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故人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隔阂，可不是说消除就马上可以消除的！这么多年未见，汤潮都不敢说与孩子之间会不会有些隔阂，尤其是女儿。可柳月的想法很简单，汤潮的孩子，就是自己的。
　　天黑了，街道两旁的路灯亮了起来，已经变得模糊的道路一下子清晰起来，向远方绵延着。路两旁一幢幢的楼房的窗户也陆续透出诱人的灯光，渐渐地万家灯火将城市的夜色点缀得格外美丽而富有生气。而在不知不觉中，两个人的家所在的小区已经就在不远的路旁了，汤潮和柳月的步伐也变得轻快起来，融入到回家的人流之中，走向小区，走向他们的家，去点亮这座城市中属于他们的灯。家里的灯光，明亮诱人。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下午，午休后的张桂兰先给坐在沙发上拿起早上的报纸又要再看一遍的林岚的父亲沏上茶水，然后自己把晾好的衣服从晾衣架上取下来，放到沙发上，坐下来仔细叠整齐了。手上干着活，嘴里还不停地和林岚的父亲抱怨着：“老林，你说你这三个好闺女，说回来，八九口人一起来，闹哄哄的，让人没个消停，头都疼；这说不回来，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也不知道一天到晚都在忙什么。岚岚也越来越没个老大的样，大周末也不知道回来陪看看我们、说说话。”忽然听到有人敲门，一定是岚岚回来了，还真不禁叨咕，只是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张桂兰心里嘀咕着，还是很高兴地起身，打开了门一看，门外站着的不是林岚，是柳月和一位不认识的高个子男士。柳月已经好几年没见了，今天不年不节的，突然来看自己，张桂兰有点意外，心里还是挺高兴，忙亲切拉起柳月的手，脸上带着慈祥的微笑，一边冲屋里喊：“老林，快来，柳月来了！”一边忙把两个人让进屋子。两个人进了门后，和林岚的父亲打过招呼，放下手里的东西，就什么也不说，只知道冲着张桂兰傻笑。张桂兰仔细打量打量那位陌生的男士，转过脸笑呵呵地对柳月说：“这是你的对象？嗯，还是咱们柳月漂亮，这对象找的也好，敞敞亮亮、稳稳当当的，比以前的都强，比岚岚家的看着都顺眼。岚岚她们姐三个那对象找的，是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张桂兰突然把话停了下来，楞了一下，她忽然想起林岚说过的话了。
　　这事儿都过去快两年了。有一天，天都黑了之后，林岚忽然回来了，而且是一个人。一进门，张桂兰就发觉大女儿的脸色不太对劲儿，眼睛红红的，似乎哭过。坐下后，也不说话。“怎么了？又吵架了？”张桂兰关切地问道。“没有，跟谁吵，有什么好吵的！我刚才是在外边，还没回家呢。在这儿坐一会儿就走。”林岚没有好气地说。停了停，又说道，“对了，有人让我给你们二老买点礼物。我也想不出来该买什么，你们自己喜欢什么就买点什么吧。”说着就从包里掏出一沓钞票，递给了母亲。“不用！我和你爸还有多大花销？啥也不缺，钱够用的。对了，你刚才说‘别人’，谁呀？”“你前女婿！”林岚没好气地说。“前女婿？你离婚了？”张桂兰就是一惊，林岚爸也立刻把耳朵竖了起来。“离什么离，都多大岁数了，不怕人笑话啊！我说错了，是你前儿子。”“前儿子？”林岚父母听了，脸上同时显出了迷茫，什么时候出来个“前儿子”？对视了半天，又同时惊讶地张大了嘴。“你是说，汤潮？”两个人紧张地盯着林岚脸。
　　林岚似乎早就料到两个人的反应，风轻云淡地点了点头，没说话。张桂兰连忙问道：“你见到汤潮了？怎么没领家里来。”“你说领我就得领了？再说了，我领人家就一定跟我来了？要领你们自己去领，我领不来。”“你这孩子！我们又不知他在哪儿，上哪去领？你就领家来坐坐，这么多年了，我们就看一眼汤潮现在什么样了，不行啊？”“我没说不行，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要问你去问柳月，别问我。”“你这孩子还能不能好好说话！我们去问柳月？这和人家柳月有什么关系？再说柳月自打离了婚这些年，你就没怎么带她来过家里，我们凭什么去问柳月？”“凭什么？就凭你们前儿子，现在是柳月的老公！对了，忘了告诉你们了，柳月又结婚了，对象就是你前儿子汤潮！”
