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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水火不容

作品名称:水长流      作者:云青水澹      发布时间:2020-12-15 15:08:37      字数:5289

  岁月悠悠,往事不回头,人生悲欢许多愁,都付与夕阳黄昏后。
  海棠花瘦,风雨不曾休,命中离别伤苦秋,唯有楼前江水依旧。
  韶华难留,惆怅上西楼,萧瑟烟雨绕忘忧,月明露白人难白首。
  雁儿飞回时候,正是蔷薇闹枝头,杨柳青青花满洲,桃花未改水长流。
  
  
  疍寮镇是个三面环海的风景宜人的小镇,镇上的房屋清一色是骑楼建筑,沿袭着客家近千年的独有风格,一条清澈的疍水河由西往东纵贯穿过疍寮镇,镇上的住民都是原住民,居民百分之七十出海打渔,百分之十贩鱼卖鱼,百分之五做水产品加工,剩下的百分之十五从事其他职业。
  镇上的街道整齐有序,总共二十七条胡同巷子,上寮十三条巷子,下寮十三条巷子,剩下一条位于镇中心,呈圆形环绕,镇上建筑布局呈现一个太极八卦阴阳图形。本地居民有四大姓:隋、陈、阮、陶。居民基本上是本地联婚,外来移民少之又少。疍寮镇与台湾香港隔海相望,镇上的青壮年过去有许多跑到更繁荣的大城市工作,留在镇上的多是老弱病残,昔日繁华的小镇曾变得清冷荒凉。近两年,因其独特的疍家风情而成为旅游区,人气又渐长。
  疍寮镇人特别重视中国的传统节日,又逢端午赛龙舟,疍水河上游是游人如织,河两岸是人头攒动的妇孺。划龙船的大多数是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年轻人也有不少。客家人商会年年组织这种赛龙舟活动,这已成为一种旅游文化资源,也同时促成客家人的凝聚力。河面上停泊着五条大龙船,船上是锣鼓喧天钹铙铿锵,此时虽是上午,但骄阳似火,酷热的阳光晒得人大汗如雨,睁不开眼。
  五条龙船漆着五种颜色,船上的人穿着的服装与船体的颜色是一致的。五条龙船各就各位,隋厚桦、隋厚桢、阮文璋、陈世友、陶富贤。
  站在红色龙船上的隋厚桦神情显得尤为紧张,一号船是四弟,自家人,他不着急,三号四号五号船都是多年的竞争对手,尤其是阮文璋,最让他头痛,两人从上幼儿园时就打架,一直打到读初中,是一对死对头。隋家家族人丁兴旺,到隋厚桦这一代,隋家兄弟四个,厚桦、厚枧、厚松、厚桢,兄弟们高中毕业就做海鲜生意,隋厚桦隋厚桢还买了捕捞大船。阮文璋家族人丁单薄,到了阮文璋只有兄弟两个,阮文璋高中毕业考上重点大学,这一镀金一下子让隋家斯文扫地,阮文璋大学毕业,回到家乡任职镇上的小学校长,而兄弟阮文珂更是了不得,考上名牌大学,毕业后考进公家单位。兄弟两人成了小镇当地人为数不多的端铁饭碗的人。隋厚桦与阮文璋分别住在上寮和下寮,几乎同时娶了镇上被称为水上人家两朵最美的花——陈如慧、陶琳。风水就是这么奇怪,这两个女人也是生死冤家,两个女人嫁人后同在疍家鱼市摆鱼摊做买卖,为了抽一个好位置,抢客源,没少吵过架,从发市吵到收摊,两个女人婆是明争暗斗,关系异常紧张。
  隋厚桦老婆陈如慧给隋家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属超生。东躲西藏生了三胎之后被时任计生办主任的阮文珂抓去强行结扎,当年为了抓计生工作,阮文珂成了疍寮镇最让人憎恨的人,几乎被整个镇上人吐出的口水淹死。阮文珂的老婆怀孕时,走在街上不是被摩托车恶意撞倒,就是被人从后面偷袭,怀一胎流一胎,造成习惯性流产,从此阮文珂没了后代,但阮文珂成绩突出,做到了疍寮镇的镇长一职。表面风光,背地里却无限怆痛。阮文璋的老婆陶琳只生一胎,双胞胎,是女儿,阮家到了阮文璋阮文珂兄弟这两脉从此没男丁,被全镇人当成了笑话取笑。镇上的风气不好,阮文璋的女儿读完小学,阮文璋想办法送女儿到市里读寄宿学校,阮家的两个女儿相当争气,长大后都考上了大学,常年在外地工作,几乎没在老家露过脸。
