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尘埃落定

　　刚刚集体观看完中央电视台纪录片的许久精，坐在监舍那张离地面一尺来高的矮床上，又一次笑了，和以前每次在升职后发出的笑不一样，他这次笑是那么的苦、那么的无奈，甚至有很大部分因素是在嘲笑自己。
　　“我怎么一下子就成了闻名全国的五假干部了呢？”一头花白头发的许久精自言自语地嘟囔道。
　　这是一个接近二十平米的套间监室，有独立的卫生间，坐式马桶，牢门是铁皮包着的木门，门上方及厕所都有“窥孔”，哨兵二十四小时从“窥孔”里监视，室内的所有固定设施都被去掉棱角，打磨成圆形。许久精在没判刑前，想象过无数遍的监狱生活，满脑子都是窝窝头和七八个光头挤在一起的大通铺，他确实没想到国家会给他们这些犯了罪的高级干部提供这么人性化的改造环境。他刚进来时，见牢房不是他想象的那样，甚至向监狱管理层提出用自己的钱改善伙食的要求，不过，遭到了狱方拒绝。
　　就在刚才集体观看中央电视台反腐记录片的时候，许久精看到了比他早进来半年的崔清来，崔清来头发全白，身体佝偻，由于隔了一排犯人，两人只交会了一下眼神。
　　“还有谁再进来呢？”许久精心里想。他心里非常明白，那些身处高位、拥有权力的官员，只要抵挡不住诱惑，早晚都得进来。
　　不过，许久精认为，不管谁进来，像他这样不贪污国家一分钱的腐败分子再也没有了，就凭这点，他听到中级法院的法官宣布他被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的时候，立刻选择了上诉，他相信林俊升给他找的律师团队，定能让他少判几年，可高院驳回了他的上诉，维持原判。许久精觉得好委屈，他认为自己和那些涉案金额上千万上亿元的腐败分子比起来，判得有些过重了。可今天看了专题片后，许久精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这是政治腐败，比那些经济犯罪分子给国家造成的损失更大，因为他破坏了干部队伍的政治生态环境。
　　没进来前，许久精无数次在电视里看到过有关自己的新闻，那种穿着白衬衫干部蓝裤子的标配形象，让他看起来特别有气质，特别有官范儿。非常有幸，他在今天观看的反腐专题片中又见到了自己，他同样是被采访的主角，可他哪有什么气质可言，俨然一个畏畏缩缩的农村小老头。许久精面对电视镜头，面对记者的采访，苦笑着说，他就是个官迷，想想他自己走过的这二十多年的路，就像梦一样，一场自己不愿醒来的噩梦，他得了病，而且病得不轻。
　　许久精理论水平有限，面对记者对他思想境界的深挖，说不出什么上升到理论水平的话来，他的心里话，他的心得，他的感受，全都是一勺子一碗的安东县土话。许久精顺着记者的思路在剖析自己，他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当官高，他一心只想当官，想当大官，想光宗耀祖，想要那种众星捧月、颐指气使的感觉，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行动上都达到了疯狂的程度。许久精觉得干什么都不如当官有身份，在安东乡下时，他已经算是个不小的老板，可他总觉得不管老板多大，跟县里科局的人在一块儿吃饭，企业老板必须坐在桌子的下首，那些科局的人都坐在上首，就算是刚入职的科员，坐的位置也比企业老板靠上，哪怕是他一天的收入，比整个桌子上科局里人的月工资和都多。
　　许久精和别的腐败分子不一样，别人买官是为捞钱，捞了钱除了买再大的官外，大部分用于他们自己纸醉金迷的享受。科员升副科，把全部工资贡献给领导足够，副科升正科，工资不够给领导上贡，那就想法给人办事、了事收敛钱财，只要上了这条道，只要这样恶性循环开来，这些腐败分子就没有收手的脚刹和手刹了。许久精虽然也是走了一条买官的道路，但他的路要比这些人简便的多，因为他有一个挣钱的好企业，有一个买官的“小金库”，官职升到一定程度，形成一个熟人圈后，就会有人为了从他“小金库”里提点干货，主动“送官上门”，他当官当大官的目的，也是为了享受，只不过不是为了物质享受，要是单纯为了物质享受，他的企业足够他消费好几辈子的，他做官就是为了精神享受，享受那种“鸣锣开道”的感觉。
　　当然，许久精当官除了满足自己的“感觉”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孩子们铺平升官的道路，让许家成为“官宦世家”。
　　可上天偏偏和他开了个玩笑，揭开他腐败盖子的第一人，正是他想认又不能认的儿子。
　　“说不定，我和儿子的故事，也会和包拯铡包勉的故事一样，被后人编成戏文。”许久精想到这里，心里是五味杂陈。
　　要说许久精对于志浩一点怨恨没有，那是假的，他通过观看纪录片，看到记者采访于志浩，才知道是于志浩首先从他的入党材料上发现了端倪，如果没有于志浩对入党材料细心的审核，他也许能逃过巡视组的法眼，不过，这只能是也许，没有于志浩的审查，其他成员未必不发现，只是让于志浩发现了问题，在许久精的心里就有些滑天下之大稽的感觉，心里还隐隐作痛。
