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作品名称:槐树街情事 作者:田善江 发布时间:2020-11-22 06:29:47 字数:3102
下午,成水是正淑用自行车驮去考场的。考完试后,她又用自行车将他驮了回来。
这最后一门科目,正淑仍然答得很好。可是从成水脸上的神色看,她敢肯定他答得可能还不如上午,所以一路上就没敢问他,只默默地推着车子往前走。偶尔回一下头,便看见成水那双阴郁的眼睛呆愣愣地瞅着空气。那眼睛里装着惶恐,装着不安,甚至还装着绝望。她很想安慰他几句,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好。如果他真的考砸了,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安慰话,很可能会像针一样,狠狠刺疼他的心的……
终于,她轻叹一声后,犹犹豫豫地开口了,可是并没说安慰他的话,而是说:“你一会儿就在我家歇着,我跟我二哥去学校把你的东西取回来。”
成水却说:“我跟你们一块儿去取吧。你跟你哥帮我把行李送到车站,我想今儿下午就回家。”
正淑道:“你这是啥话?你现在走路都困难,还咋回家?就在我屋住两天,等伤好了再说。”
“在你屋住两天?”成水无奈地笑笑说,“没看你那姊妹几个,都对我鸡嫌狗不爱的,我就算硬着头皮住下来,心里能好受吗?”
正淑对他的话多少有点窝火,闷了半日,方柔声说:“你总得等腿能走路了再走吧?再说了,有我在,我就不信屋里有谁能不叫你吃饭?”
成水苦笑了两声,不再说什么,却突然眼窝一酸,滴下泪来。……
正淑去喊正坤时,他正光着膀子躺在床上睡觉,落地扇在一旁“呼呼”地吹着。她连喊了数声,也没喊应他,便又伸手去摇他。摇了半日,方摇得他长长伸了个懒腰,揉着眼睛坐起身来。木愣愣坐了半晌后,他方问:“啥事?”
“这大热的天,亏你能睡得着!”正淑笑道,“干脆锻炼一下身体吧,给我帮个忙,去学校把成水的东西拿回来。”
正坤又闷坐了半会,方无精打采地下了床,穿上皮鞋。又拿抹布把皮鞋擦得乌黑铮亮后,才站起身来,同正淑一道出去了。
一来到街上,那无遮无拦从碧空倾泻下来的阳光便叫正坤很有些承受不住了,埋怨道:“你那个同学也真是!他的东西,倒叫咱们拿!他自己却当起神仙来了!”
正淑笑道:“他要是身体美美儿的,还能央及你吗?……你呀!亏你是我哥,还是国家栋梁之才,一天到晚只知道睡觉!早上睡到吃晌午,晌午睡到吃后晌!要是那些大学生都像你这样,我看咱中国再过一百年也实现不了现代化!”
“谁说我早上睡觉了?”正坤辩解道,“你不知道事情就不要乱说。我今儿早上比你起得还早,天没亮就去卖菜去了,中午饭都没回来吃,一直等菜卖完了才回来。你还说我睡懒觉!”
正淑噗嗤一笑说:“好!好!就算我胡说还不行?可是咱现在是去搬东西,又不是去给我相嫂子,你打扮得‘咯吱板耶’地弄啥?天热得跟啥一样,还穿个皮鞋!还擦得蝇子拄拐拐都立不住!”
正坤皱眉道:“你再作践我,我就不去了!你那个同学也实在颇烦!”
正淑急忙赔笑道:“好!好!我不说了还不行?”……
兄妹二人来到市中学张成水的宿舍时,那宿舍里像是闹过土匪似的,已经狼藉一片了,旧书、旧本子、废纸片等等扔得到处都是。正淑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小心翼翼地朝成水的床铺走去,尽量不去踩那些旧书旧本子。正坤却管不了许多,便好些旧书旧本子上都留下了他的脚印。
成水的行李不是很多,除了一口沉甸甸的木箱子外,就是被褥了。正淑一边折叠他那乱拥在床上散发着一阵阵酸臭味的被子,一边问一位正在打被包的同学:“韩涛,你们这是弄啥?书扔得满地都是,老师要是看见了,还不气死?”
韩涛笑道:“咱是铺盖一卷,回家生产;被子一背,回家种地。要那些烂书干啥?能当饭吃啊?”
“那些没预选上的同学专用的术语,你也说开了?”正淑笑道,“如果你也回家种地去了,我看咱学校就再没谁能考上大学了!”
