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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0-11-22 15:15:05      字数:8524

  丁贵堂刚走出生产队院子没几步,身后又传来几声“啊——呃——啊——呃”刺耳的驴叫声,以及老刘头絮絮叨叨地呵斥那头母驴的声音。心里不禁嗤笑道:这个老刘头,真是越老越犯糊涂了。精心饲养了三十几年的牲口,心无旁骛地同牛、马、驴、骡们打成一片,亲密无间地跟它们生活在一起,竟然记不得牲口们的发情期。明明是那头母驴因为发了情,所以才会“啊——呃——啊——呃”地勾引公驴们与它交媾;而老刘头却误以为是传闻中的狼来了,这难道不是犯了糊涂么?
  嗤笑过老刘头之后,丁贵堂又觉得自己其实也不比老刘头有多聪明,心想你丁贵堂不也一样犯了糊涂,甚至于魔怔了么!偏要把幻觉当作是臆想过程中的客观存在,还煞有介事地说给老婆听,让老婆也跟着你一样犯起魔怔;也将幻觉当作是子虚乌有的客观存在……总而言之,你丁贵堂跟老刘头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你们两个谁也别笑话谁。
  但同时他又觉得这样的比较,对于老刘头来说颇有些不公允:你丁贵堂是生产队长,又是一名共产党员,具有一定的政治思想觉悟;可是人家老刘头只是你麾下的一个普通社员,是一个缺少了一根大拇指的光棍汉,是一个身上附着浓重的牲口气味的饲养员。所以你跟老刘头根本就没有什么可比性……
  丁贵堂脑子里信马由缰地想着似是而非的事情,时不时又咧着嘴巴,像个傻子似的哧哧地笑。当他背着手溜溜达达走到丁玉财家门口的草垛跟前时,偶然瞥见草垛侧面靠墙的角落里站着两个青年男女,而且这两个人是紧紧地搂抱在一起的。丁贵堂立刻就猜到他们两个是谁了,故意干咳了一声。于是那两个紧紧搂抱在一起的青年男女,触电似的分开了。
  “哼,这般干柴烈火的,就不怕哪天一不留神给点着了!”丁贵堂用讥讽的目光盯着惊慌失措的周炳忠和羞臊不安的丁秀凤,不留情面地说,“像这种事,晚上你俩偷偷摸摸的也就罢了,别人谁也看不见。可眼下是什么时候……你俩四处打听打听,有几个像你俩这样谈恋爱的?有几个像你俩这样,一大早晨就搂抱在一起?也不觉着丢人现眼的。”
  “丁……丁队长,”周炳忠涨红着脸,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恳求丁贵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您可千万别……别把我跟秀凤的事儿给捅出去啊!我……我打开天窗,不对不对,我敞开心扉向您保证,我周炳忠是真心喜欢秀凤的,而且秀凤她也非常喜欢我。”
  “喜欢不喜欢,那是你俩的事,跟我丁贵堂没关系。”丁贵堂收回讥讽的目光,平和又不失严厉地对热恋中的两个人说,“可是你俩总得避讳一点是不是?说句不好听的,就是狗吊秧子,它们也会找个僻静的地方……”
  “您说得对,您说得对。”周炳忠鸡啄米似的点着头,“今后我俩一定注意就是。”
  丁贵堂沉吟片刻又问丁秀凤:“秀凤,你当真喜欢周炳忠么?”
  丁秀凤低头摆弄着手指头,讷讷地回答道:“是,俺当真喜欢他。”
  “哼,回答的倒是利索。”丁贵堂嗔着脸对丁秀凤说,“行,那你先回家吧,我跟周炳忠再唠扯几句。”
  丁秀凤含情脉脉地瞥了周炳忠一眼,转身进了自家院子里。
  丁贵堂把周炳忠叫到一旁,正颜厉色地问道:“你敢保证你刚才说的全都是实在话,而不是跟我打诳语?”