  时光匆匆而过,转眼,隋厚桦与阮文璋已是两鬓斑白的中年人,陈如慧陶琳亦从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变成了臂圆腰粗的女人婆。两家人乃至两大家族水火不容几十年,誓死是仇家。
  正午的阳光猛烈炽热,又毒又辣,晒得水面发烫。阮文璋使劲地吆喝着号子,让鼓手奋力地打击着,一声紧接一声,弄得二号船的隋厚桦心烦气躁。阮文璋知道,隋厚桦还缺人手,他在等人,时间一到,等不到人,他的船在缺人手的情况下肯定会输。每年赛龙舟,阮文璋的龙舟都能拿第一,不为别的,为了争面子,他答应给赛龙舟的每一个人一个大红包,把隋厚桦打败,看他泄气的样子,阮文璋可以笑一星期。
  时间准备到了,五条龙舟各就各位,隋厚桦还等不到人,急得头冒大汗。裁判陈世光吹响了一声哨子,五条龙舟蓄势待发。这时,岸边一阵骚动,一个年轻的高大挺拔男子扔下行李,跳上一条小舢板,快速向龙舟游来。隋厚桦顿时眉开眼笑,精神抖擞,他最得意的小儿子回来了。
  三号龙舟的阮文璋回头看了眼跳上船的隋家三儿子,内心不由地吃了一惊。隋厚桦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跟父亲出海打渔;二儿子开了个小店铺,专做汽油柴油生意;三儿子高中毕业去当了兵,听说在空军某军舰上服役,当时入选应征时在镇上造成轰动效应,隋家人敲锣打鼓地欢送小儿子去当兵。阮文珂做为镇上干部也去欢送,回来后对阮文璋描述欢送的情景,言辞中带着深深的愧意。十几年不见,隋厚桦的三儿子已长成,从一个青涩稚嫩的小伙子长成了英姿勃发气宇轩昂的男子汉。
  “璋叔,璋叔。”有人大声叫着。
  阮文璋回过神,收回发愣的目光,挥动双臂,摇起号子,集中精神投入比赛。
  隋厚桦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背心递给三儿子隋炜,看着他脱下白衬衫,穿上背心,一脸挂着满满的宠溺的笑容。
  一声枪响,五条龙舟如五支利箭一触即发,岸上的观众像发了疯似地狂吼,欢叫声此起彼伏,一浪盖过一浪。
  阮文璋和隋厚桦的龙舟并驾齐趋,船上的人动作一致地大力快速摇桨,阮文璋与隋厚桦站在船头,拼尽了全力吆喝,鼓手铆足了全力擂鼓,两条船你争我赶,不分先后,如利箭在水面上嗖然掠过。
  岸上的观众叫得声嘶力竭,隋厚桦与阮文璋亦叫得面红耳赤,两条船快得像开足马力的舰艇,嗖嗖地向终点线冲去。眼看两条船几乎同时撞线,却不知怎么的,两个船头突然撞到了一起,一时间,船体掀翻,两条船上的人纷纷掉落进水里,成了一锅滚烫的煲鸡汤,岸上的人傻眼了,继而变成阵阵爆笑声。
  阮文璋不会游泳,扑腾了几下,呛了几口河水,心里大叫着“完了,完了,今次死定了”,整个人变得迷糊起来,往水下沉去。在他快失去意识时,一只有力的手臂架住了他,把他拉出水面,头浮了上来,见到了明晃晃的阳光。他努力睁着双眼,恍惚中,他看到了那张意气风发棱角分明的面孔,是隋炜!阮文璋被拖到岸上,隋炜立即对他实施压胸抢救,看着阮文璋吐出几口水,他又跳进水里抢救还落在水里的人。
  本次的赛龙舟在人们的笑声中和叹息中落幕。阮文璋回到家歇息,脑子里还没从落水中恢复过来,晕沉沉的。晚上,同船队的人上门讨红包,这是事先说好的,阮文璋从床上爬起来,走进书房,拉开抽屉,取出一沓红包,走下楼分发下去。