“考上了咋?”韩涛笑道,“大学里发的新书都念不过来呢!谁还看这些旧书?”又说:“我先走了,你消停忙。拜拜!”背起被包,提起轻飘飘的皮箱就走。正淑急忙又说:“你等一下。还有绳子没有?成水这被子没啥捆的。”
“要绳子弄啥?你尿远一截路,夹都夹回去了。”韩涛说着,狡黠的一笑,然后就哼起一支流行歌曲出门去了:“……成,成吉思汗,有多少少女……”
数十分钟后。
正坤扛着那只木箱,正淑两条胳膊一边夹着被子、一边夹着褥子,回到了家中。却见正芳、正萍都在堂屋里坐着,一人捧一本书,看得认真极了。
正坤弯腰曲背地将木箱往地上一放,黑水汗流地就出了门,去往鱼池旁,拧开水池上方的水龙头,就着哗哗的流水洗起脸来。
正淑将被褥往木箱上放了,挪张凳子往两个妹妹对面一坐,掏出手绢边扇风边说:“你两个今儿放学还早?”
正芳说:“嗯。”
正淑又说:“永没见过你两个看书,今儿咋用起功来了?”
正芳道:“谁稀罕看书?可是我们班主任下了死茬,期末考试一门课不及格,罚款20元。下星期一就要考试,才剩几天了?我是心疼咱妈。妈挣钱难场得跟啥一样,要是我跟正萍每人再叫罚个几十块,妈还不心疼死?”
“你们可真是孝顺女儿!”正淑淡笑一下,起身去了闺房,却见成水在床前的地上一跛一跛很艰难地走着,便问:“还疼得要紧不?”
“不要紧,明儿早上就能回去了。”
正淑沉默片刻后,不冷不热地说一句:“那你就明早上回去吧!”拧身就要出去。成水却一把拉住她,小声说:“还是那句话,咱一块儿走。你在乡下多住几天,消消暑。”
正淑便又笑了笑,去床边坐下,默默看着他。
成水便也在床边坐下,看着她说:“真的,我想好了。只要你能考上就行,我要是没考上,就明年再考。”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正淑长长地舒了口气,又悄声说:“你放心,我会永远爱你的!”
这一日,天还未大亮,正淑、成水便去了汽车站,坐上了去成水他们乡水多河乡最早的那趟班车。
车颠颠簸簸地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终点站水多河乡政府所在地水多河街。
这是一条又窄又短的小街,自然比罗原城差远了。街两旁零零散散的有几家商店、几个小饭馆。太阳已经两丈多高了,可是那些饭馆和商店还一个个都紧闭着大门。
街上也没有多少行人,便显得格外宁静和空落。便在这宁静和空落中,班车“嘎”一声停住了。车门开处,灰头土脸的王正淑紧挨着同样也是灰头土脸的张成水,夹裹在乘客们中间下了车。
扶成水在街边的一个水泥桩上坐下后,正淑便去笑着央求司机,想请他帮忙从车顶上往下卸行李。司机却大腹便便地坐在驾驶座椅上,悠闲地喝着啤酒、吃着面包,正眼儿也不瞧她一下,淡淡地说道:“我这是国家的车,不是私人的车!我还没听说过有坐车的叫开车的给卸行李呢!”
正淑气得咬牙切齿的,狠瞪他两眼,很想骂他:“你不就是个烂怂开车的吗?”话已到嘴边却又忍住了,一拧身,恼凶凶地走向车尾,却见一个中年男子正沿着车后面的爬梯向车顶攀爬。她便又喜得什么似的,就冲那男子甜甜地叫了声:“师傅,麻烦你帮个忙,把我的行李也帮忙卸下来吧。”
那乘客回头笑道:“这有啥说的?”
行李卸下来后,正淑又连连向那人道谢,又小声说:“我还没见过这么凶的司机!想央及他帮一把手,就像谁把他的馍吃了一样!”
那乘客笑道:“那是你跟他不熟,其实这张师傅挺义气的。按理说,像你这么水灵的姑娘,谁都喜欢帮你。可这张师傅人怪,死活见不得漂亮女的,八成是吃过女人的亏。”正淑把脸微微一红,浅笑道:“世上真是啥人都有!”
乘客们陆陆续续都走了。班车也方向盘一打,开进了那边不远处的乡供销社院里。街上便只丢下了正淑和成水两个乘客以及那口木箱和木箱上捆扎得结结实实的铺盖卷,守候在汽车走后尚未落定的尘埃里。
“这儿到你屋还有多远?”四下里张望了许久后,正淑回头笑问成水。
“还有五公里多路,不过,不消走路,蹦蹦车能到门口。”
正淑便又东瞅瞅西瞅瞅,瞅了半天也没瞅来一辆蹦蹦车,不由得就有点急,嘀咕道:“这鬼地方!蹦蹦车啥时才能来呢?”
“耐心等吧。”成水说,“上午不来,下午总会来的。”
“还要等到下午?”正淑一下子没了脾气,长叹一声,蔫不唧唧地坐在了铺盖卷上,双手支着下巴,皱眉噘嘴的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