　　一听这话，两位老人又愣了半晌，张桂兰缓过神来才骂道：“你这死丫头，今天这是怎么了，像吃错药了似的？柳月是你的好朋友，就算问她也得你去问啊。”“现在不是了！”说完，放下钱，林岚气哼哼地走了。
　　之后，再见面，张桂兰也问过林岚。可一提汤潮就一问三不知，而一提起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柳月，林岚说话就没好气，马上就把话题就给掐死。可这事儿绕不过柳月，就绕不过林岚，加上林岚一般来都不是自己来，有些话也不方便问，怕女婿误解。本来林岚两口子不冷不热的关系就够让人操心的，不能再添乱了，这事儿就慢慢搁下了。
　　自己真是老糊涂了，这事儿也能给忘了，怪不得刚才见到柳月，心里总觉得有点什么事儿！林岚说过柳月新结婚的对象是……张桂兰把头猛地转向那位男士，却看见男士正愣愣地看着墙上的一个相框。这个相框与墙上别的明显不同，是过去几乎家家都有、而现在一般家庭已经不太常见了的老相框，里面镶的也是老照片，大部分是孩子们小时候的黑白照和全家福，个别彩色的也是明显是后上色的，颜色很不自然，绝大部分黑白照片已经发黄，有的不很清晰。
　　这些看起来就充满岁月记忆的老照片里，满是女孩儿的照片。因此其中的一张放大了的男孩儿的照片格外显眼。而男士盯着相片，眼圈有些发红。张桂兰立刻心里一颤，瞪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他，颤巍巍地说：“你等会儿，你是汤潮？”汤潮微微点了点头，眼睛依然盯着照片：那也已经褪了色的照片上的男孩儿正是汤潮本人，女孩儿们不用问，是林岚和两个妹妹的。林岚小时候的模样印象相比之下要稍深一些，至少在看到照片的一瞬间就能对得上，大妹妹的模样也模糊地有些印象，小妹在汤潮走的时候还在张阿姨的怀中抱着，就不可能有什么印象了，只记得当时送自己下乡走的那天，抱在阿姨怀里的小妹包着的是一个蓝色的小棉被。
　　如今那个记忆中时常出现、却很模糊了的林岚胖乎乎的小脸终于清晰了！还有林岚的大妹妹，在那个动荡的岁月，在夜晚三个挤靠在一起的小伙伴又在脑海里团聚了。长时间心中已经被岁月模糊的印象在这一刻终于又清晰起来了，汤潮心里终于有了真正回到故里的感觉！四年前，自己跑到莲花山，当时并没有这种感觉，只有迷茫；直到见到了林岚和柳月，才没有让那次故里之行成为遗憾。之后，家也安在了这里，也认可了这里是故土，可些记忆里的东西，与现实差距太大，儿时的景象仍然是很缥缈。
　　今天这墙上的照片把最后的一环终于扣上了，记忆重现，往事历历又浮现眼前，他心里怎能不激动。少小离家老大回，沧海桑田，故乡的景色是可以变的，可以巨变。但人在，故乡就依然是故乡，最浓的故乡情是故乡记忆中的人们。
　　他不敢把头转过来，脸颊和嘴角在微微地抖动，虽在努力着，可眼泪已经控制不住了。他不知道自己的照片是如何到的林家，也不知道林岚的父母在每每面对别人问起时是如何解释自己是谁的，但无论如何都知道自己的照片和林家姐妹的照片挂在一起一定是已经很长时间了，也在这一刻明白自己在这个家里的位置！这让汤潮感到十分愧疚，相比之下自己所做的，对这家人在情感上亏欠很了多。
　　张桂兰上前一只手抱住汤潮，一只手颤抖着、有些吃力地抬起来，去轻轻地抚摸汤潮的脸颊。多年前那让人一见就觉得心都融化了的粉嫩小脸、绒嘟嘟的大眼睛又浮现在自己的眼前。张桂兰眼泪唰地一下子就流了下来：“汤潮，你个没良心的，你可想死阿姨了，你怎么才来看阿姨呀！这么多年，阿姨想你，眼睛都好盼瞎了，阿姨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汤潮流着眼泪，扶着张桂兰的胳膊：“阿姨，对不起，是我不好，我该早来看你和叔叔。”张桂兰闻声，抱着汤潮更加老泪纵横，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