  周炳忠斩钉截铁地回答说:“我敢向您保证,我周炳忠说的句句都是实在话,决不敢跟丁队长您打半句诳语。”
  “毕竟你小子是城里人,秀凤可是个农村人。”
  “对我来说,这都不是问题。我哥也是知青,他在昭乌达盟插队落户,跟当地的一个姑娘结了婚。他是我的榜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丁贵堂嘿嘿一笑:“妈了个巴子,这种事情也能树立一个榜样来?而且力量还是无穷的……”
  周炳忠顿时有些尴尬,红着脸解释说:“我……其实也没别的意思。我就想表明一下我的态度罢了。”
  “你的这个态度,其实也没必要跟我丁贵堂表明。”丁贵堂诡秘一笑说,“我又不是秀凤她爸。但有一点我敢肯定,秀凤她爸打心眼里稀罕你小子,他想把你招回家做个倒插门女婿。”
  “唔?”周炳忠先是一怔,然后做出一副众人皆知唯我不知的样子,“他真是这么个态度?”
  “妈了个巴子,你小子少在我面前装傻充愣!”丁贵堂奚落道,“……是谁隔三差五做贼似的偷偷溜进秀凤家?”
  “噢——”周炳忠恍然大悟了。心想,怪不得有几次趁着夜黑去秀凤家时,他总觉着后面有人盯梢,原来是丁贵堂啊。于是心里不免有些慌乱不安,感觉自己真的做了贼,被丁贵堂当场给捉住了。
  丁贵堂似乎窥察出周炳忠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臭小子,跟你说句实在话,我倒真希望你能成为丁玉财家的上门女婿,为他续添香火;但是如果你敢对秀凤始乱终弃,我丁贵堂绝不饶你,我一定会捏碎你裤裆里的两只卵子。”
  “我……绝对不会的。”
  “但愿如此。”
  “丁队长,那……我回去了。”
  “赶紧回去吧。”
  望着周炳忠渐渐远去的背影,丁贵堂忽然觉得这个看似老实巴交,多少还有些自卑的知青,或许他昨晚就和秀凤躲在草垛旁的角落里,如胶似漆地搂在一起亲着嘴,一直缠缠绵绵地快活到天明。他甚至怀疑秀凤已经委身于周炳忠这个臭小子,而且苟合过不止一次。同时他又想起牲口棚里的那头发情的母驴。于是脑子里便冒出来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粗鄙不堪的联想:丁秀凤不就是那头发情的母驴的化身么?如果她不把发情的信号传送给公驴的化身周炳忠,把那小子从青年点里勾引出来,想必周炳忠也不会冒着丁家堡村之大不韪,冒着被人发现,被人谴责,被人说三道四的种种风险。脸没洗,牙没刷,甚至于肚里攒了一夜的屎都没有来得及去茅房排泄出去,就跑到丁秀凤家门口的草垛旁与她搂搂抱抱,无所顾忌地干起了夺人眼球、撩拨人心的伤风败俗的事情。
  当然,这个粗鄙不堪的联想,也着实把丁贵堂自己给吓了一跳。心想他身为一名共产党员,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联想呢?再说,你又不是没打那个时候过来……尽管你自己当年没有做出像他们两个一样、有伤丁家堡风化的事情,但毕竟时代不同了,所以不能混为一谈,将两个时代划成如出一辙的等号。于是便在灵魂深处爆发了一次对自己痛心疾首的批判。
  回到家时,他老婆王桂枝正在烧火做饭。
  “你咋去了这么久——贵堂?”王桂枝一边拉着风箱,一边急不可待地问丁贵堂,“……木匠房那边究竟是个啥情况?张木匠是不是整晚都在木匠房里刨木板、拉锯、打棺材呢?”
  “妈了个巴子,本以为碰到活见鬼的事,可是去了木匠房,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所以是咱们两个中了邪,犯了魔怔;跟张木匠,跟贵发兄弟挨不上边。”
  丁贵堂没跟他老婆王桂枝提及老刘头如何以为牲口棚里闯进来一只狼,如何惊吓到了一头母驴,以至于那头母驴“啊——呃——啊——呃”地叫唤个没完没了,使得老刘头只顾着跟母驴过不去,却忽略了那头母驴正处于发情期,急于找个公驴与它交配;他没跟老婆提及张木匠,说他一大早晨就去了木匠房,给昨晚才打造好的棺材上漆,以免耽误了入殓;更没跟他老婆提及丁玉财的大闺女丁秀凤怎样不知羞臊地跟知青周炳忠干柴烈火地搂抱一起……他去木匠房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求证一下贵发兄弟托给他的那个梦,究竟是不是“活见鬼”的存在,其他的都是次要。因此,丁贵堂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说:“不过,张木匠昨晚倒是把活儿做得很晚,快到下半夜才回家。”
  王桂枝关切地问:“棺材打好了没有?”
