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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0-12-13 14:42:39      字数:5681

  天色落黑的时候,丁家堡青年点的八名男知青,全都聚集在了丁贵发家的院子里。院子的正当中,停放着丁贵发的灵柩。这是他们为之尊重、为之敬爱、因病故去的进点老贫农埋入墓穴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在过去半年多的时间里,他们已跟老丁大叔建立了深厚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无论生活还是劳动,老丁大叔给予他们太多的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关爱与帮助。所以从感情上讲,他们无论如何都得为老丁大叔守一夜的灵,陪他度过入土为安前的最后一段短暂时光;明天太阳升起之前,他们的老丁大叔,将永远长眠于九泉之下,与黑暗相伴了。
  在此之前,点里的八名女知青也执意要去给她们的老丁大叔守灵。于是王冠杰就商量着跟她们说:“我个人觉得,你们还是别跟着过去了……”
  “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去?”孔令珊插嘴问道,同时又对程丽娜说,“丽娜,你是副点长,你代表我们女生说句话。”
  程丽娜犹豫了一下,说:“是啊,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去了呢?”
  另外几名女知青也跟着提出同样问题。
  王冠杰说:“如果我们这一大帮子人呼啦一下全都集中到老丁大叔家的院子里,别的咱先不说,光是你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便能影响到人家的休息,更是搅扰了老丁大叔的灵魂。”
  孔令珊朝王冠杰撇了撇嘴:“人死如灯灭,哪还有什么灵魂。你这分明是在宣传迷信思想嘛!”
  王冠杰耸肩一笑,耐心解释说:“我可不是在跟你们宣传什么迷信思想。其实,人死了以后,灵魂还是存在的,死去的只是人的肉体……总而言之,肉体只是灵魂的一件衣服。当然,我口说无凭,你们可以从能量守恒定律中找到答案。”
  王冠杰博闻强记。他穿开裆裤那会儿,读过几年私塾的他的爷爷,就开始往王冠杰脑子里灌输历朝历代的有关鬼神之类的惊悚故事;加之后来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又隔三差五地从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们手里搞到若干本诸如此类的书籍,躲在被窝里如饥似渴地读,“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地铭记在他的脑子里。因此有的时候,他便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将储存在脑子里的鬼与神的形象,活灵活现地从他的唇齿间演义出来。
  吴庆义在一旁帮腔说:“冠杰说得没错,人死了,并不代表他的灵魂也跟着死了。所以说,老丁大叔的灵魂也不会死。说不定老丁大叔的灵魂,此刻就在咱们身边游荡,听咱们说话呢。”
  “哼,拾人牙慧!”孔令珊的脸上挂着揶揄的笑,“不是我瞧不起你吴庆义,你知道什么是灵魂?什么是能量守恒定律?”
  “我……当然知道,但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啊!”吴庆义回答得闪烁其词。显然他也阐释不清何为灵魂,也更不懂得什么是能量守恒定律;所以他只能使出惯用的“滚刀肉”手段,跟孔令珊打马虎眼了。
  孔令珊嗤之以鼻道:“你知道个屁!”
  吴庆义立刻反唇相讥:“你连屁都不知道……”
  王冠杰唯恐吴庆义和孔令珊掐个没完没了,耽搁了时间,便赶紧唉唉唉地嚷了几嗓子,说:“算啦算啦,我们现在没工夫听你俩斗嘴。”接着他又征求了一下刘建军的意见。
  “你是点长,”刘建军推托说,“你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安排吧。”
