眼前,似乎它们在乡音无言地述说着最为熟悉的亲近质朴的问候和温饱后带给它们反复言说的喜悦。
  他们驻足凝神一处处细看,继而又拉回到他们当年平淡无奇含辛茹苦的岁月。这些复杂的情感交杂,难以评说的历史,如今看来更像是当年没喝完的,泛出黄色的一坛陈年老酒一样,醇厚而味长,还有些淡淡的苦;更像是一壶老陈醋,品尝过它的人才能感受到妙处难与君说。
  每看到一处原有的景物,都能迅速扩散出那一处的人,那一处的事,那一处留下过自己无数脚印的热土,老乡们那朴实无华直通通的乡音永远留在记忆深处,能唤起他们的真情实感,都在诉说着那一段日月,一桩桩一件件从脑际留恋地闪过。
  看如今开放的新农村,新人新事新变化;想自己,嗟乎——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
  每次回到这个自己的第二故乡,如今反而像是回了家。原先他们住过的那两眼破窑洞,现在早已残败塌落,显然生出些颇似抛弃了自己的孩子一样的愧疚感,是自己视而不顾地走了,它溶为自然了。但他们依然能够看到想到那年那月这个鲜活的住居地的点点滴滴;有欢乐、温情仍在其中,有看着窗外下雨、落雪、刮风,而躲在窑洞里却暖意融融的惬意仍在其中,它是一本被历史合起来的厚厚的书;那塌落的窑顶深坑处长满了更多的荒草,这个不设防的院子依然平平如初,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似乎都能看出久别重逢后的泪眼汪汪,如今被荒草覆盖了。
  他们每一次回来都要在这里驻足停留,总想重新翻开这本“书”看看,有滋有味地品尝一番这里曾留给他们的酸甜苦辣,别有一番连心的意味。虽然曾经的苦再不感到是苦,但曾经有过的甜现在愈发甜了。
  老两口向着村子慢慢地边走边聊。姜山心潮澎湃感慨万端:“咱们真是老了,那时候的咱俩留在时间长河的那边了,今天回来是咱们自己和自己见面了。人哪——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他又“唱”了一遍这句眷恋往昔的遥歌。
  老树在枯枯荣荣中增寿,老夫妻在一次次艰难困苦中情感弥坚。姜山看着眼前的这片饱经磨难的大地,和精忠报国的山河深深感恩,他仍有感慨在胸:“人啊,常说人生三部曲,我这辈子哪一步也没唱响过生活,只是看着别人在唱。我是输在起跑线上的人啊。”
  不觉间,和着秋意的轻风徐徐吹来蜷入人怀,也撩拨着他们的满头白发,匆匆而过的时光剥蚀了他们的青春岁月,划开了另一道苍凉之后的夕阳牵着满天彤云的灿然晚景。
  常言说,要知人间风景好,不在山头在心头。丁山花的心态是最好的,她永远不抱怨过去,而是积极面对现在,思想未来:“知足吧,孩子们过得都挺好,咱俩老来有依托,能靠国家吃饭,共产党为咱养老,共产党永远救穷人,像咱们这样没有能力的人,这还要咋?”
  姜山只是觉着自己一生碌碌无为,为不能报效党和人民给予的安居日子而时觉遗憾:“唉——山花儿呀,我指的也不是自己的一生没有成就没有辉煌;我是说,咱们吃的是共产党给到手里的饭,拿的是纳税人手里的钱,可我没有给这个社会创造多少财富呀!没办法,很惭愧。想想这些我就不知道眼泪是啥味道了。”
  “人都是个命相,没啥可多想的。知足吧。”
  “是啊。这社会总是在前进,尤其是现在,前进的速度这么快,咱们要再年轻十五年,甭管干啥,我一定要冲锋一次。”
  “我知道你的心,心有余力不足了。”
  老两口漫步到村边一块田间地头,像是受到了磁力的作用,不由得又停下了脚步。姜山凝神沉思地说:“这块儿地现在不知分给谁家了,咱们刚来这儿那年秋天,这是个大水坑呀……”
  丁山花明白老伴儿想起了那时候的苦,她也沉沉地说:“嗯,知道。”
  姜山眯起眼摇摇头,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这里曾经是一片水洼地,寒冬腊月里的风像刀刃一样尖厉,冰冷刺骨,“呜呜”地在山谷里单调而粗野地作响,刮得衣裤紧贴半边身,眉眼都抽抽着,如今想来那风声犹在耳畔。他不自知抽皱起眉头,像是在喃喃自语地说:“那年入冬以后咱们正赶上村里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平整土地,我跟着社员们拿镐头砍冻土填这坑……”
  “那真受罪。”
  “头一天还行,第二天的时候,腰疼胳膊疼就不说了,你记得我这两只手的虎口到处皴开血口子,想买点胶布贴一贴都没钱哪。”
  “记得。那会儿别说买胶布,想找块儿猪皮给你擦一擦都找不下。”
  “唉,想想那会儿真不容易啊。”
  “啥事都有过去的时候,咱俩那会儿两手空空,家里一点底垫都没有,全家五张嘴等着要吃饭,脑子里想的就是嘴,最担心的就是怕有一天全饿死。”
  “老天有眼,不仅没饿死,这会儿还过得挺好。”
  丁山花突然精神头儿上来了,说:“所以说啥事都别在意,哪有过不去的河,哪有陷住一百年的车?”
  姜山看着丁山花,忽然改变了以往固有的印象,她真像一位救过自己性命的“恩人、贵客”,那种曾经得到过的母爱的付出的感受,延续下来在她身上又得到了,一种特殊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这一生风风雨雨走过来是她在遮风挡雨;失落时将要倒下的身子是她在扶着;困惑迷茫时又是她坚毅果敢大事化小。这位母亲一样的妻子是生活的强者,让他品出了生活的真味。咝咝可感的情音在催着他说话:“山花,我可得感谢你!别看我是个男的,我比不上你。”
  丁山花撇撇嘴摆摆手自觉难当:“我是瞎说。我是跟上你才会过日子,你才是这家的顶梁柱。”
  “嗨……咱们走吧?”
  丁山花没挪脚,她不解地皱了皱眉头,说:“我还想再看看这地方。你说这是为啥,这个受过罪的地方咋这么留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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