  丁贵堂回答道:“打好了。”
  “这个张木匠,还真是尽心尽力了。”
  “这都是因为贵发兄弟人缘好,平日里积下了好德行。”
  说话间,挂在墙上的广播小喇叭发出一阵“滋滋啦啦”的杂音之后,旋即又传来测试麦克风的“喂——喂——喂”的声音;那声音无疑是从大队广播站站长杨文斌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同样也是整个双山大队男女老幼耳熟能详的声音。紧接着,杨文斌习惯性地咳嗽了几声之后,这才开始播出一条来自双山大队的“紧急通知”:“大队班子成员,各生产队队长,妇女主任请注意,请你们听到广播后,务必在今天上午八点钟,准时到大队会议室开会;任何人不得以各种理由请假、缺席会议。”
  这一条“紧急通知”,杨文斌连续播了三遍,足以说明此次会议的重要性。
  丁贵堂听完紧急通知,皱着眉头嘟囔道:“唉,隔三差五的弄出一条紧急通知,召开一次重要会议,把人给弄得一惊一乍的。”
  王桂枝撇嘴一笑,调侃说:“开会多好啊!开会的时候,你们这些干部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大队部里喝茶、抽烟;喷着吐沫星子聊一些陈芝麻烂谷子、老母猪想起万年糠的事情,或者是道听途说的八卦新闻……”
  “哼,你胡扯个屁!”丁贵堂嘴角挂着一丝讥讽,揶揄说,“你若是喜欢开会,今天上午的会,你就替我去开好了。”
  “俺有啥资格替你开会去!”王桂枝的嘴角边,挂着跟她男人一样的讥讽。她不急不缓地拉着风箱,身体随着风箱的推拉节奏前倾后仰,“再说,俺又不是干部,俺下辈子也当不上干部,俺顶多算是个干部家属。”
  “干部家属?”丁贵堂忍不住噗嗤一笑说,“你男人的官职,还没有猪身上的虱子大,你就别来寒碜我了。”
  “虱子大点儿的官咋了?”王桂枝很不服气地朝她男人撇了撇嘴,“难道虱子大点儿的官就不是官了?现官还不如现管呢……真是笑话!”
  “没工夫跟你磨牙。随你怎么想。”丁贵堂转身进到屋子里。
  趁着饭没做好的当儿,丁贵堂盘腿坐在炕梢。他一边抽着旱烟,一边琢磨生产方面的事情,以及本家兄弟的入殓和明日一早的出殡。
  眼下,最后一拨的施肥工作已经结束,剩下来的,就要看老天爷的脸色了。如果老天爷怜悯下界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庄稼人,赐予给他们风调雨顺的好年景;那么,所有靠天吃饭的庄稼人,无疑会发自肺腑地感谢老天爷的恩典。除此之外,丰收前的各项防范措施,也一定要落实到位。由于汛期在即,加固水库、河岸堤坝,疏通沟渠,以防内涝,以及淤塞排水沟改造工作刻不容缓、迫在眉睫;所以本着未雨绸缪的原则,接下来的工作重点,必须着眼并落实在这些方面,而且丝毫也不能懈怠。作为一队之长,他必须身先士卒,全力以赴地率领队里的男女劳动力,积极做好防汛工作。这样一来,即便老天爷不开眼,刮几场大风,下几场暴雨,他们也能根据之前做好的各项防汛措施,尽可能地将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