  陶琳从厨房端出晚餐摆在桌上,招呼阮文璋吃饭。
  “封鱼期,生意越来越难做。凌晨三点到码头,还是拿不到好鱼,船家都把货留给了陈如慧这个黑鲨婆。”陶琳边盛汤边唠唠叨叨,埋怨个不停。
  若是平常,阮文璋定会附和几句,甚至帮她出主意,可是今天却一点心情也没有,懒得理会。隋厚桦的家族在本地是枝繁叶茂,而且他本人豪爽仗义,许多船家都跟他做朋友,他在码头拿货也就是打个响指一样容易。反之他们阮家,纵观情形在镇上几乎是难以立足,当年阮文珂把人情都做没了,家族仿佛受到了诅咒,人丁是日渐衰落,他的小女儿大学工作没几年,突然患病去世,留下一个私生子,给阮文璋一个重重的致命打击,半年没恢复过来。
  
  小女儿去世,阮家把消息捂得死死的,若是走漏消息,隋家的人定会放鞭炮,他们是恨死了阮家,恨不得阮家人统统死绝,从镇上彻底消失。
  “过两天,鲜鱼摊又要抽签换摊位了,你跟文珂通通气。”陶琳说。
  阮文璋心情抑闷地说:“下个月,文珂要竞选乡长,你别给他添乱。”
  陶琳一怔,惶然地说:“文珂一旦做了乡长,离开了这里,我们怎么办?”
  阮文璋没好气地说:“什么怎么办?若不是他当年,唉,算了,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他也是为了工作。他若是能当上乡长,也是好事,他老婆患抑郁症时好时坏,早就不想住在这里。过两年我也退休了,我们两老安安静静地过晚年,别去再争什么,你的生意做不做都没关系,反正阿瑾已经工作了,不用我们养了。”
  陶琳却不认同:“你有退休金,可我没有。我还要挣一笔钱养老。万一你先走了,我怎么办?”
  “不是还有阿瑾吗?”
  “女儿是要嫁人的,再说了,现在她还要养阿瑜的仔,手头紧得很,我也得帮一帮她。”
  “这节骨眼上,你别给文珂找麻烦。摊位分到什么位置就什么位置,只要还有生意做,钱多钱少没关系,都带不进棺材。”阮文璋下了定论。
  陶琳呆住了,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凌晨三点,陶琳和两个同姓姐妹早早来到码头等货,另一边,陈如慧也和她的姐妹们在等船。海面上云雾迷漫,隐隐地,有几盏灯光闪现,马达声由远而近,捕捞船回来了。
  船一靠岸,几拨女人婆呼拉一声,急拥上前,跑上船舱抢最好的鱼。船老大急了,大声吆喝着这群疯狂的女人,排队要鱼。陈如慧人多势众,船老大照顾她让她排在前面,她一开口,就把船上的好鱼全买走了,把陶琳气得七窍生烟,当场要气死。
  一个早上下来,陶琳跑断两条腿,才拿到几十斤好一点的深海鱼。
  菜市重新规划摊位,陶琳的手气太背,市场管理者也不照顾她,她抽到了一个最差的位置,那是缩在里面最末的角落,平时几乎没什人走动的,多数人拿到那个摊位宁愿丢空,交管理费,也不想摆摊。运气太差,把陶琳给活活气死,半个月都不去进货,也不想做生意了。反之陈如慧,笑声朗朗,做什么事都顺风顺水,陶琳真是给气坏了,阮家是不是撞霉运了?被冤家踩在头上喘口气都难。陶琳气不过,跑到离镇上二十多里远的普佗寺庙烧香拜佛,希望妈祖能给她家带来好运,这还不算,又跑到道观参拜,甚至有庙的地方她都去烧高香拜一拜。
  晚上,陶琳坐在红木沙发上,跑了一天,她累得半死,一动都不想动。阮文璋吃了饭找堂兄弟下棋,空荡荡的家里只有她一个,想着女儿常年不在身边,家庭不得团聚,内心不由得一阵心酸难过,眼泪辛酸地流下来。
  “琳姐。”大门外堂妹在叫她。
  “是阿珍。”陶琳起身拉开木栅门,让阿珍进屋。