  王冠杰沉吟片刻,然后对大家说:“那咱就这么定了。”
  最终,女知青们还是勉强遵从了点长王冠杰给出的建议:明早出殡之前去老丁大叔家。然后大家再一道去西洼子,送老丁大叔最后一程。
  男知青们鱼贯踏进丁贵发家院子里的时候,管亮正端着一盏油灯碗从屋里出来。微弱迷离的光亮,映照着他那张看起来多少有些憔悴的脸庞上。
  “你们这么早就过来啦!”管亮一边跟大家打着招呼,一边恭恭敬敬地将油灯碗放在棺材上面。
  “这还早?天都黑了。”王冠杰回答道,“再说,早一点过来,我们就能多陪老丁大叔一阵子。”
  管亮不由得抬头望了望辽远深邃的夜空,幽幽地说:“天上又多了一颗星。”
  王冠杰随声喟叹:“哪一颗离我们最近、最亮,那就是老丁大叔的星宿。”
  “那得有心灵感应才能找到。”
  “是啊,人的第六感觉最重要。”
  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秀敏和她妈俩相继从屋里走出来。
  “真是劳烦你们这些重情重义的知青了……”秀敏她妈上前拉着王冠杰和刘建军的手,声音显得疲惫而沙哑,“说句心里话,俺都不知怎样感谢你们才好。”
  “老丁大婶,您这话说得外道了。”王冠杰感慨地说,“我们理所应当这么做。屈指算来,我们这一拨人到丁家堡插队落户已经半年多了,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老丁大叔为我们青年点忙前忙后、不辞辛苦、功劳巨大。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我们应当感谢老丁大叔才是。”
  “这话说得没错,”刘建军接过话茬,“要说感谢,那也应该是我们感谢老丁大叔,这半年多来,他为青年点的事情操碎了心……”
  与此同时,虞子俊、吴庆义和于得水,也先后向贵发大叔的遗孀表达了他们发自内心的大致相同的想法;而周炳忠、徐凯、郭海波三个人,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更合适、更为贴切的哀悼之词表达心意,便在一旁跟着点头随声附和。
  秀敏她妈叹息一声,说:“唉,你们能这样称赞俺家秀敏她爸,他就不枉为你们做这些了。”
  身旁的秀敏听过这话,忍不住又唏嘘了一阵子。
  唠扯了一会儿之后,王冠杰便建议秀敏和她母亲赶紧回屋歇息,因为明天一早还要出殡。同时又对管亮说:“管亮,今晚你也休息吧!连续熬夜,再棒的身体也会吃不消的。”
  管亮拍了拍胸脯,说:“尽管放心好了,俺身体壮得很!即便再熬上两个通宵也没事。”
  秀敏她妈爱怜地望着她的准女婿,说:“管亮,你可别硬撑着啊!如果实在熬不住的话,就回屋眯瞪一会儿。”
  “嗯呐,俺知道了。”管亮顿感心里掠过一阵温暖。接着又瞥了一眼他的准媳妇秀敏,用无言的心领神会的方式以示关心。尽管此刻秀敏的目光也同时迎合着他,也并未嘱咐他半句关心的话,但是,管亮却分明看到秀敏的眼里闪烁着同她母亲一样的爱怜的光。
  王冠杰见秀敏搀着她母亲回了屋,便对大家说:“咱们先给老丁大叔上炷香吧。”
  于是八名知青神色凝重地站在丁贵发的遗像面前鞠了三个躬,又各自从供桌上取了三支香点着,依次插在香炉里;之后又三三俩俩地围坐在枣树下面,追忆老丁大叔生前的点点滴滴,间或也聊一些当下或者将来的一些事情。聊过了一阵子,大家又都沉默起来,各自想着心事。
  此时的天色,不知不觉中又染上了一抹黑。停放灵柩的院子里,也愈加显得庄严肃穆。周遭没有一丝的风,空气似乎也凝住了。只有放在棺材上的那碗油灯,悄无声息地燃烧着,放出微弱迷离的光亮。但是不久,那碗油灯就忽闪忽闪地跳动起来,依稀有阵微风拂过,却又丝毫感觉不到风的存在。
  吴庆义怔了一下,疑惑地问身旁的王冠杰:“冠杰,你瞧那碗油灯。”
  “那碗油灯咋啦?”王冠杰有些不解,便凝眸棺材上的油灯碗。
  “灯芯上的火苗忽闪忽闪的。”吴庆义神秘兮兮地说,“像是有人故意要把它吹灭。”
  “怎么,你也学会装神弄鬼了?”王冠杰有些不以为然。
  “眼下连一丝的风也没有,那碗油灯怎会平白无故的忽闪忽闪?”
  “那你以为呢?”
  “我想肯定是幽魂在作祟。”
  “哪来的幽魂?”
  “这还用问,当然是贵发大叔的幽魂。”吴庆义诡秘一笑,“你不是说,人死了,灵魂还在么……”
  虞子俊无意中听见王冠杰和吴庆义说到了幽魂如何如何的,便朝俩人坐过来,一脸狐疑地问:“怎么,你俩谁看见幽魂了?”