  丁贵堂琢磨这些问题的同时,又对广播小喇叭里刚刚播出的紧急通知表示不满:因为上午即将召开的不知内容的重要会议,完全打乱了他今天所有事情的安排。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既左右不了大队的指令性会议按时召开,又不可能不去参加会议——杨文斌在通知中反复强调,任何人不得以各种理由请假、缺席会议——所以他只能通过吞云吐雾的排解方式,将不满情绪迅速释放出去,继续琢磨之前的那些问题。
  但是话又说回来,大队召集开会,必是有诸多原因的:不是传达上级的重要指示精神,就是布置双山大队下阶段的工作任务。你丁贵堂有啥理由表示不满?你不愿意开会,并不代表别人也不愿意开会——开会多好啊!开会的时候,你们这些干部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大队部里喝茶、抽烟;喷着吐沫星子聊一些陈芝麻烂谷子、老母猪想起万年糠的事情,或者道听途说的八卦新闻,这都是他老婆王桂枝的一派胡言。革命干部心系革命群众,心里时刻想着革命群众的困难和疾苦,又怎会利用开会的时候讨论一些与会议无关的无聊话题——很多人都十分愿意到大队部开会呢。
  随着一团团白色烟雾从丁贵堂嘴里喷吐出去,倏忽之间钻进他脑子里的一丝不满情绪,又在倏忽之间随着烟雾消失殆尽了。
  此时此刻,太阳已经跃出了地平线,耀眼的光芒恣意喷射,将东方天际线染成了一块巨大的玫瑰色绸缎。渐渐地,丁家堡村便沐浴在了早晨的灿烂阳光里。
  丁贵堂匆匆吃过了早饭,又去生产队布置完当日的工作之后,就和妇女主任丁秀莲一道去了大队部。
  八月里的乡村,已是夏秋更迭之时,尽管这样,广袤无垠的田野依旧美得如同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尤其是大片茂密的青纱帐,已将丁家堡村通向大队的那条官路、差不多完全给遮掩住了;若不是道路两旁粗壮而笔直的白杨树作为参照物,人们几乎很难从远处看见那条官路的。
  通常情况下,像丁秀莲这样忙碌于生产队里的芝麻官,很少有机会参加大队部召开的重要会议。因此,当她从广播小喇叭里收听到开会通知后,多少感到有些意外:究竟什么会议这般重要呢?重要的让她连早饭都没有吃好,心里一直在想着开会的事情……或许贵堂队长知道开啥会。丁秀莲心里这样想,于是,当她和丁贵堂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并肩走在让整个双山大队革命群众为之骄傲的官路上时,便忍不住问道:“贵堂队长,今天大队开啥重要会议啊?”
  “我也不太清楚开啥会。”丁贵堂沉吟片刻回答道,“之前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噢——”丁秀莲显然有些失望。
  “不过,”丁贵堂瞥了丁秀莲一眼,“既然大队让你们这些妇女主任参加此次会议,那就说明会议内容一定跟你们妇女有关……‘妇女能顶半边天’嘛!关键时候,还是得依靠你们妇女同志的力量啊!”
  “您可拉倒吧,贵堂队长,您就别往俺们妇女脸上涂脂抹粉,唱俺们的赞歌了。”丁秀莲直言不讳地说,“除了生孩子、做饭,整日里没完没了地操持家务,俺们妇女还剩下多少力量?就算是有剩余的力量,那也顶不起来半边天;俺们如果真能顶起半边天,为啥干同样的活儿,俺们却没有你们男劳力的工分挣得多?说千道万,只要跟俺们妇女沾边的事,能有几样好事情?”