　　许久精曾经这样想过，要是于志浩不是他的儿子，只是一般的老乡，他是否会通过于志浩和宁红叶的亲戚关系，用金钱去走走于志浩的后门呢？或者让于志浩做中间人，打通巡视组组长的关节呢？许久精心里的答案是肯定的，当然，他也知道成功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别忘了，巡视组成员都是久经考验的共产党干部，何况在当前反腐高压态势下，顶着枪口腐败的官员不能说没有，但微乎其微。
　　许久精有一点是肯定的，就算于志浩知道和他是亲父子关系，他也绝对不会走儿子这层关系，他不会把儿子拉下水。许久精和所有的腐败分子都一样，知道什么是正路，什么是邪路：知道怎么做是对的，怎么做是错的：更知道怎么做是清廉，怎么做是腐败。他们只是上了这条道，越走越上瘾，越上瘾越贪婪，把党性原则、群众利益统统抛在脑后了。许久精明明知道是歪路邪路，怎么能让儿子走呢？他更希望儿子做一名清官。贼父亲不希望有一名贼儿子，就是这个道理。
　　许久精被双轨后，巡视组第一次和他核对问题，他除了承认一时昏头把入党年限提前了两年外，坚决不承认工作履历造假。在巡视组面前，许久精已经度过初期的慌张，仗着自己没贪污国家一分钱和没收别人的金钱财物贿赂，对巡视组提出的问题百般狡赖。巡视组只能在河东省纪委的配合下，对许久精的问题展开取证工作。工作人员很快在安东县发现了问题，虽说在安东县委组织部的文件中，没有发现许久精的工作履历有啥问题，但在一份安东县政府发出的通知中，出现了“科技副乡长许久精”的字样，可按许久精的工作履历来看，他这个时候正在县棉纺厂任工会主席，难道许久精有分身术吗？棉纺厂早就破产解散，调查人员找到了已经七十多岁的原安东县劳动局修局长，修局长一听是调查许久精的档案，一点也没隐瞒，他只是为许久精农转非搭了把手，让棉纺厂伪造了许久精的招工合同，许久精一天班也没在棉纺厂上，至于许久精在棉纺厂的干部履历，只能去找原来的人事局或者组织部领导了。
　　“唉！”许久精叹了一口气，心里想：“没想到牵扯到这么多人。”
　　许久精清楚地记得刚才看过的反腐专题片上，原安东县组织部副部长任辉接受记者采访的情景。任辉一脸无辜地把许久精工作履历造假的责任推给了原县委书记刘保民，说县委书记刘保民就是安东的天，刘保民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已经退居二线担任县人大副主任的任辉，接受采访时，身体的一边打着“原安东县委组织部副部长任辉正在接受纪委调查”的字幕，许久精有些自责地想：“要不是我出了事，他就可以安享退休生活了”。
　　“你根本没在县棉纺厂工作过，你倒是担任过西宋乡科技副乡长，为什么没经历的工作上了工作履历，经历的工作反而没写上呢？”李副组长问。
　　许久精在事实面前无法抵赖，知道巡视组取来了证据，只能竹筒倒豆子，实话实说了。
　　“科技副乡长是农民身份，不可能突然进入正式干部队伍，我又急着当官，工作履历只能造假了。”
　　“说吧，谁帮的你？”李副组长严厉地问。
　　“还能有谁？在安东县只有县委书记刘保民能办这事。”许久精老实地回答说。
　　“不可能平白无故帮你吧？送了多少？”李副组长接着问。
　　“唉！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单就转非农业和履职县政协一事，我送给刘书记大约有二十来万吧。”
　　二十万，这在九十年代初的中国，可不是个小数目。许久精已经涉嫌经济犯罪，被移送到了检察机关。
　　在反腐专题片中，出现的和许久精有关的人物还有渤海市委常委、市中区区委书记王俊山，最让许久精不能理解的就是王俊山在专题片中说的话。许久精一直认为王俊山很欣赏他，没想到王俊山在专题片中说他除了会送钱送物、投机钻营外，工作上就是个摆设。记者问王俊山在许久精买官过程中起了什么作用时，王俊山略作思考说，他的确在县里提拔科技副乡长时，向县委推荐过许久精，因为那时的西宋乡，只有许久精的酿酒作坊还算是个企业，许久精也算是西宋乡发家致富的能人，为了增加政绩，他稀里糊涂地介绍许久精认识了县委书记刘保民，打开了许久精买官的大门，至于后来许久精在刘保民的庇护下，工作履历造假的事，他一概不知。记者问王俊山怎么看待许久精的官越做越大时，王俊山没做思考，脱口而出，他除了惊讶就是不理解，觉得渤海的官场太不正常了。
　　许久精看到这段时，嘴角撇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心里暗暗骂道：“你王俊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算你没有经济犯罪，可你为了政绩，主管安东县文教卫生时，扫盲验收造假，计划生育工作造假，就算刘保民死了，你也脱不了干系，要不然字幕上打着你正在接受纪委调查嘛！”