  王冠杰奚落道:“我没有法眼,看不见阳间以外的事物,倒是庆义这小子说他看见贵发大叔的幽魂了。”
  吴庆义并不在乎王冠杰奚落他,坚持自己的观点对虞子俊说:“是这样啊子俊,之前那碗油灯的火苗并无异常,怎么突然间就忽闪忽闪地跳动起来?如果有一星半点的风,那也好解释,可是眼下有一星半点的风么?不信你自己感觉一下,到底有风没有……所以我敢肯定是幽魂在作祟,而且还是贵发大叔的幽魂。”
  虞子俊不由得抬起头,凝眸枣树上斑驳的叶片。透过月光,他果然没有看见枣树叶子有任何晃动的迹象,更是没有感受到周遭有一星半点的风的存在。
  “咦!还真是没有一星半点的风。”虞子俊又仔细看了一眼放在棺材上的那碗油灯,灯芯火苗也的确是在忽闪忽闪地跳动着。于是便有些半信半疑了。心想果真如庆义所说,是贵发大叔的幽魂在作祟?因此当虞子俊按着这个思路往下延展时,他恍惚看见贵发大叔坐在棺材上,正鼓着腮帮子朝那碗油灯吹气……之后他就怔怔地凝眸棺材上的那碗油灯。
  这时候,管亮拎着炕桌和一大壶茶水走过来。看见虞子俊愣怔的样子,便将炕桌放在他的跟前,说:“别愣怔了!喝茶。”
  王冠杰调侃说:“子俊没愣怔,他这是和尚入定了!”
  虞子俊回过神,极其认真地对王冠杰说:“冠杰,你有没有法眼我不管,反正我是真真切切看见贵发大叔坐在棺材上,正鼓着腮帮子朝那碗油灯吹气。”
  “我就说嘛,”吴庆义脸上挂着一副神气的样子,“肯定是贵发大叔的幽魂在院子里游荡。他舍不得离开这个家啊!”
  管亮不明其意,盯着三张面孔问道:“你们神神叨叨的议论个啥啊?”
  吴庆义冲着管亮撇嘴一笑,便把刚才看到的蹊跷现象说给他听。
  于是管亮也将目光移向棺材上的那碗油灯。诧异的是,那碗油灯里的火苗,却戛然不再忽闪忽闪地跳动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吴庆义忽然问管亮:“棺材上放个油灯碗干什么?”
  “那叫长明灯,是用来照亮俺老丈人去阴间的路。”管亮正儿八经地说,“阴间的路坑坑洼洼,稍有不慎,就会绊个跟头。”
  吴庆义“噢”了一声,那样子像是看见了通往阴间的路。
  “怪不得呢。”虞子俊盯着长明灯兀自咕哝着。
  “怪不得什么?”王冠杰追问道,“是那碗油灯么?”
  “也不完全是……”虞子俊回答说,“刚才我不是说我看见贵发大叔坐在棺材上,鼓着腮帮子吹气么?原以为是幻觉呢,可仔细一琢磨,倒觉得是贵发大叔的幽魂看见咱们为他守灵,而不愿意这么早就去了阴间。所以贵发大叔才把那碗油灯吹得忽闪忽闪,以此引起我们对他的注意。”
  王冠杰噗嗤一笑,说:“子俊,你肯定被姜半仙给附体了,不然怎会把话说得神乎其神。”
  虞子俊鄙夷不屑回答道:“姜半仙不是‘黄大仙’,他法力不够,还没掌握附体的特殊技能,所以他根本就附不上我的体。”
  几个人正聊着,就见生产队长丁贵堂进了院子。
  “大伙儿都来了啊!”丁贵堂同知青们打了声招呼。
  “嗯,都来了。”王冠杰回答道。
  其他人也都站起身,聚拢到丁贵堂身边。
  丁贵堂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两头对折、里面稍微鼓起的巴掌大小的牛皮纸信封,随手递给管亮:“家里就剩下这点茶叶了,将就着沏点茶水给大伙儿喝,免得夜里犯困打瞌睡。”
  管亮说:“放心吧贵堂叔,茶水俺都沏好了,待会儿就让大伙儿喝。对啦,俺还准备了两包香烟呢。”随即又拿出两包“大生产牌”香烟放在炕桌上。
  丁贵堂拍了拍管亮的肩膀,说:“你小子倒是想的周全。行,这点茶叶就算是给俺省下了。”遂将茶叶揣进衣兜里。接着又对王冠杰说,“明早四点左右出殡。到时候我和三愣子赶辆车过来。”
  “好的!”王冠杰点头回答道。
  丁贵堂说完话就转身走了。
  之后,管亮回屋拿了一摞子碗,招呼大家喝茶、抽烟。
  到了子夜时分,瞌睡虫首先钻进了于得水的脑子里,于是他便不由自主张大嘴巴,接连不断地打起了哈欠。受此感染,吴庆义、周炳忠、徐凯、郭海波也经受不住瞌睡虫的袭扰,相继打起哈欠犯起了困。他们犯困时的样子如出一辙:眼皮子打架,忽而闭上,忽而又艰难地睁开;身体似乎失去支撑,忽而前倾或者歪向一边,将要倒下的那一刻,忽而又努力坐直了。他们打瞌睡时的样子滑稽可笑,像是四个活体不倒翁。
  见此情形,虞子俊建议王冠杰,给大家讲个惊悚的故事排解困意。
  管亮说:“啥故事都别讲,就让他们打个盹吧。”
  “这可不行!”刘建军忽然想起激将法,便故意冲着犯困打盹的几个人说,“我们今晚来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给老丁大叔守灵的么?如果你们没有诚意给贵发大叔守灵,即便让冠杰讲再多的惊悚故事,也都无济于事;倒不如让你们回去睡觉算了!”