  丁贵堂哈哈一笑,说:“那可不一定,也许这回就能摊上好事情。”
  丁秀莲撇着嘴说:“哼,但愿铁树开花,枯枝发芽。”
  俩人几乎是踩着钟点走进大队部会议室。这个时候,参会人员差不多都已经到齐了。之前会议室里交头接耳的嘈杂声,也在丁贵堂和丁秀凤踏进会议室的同时,在大队副书记秦忆军做出一个暂定动作当中戛然而止了。
  秦忆军抬腕看了看表,又睃了一眼刚刚找了位置坐下的丁贵堂和丁秀莲,似乎对他们两个如此准确地踩着钟点参加会议而感到不满。尤其是对丁贵堂这个妄自尊大的家伙,秦忆军一直以来都很是看不惯。看不惯的原因之一,是丁贵堂对他的不尊重,而且丁贵堂从不把他这个大队副书记放在眼里,更别说是平日里配合他的工作了;其次,是他看不惯丁贵堂对梁增宽马首是瞻的那副样子。两种因素的同时发酵,使得秦忆军心里涌动着一股想要批评丁贵堂的冲动,但又找不到批评他的理由。如果非要吹毛求疵地找个批评的理由,那就是:丁贵堂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尽管他是踩着钟点踏进会议室,原则上也算不上是迟到。
  但是,他在会议即将召开的前两分钟,堂而皇之地进来、气定神闲地坐下,无疑是想引起大家对他的关注,让大家充分感受他的傲慢与张狂。“操,他以外他是谁呀?他不就是个芝麻大小的生产队长嘛!他不就是倚仗梁增宽在后面给他撑腰嘛!辛亏梁增宽没有把丁贵堂拔擢到大队部,封他个一官半职,否则的话,还不知道他丁贵堂能张狂到何种程度呢。”
  秦忆军在心里詈骂丁贵堂,以此发泄他的不满情绪。不过,当他无意间瞥了一眼坐在对面办公桌的顶头上司梁增宽,看到他的脸上掠过一丝鄙夷的神情——他读不懂梁增宽脸上的鄙夷神情的具体指向——他便放弃了想要批评丁贵堂的冲动,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于是他将目光迅速转向参会者们的身上。同时又故作矜持地清了清嗓子,示意大家别再交头接耳,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
  “梁书记,”秦忆军轻声提醒了梁增宽一句,“可以开会了。”
  梁增宽先是整理了一下桌上的文件和材料,然后抬起头,严肃又不乏和蔼地对大家说:“今天的会议时间很短,而且只有两个内容。但是,希望大家能够认真做好笔记,以便于你们回去之后,宣传并落实好会议精神……”说完了几句开场白,梁增宽拿起桌上的一份由中央转发到地方的关于计划生育政策的纲领性“红头文件”,逐字逐句地宣读给在座的每一位基层党员干部。
  少顷,当梁增宽宣读完“红头文件”的最后一个字,会议室顿时便炸开了锅。所有的参会者,他们的眼神当中,都无一例外地流露出吃惊和沮丧的神情。随之而来的,则是发自他们肺腑的对于计划生育政策的纲领性“红头文件”内容的种种议论。当然,这其中也包括大队副书记秦忆军,从他脸上表现出的吃惊和沮丧,丝毫不亚于那些参会者们。因为在此之前,秦忆军似乎并不记得梁增宽向他透露过半点“红头文件”的具体内容——但那应归咎于他当时的一瞬间的“失忆”。实际上,梁增宽在召开会议之前,就已经跟秦忆军说过这件涉及到千家万户,控制添丁进口的大事。只不过那个时候,秦忆军一边做出貌似倾听的样子,实则在绞尽脑汁地写一份《关于丁贵发同志丧失党性原则,同右派分子结为亲家》的汇报材料。
  梁增宽见大家开起了小会,眉头骤然拧在一起,继而神情严肃地说:“……这是国家制定的方针、政策,是党中央、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不是我梁增宽一时头脑发热想出来的。大家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对于我们党员干部来说,必须无条件地执行……有关这方面的宣传资料,等会议结束之后发给大家;同时我也希望在座的每一位党员、干部,都能以身作则,不掣肘计划生育工作,不做此项工作当中的绊脚石。”
  说到激动处,梁增宽顿觉嗓子一阵发痒,忍不住捂住嘴巴咳嗽了几声。那些参加会议的党员干部,也充分利用梁增宽咳嗽的短暂机会,发出了一阵与那几声咳嗽同步的交头接耳的声音。
  刘建军和虞子俊坐在会议室的最后一排,全方位地感受着那些中、青年党员干部对于下一步将要采取的“上环”和“结扎”所带来的困惑与不解情绪。
  “建军,”虞子俊压低嗓子问道,“你知道是谁提出计划生育的?”
  “马寅初。”刘建军不假思索地小声回应说,“中国的人口学鼻祖。”
  “狗屁鼻祖!”虞子俊鄙夷一笑,“他是个马列主义口朝外的家伙。”
  刘建军瞪了虞子俊一眼:“别乱讲……”
  虞子俊十分认真地说:“我可没有乱讲。本来就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
  “说话总得有根有据。”刘建军问虞子俊,“你有根据么?”