　　许久精不知道的是，他观看纪录片的时候，王俊山已经被双规。王俊山是个伪君子，两面派，自从担任渤海市市中区区委书记后，原形毕露，认为自己手中的权力可以了，开始蜕变，开始疯狂敛财，他敛财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包养情妇，因为他和连襟田光春一个德行，都特别好色。
　　退休的原安东县政协主席钱进也出现在了专题片中，面对记者的提问，已经安全着陆的钱进替许久精说了几句好话：“抛开许久精买官这件事不谈，许久精为安东是做过贡献的，他非常有经济头脑，安东经济开发区的许多企业都是他引进的，安东的GTP里有他的贡献。”钱进说这话，让他很暖心，钱进并没有占他多大光，都是些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东西，比一般的人情往来略重一些罢了。
　　在许久精整个买官历程中，原渤海市市委书记欧阳普是个关键人物，他也是许久精买官资金由十万级向百万级过度的第一人，没有欧阳普，许久精就是有再多的钱，也只能窝在安东县的官场了，充其量弄个正科到顶。当欧阳普出现在专题片中时，许久精心中闪过一丝不安和自责，真是造化弄人，他没出事前，挖空心思提醒欧阳普，他买官的钱都是自己的企业挣来的，没有贪污国家一分钱，更没有从下属或有关企业索要过贿赂，欧阳普也是信誓旦旦地让许久精吃定心外，告诉许久精，所有和他有联系的人，就算出了事，也不会把他扯进去。
　　“唉！他没把我扯进去，我倒把他扯进来了。”许久精苦笑着摇了摇头。
　　其实，许久精不知道，欧阳普早就因为崔清来的案子，进入了中纪委的视线，就算没有许久精的牵扯，他迟早也得进来。
　　欧阳普毕竟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面对记者的提问，他对在许久精案子中所犯的罪行供认不讳，反思起来，都上升到理论的高度，他说愧对党的培养，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禁不住物质利益的诱惑，没有及时制止下属的错误，既害了自己，又害了别人，给党和国家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他知罪认罪，愿意接受国家对他的一切处罚。
　　在巡视组还没发现许久精的问题前，他的学历情况就让巡视组感到很纳闷。许久精除了迎来送往很“滑溜”外，谈话方面根本不像是拿过研究生学历的人。巡视组发现他工作履历造假后，询问他的学历情况。许久精见隐瞒学历情况也没啥意义，只好如实向巡视组交代。他实际学历只是初中毕业，高中毕业证是刘保民的老婆帮忙解决的，专科、本科、研究生学历，是原渤海学院党委书记田光春帮的忙，他顶着函授的名义，一天书本也没拿。
　　除了上述的入党材料造假、工作经历造假、学历造假外，做为一名“五假干部”，许久精还存在年龄造假的现象。
　　关于许久精年龄造假的问题，巡视组并没有发现，是巡视组在寻问他户口如何农转非时，他自己心虚，主动向巡视组做了交代。他害怕巡视组到安东县向原西宋乡派出所长梁鸨旭调查取证时，梁鸨旭主动供出他岁数造假的事，梁鸨旭是个什么人，他很清楚，还不如主动向巡视组交代，也算是他主动坦白问题。
　　在“五假”中，许久精最担心被查出家庭情况造假，因为他担心四女儿、小女儿的前途，这两个女儿的工作是沾不上他的光了。四女儿在读研究生，要是田光春不出事，她或许可以到渤海学院教书，现在只能看她自己的努力了，小女儿刚上大一，前途更得靠她自己。许久精担心她两人被查出是他的亲生女儿，不是怕又给自己添一条罪状，他是害怕将来女儿工作时，家庭情况一栏里填上他这个腐败分子父亲的名字。
　　许久精被移交检察院后，他家庭情况造假的问题终于暴露了，因为检察院要向田光春核实许久精学历造假行贿的事，田光春干脆一股脑地把许久精为他四女儿前途行贿的事抖了出来，检察院这才知道许久精除了一个大女儿和双胞胎的二女儿三女儿外，还有一个四女儿。
　　“许久精，你有几个女儿？”检察院审问员问。
　　“我有三个女儿，二女儿和三女儿是双胞胎。”许久精回答。
　　“哪个女儿上学？”
　　“都工作了。”
　　“原渤海学院党委书记田光春怎么说你还有女儿在上学呢？”
　　“……”许久精默不作声。
　　“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四女儿和小女儿还在上学。”许久精认为田光春把他家的情况都说了。
　　“啊！你还有个小女儿？”
　　……
　　清冷的月光透过窥视孔的玻璃洒进了监室，照在冰冷的铁床上，一具丢了灵魂没了脊柱的身体蜷缩在床板上，这个人的嘴里正在嘟嘟念念地重复说着：“年龄造假，学历造假，工作履历造假，入党材料造假，家庭情况造假，五假干部;年龄造假,……”
　　厚云冷雨铁门寒，孤灯独影月照残。休言曾经龙滚水，西风吹尽莫凭栏。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