  刘建军的激将法很是奏效。于是犯困打盹的几个人听到他的这番话后,立马就像打了鸡血似的提起了精神;而且他们每一个人都瞪大了眼珠子,不敢再做犯困打盹之状。
  吴庆义脑筋活泛,与转轴别无二致。因此每每遇到像刚才这样的突发状况,便很快将其化解掉了。不过这次却是个意外——他自己掴了自己的嘴。
  “其实我刚才是故意假装打瞌睡。”吴庆义振振有词地分辩说,“因为我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见老丁大叔的幽魂在咱们周围游荡。”
  “一派胡言!”刘建军乜了一眼吴庆义,“你哪只眼睛看见老丁大叔的幽魂了?”
  “信不信由你,”吴庆义嗫嚅着,“反正我是看见了。”
  王冠杰用戏谑的目光看着吴庆义,调侃说:“庆义你这张破嘴,逮个机会就信口乱说……当心被老丁大叔的幽魂听到了给你带走!”
  吴庆义尴尬一笑,自我解嘲道:“那可不行!阳间的饭,我还没有吃完……我得赶紧给老丁大叔上炷香。”
  于是大家都忍不住捂着嘴巴笑起来。之前袭扰他们的浓浓困意,也都在这一刻消失的渺无踪迹。
  夜已深了,周遭也越发的寂静。银色的月光倾泻下来,映照在停放着灵柩的院子里,映照在每一个守灵的年轻人的脸庞上。此时此刻,他们的眼睛不约而同地仰望着浩瀚而深邃的夜空,或在心里数着目所能及的璀璨星星,或在脑海当中思索各自美好的人生愿景,直到三星向西偏移。
  这个时候,三愣子和丁贵堂赶着牛车进了院子。车刚停下没一会儿,青年点的八名女生也随之赶了过来。
  丁贵堂定了定神,正准备让管亮回屋招呼秀敏她们赶紧起来,就见管亮的准岳母一家四口已出现在门口了。
  于是丁贵堂便对管亮的准岳母,以及秀敏姐弟三人说:“之所以这么早就出殡,一是不想劳烦村里的其他人,二是不想把事情搞得张扬,越简单越好。当然,这也是秀敏她爸生前交代给我的,所以我必须得遵从他这个遗愿。还有就是:出殡的时候就不要再哭了……心里面装着,比啥都管用。”
  尽管丁贵堂故意将出殡的时间安排的不合常规,但是,当拉着灵柩的牛车出了院子,朝西洼子方向缓缓而行的时候,后面还是陆陆续续地赶来数十名送葬的村民。这样的结果让丁贵堂既感到意外,同时又令他感动不已。
  唉,这是一群多么淳朴而善良的村民啊!丁贵堂心里这样想。
  一路上,除了送葬队伍杂沓的脚步声,以及车轱辘碾轧道路的声音之外,再无其他声音掺和其中。这样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临近西洼子门户区——妇女主任丁秀莲家院子里传来了狗吠,这种气氛才被打破。相距不远的西洼子其他五户外姓村民家里的狗,也跟着狺狺狂吠起来。旋即,包括妇女主任丁秀莲家在内的其他五户村民,差不多同时走出自家院门,默默加入到送葬队伍当中……
  不久,当坟墓堆成一个土包时,太阳也同时从地平线冉冉升起来了。灿烂的朝霞映照着山峦、大地,映照在西洼子坟茔新隆起的坟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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