  阿珍来告诉陶琳,这大半个月她不去摆摊卖鱼,市场管理员要收回摊位了,转给其他需要的人。陶琳心有怨气,所有的人好像知道阮文珂要调走,人走茶凉,没有人买她陶琳的账了,一切照章办事,没情面可讲。可是不做生意,她又能做什么呢?她想了想,和堂妹约好,明天一早到码头进货。
  这天凌晨,海风猛烈地疾驰,吹得人东摇西摆,天气在变,似乎要下大雨了。陶琳跟同姓的船家要了上百斤的鲜鱼,而陈如慧进的鱼没她的好,陶琳心里开始乐了。
  渔家女是非常能干的,两三百斤的货也是一个人扛,一个人拉到菜市场,从清晨站到晚上,回到家还要洗衣做饭给家人,睡一个囫囵觉,凌晨三四点又到码头进货,周而复始,日子过得相当疲累。
  清晨的菜市,人语嘈杂喧闹,疍寮镇的海鲜市场是本地区规模最大品种齐全的市场,价格也不贵,吸引了许多城里客户和外商前来大批量收购。
  大雨急骤而来,哗哗直响,天地顿时白茫茫一片。陶琳打开电动三轮车的座位箱,取出雨衣穿上,一个人提着盛得满满的一箩筐的鲜鱼摆在摊位上。
  在陶琳一个人忙上忙下时,不远处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她。陶琳在雨中来回跑动,气喘吁吁地提了四大箩筐海鲜,然后把三轮车推到停车位放置。大雨一直在倾盆下着,打得眼睛睁不开。一辆面包车在倒车时,司机没注意陶琳也往同一车位放车,两车撞在了一起,陶琳整个人从座位上掉下来,那双一直注意她的眼睛着急了,陈慧如冷眼旁观着,表情漠然,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神色。她看着陶琳被撞下车,躺在地上起不来,嘴角泛起了笑容。她发觉身边的隋炜穿上雨衣,连忙阻拦。
  “你要干什么?”她问儿子。
  “你没看到她被车撞了吗?”隋炜说着要跑进雨中,陈如慧说什么也不同意儿子去帮陶琳,生拉硬拽地把儿子带回摊位,压低声音训儿子。
  “帮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帮她。她老公和小叔是我们家的仇人,我生你刚出月子,她小叔带人搜到你外婆家,硬是把我从家里拖出来,摁在手术台上结扎,害得你没奶水喝,这个仇我们记到她祖宗十八代!”陈如慧想到往事,还是恨得咬牙切齿,两眼冒火。
  不料隋炜却平静地说:“计划生育是国家的基本国策,她小叔是搞计生工作的,当然得执行,换成其他人也要照章办事,这怨不得他。”
  陈如慧一时惊得目瞪口呆,这话从最疼爱的小儿子嘴里说出来,怎么就像是外人说的?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旁边一位大姨插嘴说道:“炜仔,你不应该帮外人说话,她小叔简直不是人,为了升官发财得罪了全镇的人。”
  隋炜心平气和地和大姨说:“大姨,话不能这么说。她小叔是国家干部,是在认真执行国法。我在部队结识很多的战友,他们大多来自农村,也谈到这种话题。在别的地方,计生工作搞得更厉害,有的工作队把怀孕六七个的孕妇拉去强行打胎,胎儿生出来还是活的,也得生生弄死。前些天,我到街委办事,遇到一位要退休的办事处主任,他和我说,妈生二哥时,爸爸抄着家伙当面与计生办的工作人员对着干,打残两个人。当阮文珂知道我妈又怀了第三胎,他等着妈把我生下来他们工作队才去办事,原本黑户是不能上户口的,可阮文珂说孩子生下来了就不要剥夺他做人的权利,到了上学的年龄就要上学,是他让人把我的户口办好的。现在他要调走了,镇政府的人还舍不得他。”
  一番话说得大姨哑口无言,眼睛兀自地干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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