  “听我给你讲个有案可稽的故事。”虞子俊咽了一下口水,紧贴着刘建军的耳朵一本正经地说,“这个马寅初,他为了四处宣扬他对计划生育的想法和理论,竟然在毛主席跟前大放厥词:说是因为农村没有电的缘故,所以农民晚上没事可干,只能乐此不疲地生小孩,所以中国的人口才会飞速增长,所以现在必须要搞计划生育。”虞子俊又咽了一下口水,继续说道,“毛主席不愧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句戏谑的话,就把马寅初给噎了个半死。”
  “那当然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是语言大师。”刘建军的眼睛里,流露出无比崇敬的神情。
  “是啊,少有人望其项背。”虞子俊接着说道,“马寅初他自己都不以身作则,娶了两个老婆不说,还生了七八个孩子;现如今又反过来让全国人民少生孩子,他怎么好意思啊。再说,他生了那么多的孩子,也是因为没有电么?”
  虞子俊的故事刚讲完,刘建军就忍不住噗嗤一笑,耳语道:“毛主席说得对极了。丁玉财两口子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接二连三地生下了五个孩子。所以这跟有电没电毫无关系。”
  虞子俊补充说:“尽管他们两口子‘带电作业’,但是丁玉财的老婆肚子不争气,没给他生出个‘带把的’,断了丁玉财家的‘香火’。”
  俩人悄声嘀咕的时候,大队书记梁增宽已开始对下一个会议内容作出具体部署——最近几天,棋盘山地区或将迎来一场规模较大的降雨——要求各个生产队在汛期来临之时,及时做好各项行之有效的防范措施,使得大田里的粮食作物,不因洪涝灾害而受到严重影响。
  此次会议,开得确实很短,既简明扼要,同时又产生了重锤击鼓般的效果,完全颠覆了以往形成的冗长模式;以至于没等那些大队班子成员,生产队队长\生产队妇女主任坐得身体僵直、腿脚麻木时便宣布结束。
  在走出会议室之前,他们每一个人的手中,都拿着一份关乎计划生育政策的宣传材料,尽管这份材料本身轻的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分量,但是其中的内容却是沉甸甸的。因此他们每一个人都似乎有种如牛负重般的感觉。而这样的一种感觉,犹如鞭子一般抽打在他们身上,同时也让计划生育政策带给他们不可预测的“变数”,淋漓尽致地从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表现出来——或烦忧,或惆怅;或无可奈何,或垂头丧气。
  唉,毕竟他们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风吹日晒熬生活的农民啊!
  刘建军和虞子俊没有这种感觉,而且他们无论如何也都体会不到那些垂头丧气的参会者们心里的所思所想;尤其体会不到他们根深蒂固的“养儿防老”“延续香火”的传统观念,以及身上肩负的传宗接代的神圣使命。作为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他们暂时还用不着为计划生育的事情杞人忧天。至于将来的生活蓝图能描绘成什么样子,他们还不得而知。所以他们大可不必为此横生烦忧,所以他们脸上看不到一丝的烦忧与惆怅,身上更没有半点如牛负重般的感觉。
  当他们两个随着散会的那些人走出会议室,准备去做各自的工作时,却被身后的丁贵堂给叫住了。那个时候,大队书记梁增宽正在跟丁贵堂边说着话,边往外走。走到俩人跟前时,丁贵堂问了一句:“你俩待会儿还有别的事情么?”
  “倒也没啥要紧的事。”刘建军沉吟片刻回答道。
  “那好,”丁贵堂说,“你俩现在就跟我回生产队去。”
  “干啥?”刘建军问。
  “抬棺材!”丁贵堂冲着会议室开启的窗户,故意把“抬棺材”三个字说得掷地有声。当然,他是故意想让秦忆军听到“抬棺材”这三个字——刚才他偶然瞥见秦忆军放在桌上的那份《关于丁贵发同志丧失党性原则,同右派分子结为亲家》的汇报材料,心里甚是觉得不爽——他是想看秦忆军会做出怎样的反应;接着他又补充说,“咱得赶紧把你们贵发叔的尸体给入殓了……”
  丁贵堂的这番话,一字不漏地塞入秦忆军的耳朵里。于是这位党性原则极强的双山大队副书记同志,顿时义愤填膺地将桌上那份准备呈递给公社党委的《关于丁贵发同志丧失党性原则,同右派分子结为亲家》的汇报材料揉成一团;踌躇了一会儿之后,愤然掏出火柴,心有不甘地点燃了他绞尽脑汁写成的汇报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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