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还没等散会，郑天华就假借出去抽烟，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摸出手机，麻利地拨打了一个电话。
　　他告诉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助理姚遥，开发区被划进自贸区的事儿，省里已经定下了，刚才，市常委会扩大会议已经正式传达了下来；还有，开发区和星星集团兴建火电厂的项目也基本定妥了！
　　顿了顿，郑天华又说，姚遥，你不是要买车么？这下可好了，自贸区一成立，费用立马就会便宜百分之十五到二十啊。好饭不怕晚，这纷纷扬扬，传说中的自贸区终于尘埃落定，各种优惠政策多的很哪，接着，都会一项一项出台的，哈哈，你们……咱们，可真有福……
　　郑天华不知道是用“你们”，还是“咱们”更合适。
　　当然，在心底里，他更认定“咱们”更合适。因为，“咱们”里面，包含着有他自己一份，或者更甚，他自己就是主要成分。而“你们”呢，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最多，只是个围观者、吃瓜大叔。而“你们”之中，是不是好像还有一点讨好、巴结对方的感觉和意思？嗯？
　　不管怎么说，此时，郑天华不仅仅是兴奋、自豪，而是有种横空飞来自己的身价突然豪增百倍的知足感。
　　其实，这个电话，他开始是想给“咱们”——自己的老婆打，又一想，老婆除了和他柴米油盐、醋瓶子的，再就是一个床上睡觉，还能干什么？没用！
　　姚遥是他的部下。说是“部下”，人家可是从省里来的。
　　郑天华听到电话那头只是“嘿嘿”地做笑，也不迎合，也不违驳。敏感的他，立马自觉哪儿有些不对劲儿。
　　是呀，就以买车便宜为理由，这么大老远的专门给人家打个电话通告，这个理由似乎不太充足，也太“官腔”，不实在、虚假了吧？难道，如果不成立这个自贸区，那小丫头就买不起一辆小汽车了咋地？再说，自贸区的优惠政策又不是你郑天华专门儿给她一个人制定的，如当真，那她真得感谢你郑天华八辈祖宗！那感谢之情，任你怎么厚着脸皮再往深了想去，“小女子无以回报，唯有以身相许”，都行。
　　但是，可能么？
　　想到这，郑天华就像做了亏心事儿一样，也跟着“嘿嘿”笑了两声，声音极不响亮，也不厚实，干巴巴的。他接着补充道，姚遥，买车需要资金，我会替你想办法……
　　这样，他才觉得自己在女下属面前刚刚及格，也少些官腔。不过，旋即，他又后悔了，这样对一个女孩子家表态，是不是过于暧昧？也他妈的贼贱？人家姚遥可是冰清玉洁的大姑娘呀，我一个半大老头子献的哪份儿殷勤？嗯？他有点邪恶地想了一下，又怒怼了回去。不由狠狠地横批自己：平日里挺沉稳的一个大男人，这会儿太轻狂了！
　　其实，年轻的女助理马上就明白了郑天华的意思：
　　他本是想让她分享一下由自贸区和“那颗星星”引来的他自己内心的喜悦啊，并不是什么自贸区和星星本身的事儿。
　　不是么？这两件大事，都关乎他郑天华自己一系列的命运转折和个人利益。他的下一步计划都与这两个消息紧密相连。
　　但是，姚遥还是意味深长地“嘿嘿”笑着，并不言语。到了要挂断电话时，她才轻轻地说，祝贺、谢谢。
　　郑天华没猜透姚遥的“谢谢”，是接受他刚才说过的他要对她的帮助呢，还是拒绝。
　　不怕女人叫，就怕女人笑，而且是“嘿嘿”做笑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不得小觑。
　　以前，郑天华好像在哪本相术书上看到过这样的描述，说，女人若一旦笑起来“嘿嘿”的，而不是“哈哈”的，就得格外注意了，最起码，她是个非常有心计的女人，且不论她的心术如何。
　　但是，这种对姚遥的感觉，更完全是来自于郑天华自己准确的判断，并不是什么相术。而姚遥那么漂亮，他觉得她更该简单善良一些，这是他对女人品质最起码的要求。
　　郑天华此时多么希望姚遥真诚的祝福，于公于私，皆大欢喜。
　　散会之后，郑天华转身寻找自己的车子。
　　就在这时，组织部的老聂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轻拍了他肩头一下，示意让他“过来”，跟他走——
　　郑天华马上会意地跟着老聂向组织部三楼走去。走至半路，他看看四下没人，就拽住老聂，笑嘻嘻地说，别上去了，你的腿还没好利索，得好好保养才是，革命工作还得靠俩腿奔跑呀。
　　但是，老聂还是闷着头急步地走在前面。郑天华就说，嗨，不就是我那丫头工作那点事儿么，不着急，让你多费心了！
　　虽然他俩是省委党校同学，几十年相处的很不错，互相都给“办过点事儿”，谁也就不欠谁的人情，因此，平时无需多么客气。但是，此时的郑天华还是觉得对老聂要客气一些。这客气，包含着自己女儿的事儿十分重要，所衍生出来的感动、感谢。在女儿的事儿上，让老聂费了不少心思。
　　老聂转过头，看看他，又看看周围忙忙碌碌的人，小声说，不是你女儿的事儿……
　　那是什么事儿？郑天华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老聂指了指头上，平和而严肃地说，小道消息，关乎你，也关乎我、我们……
　　郑天华知道老聂指着头顶上是什么意思，就是省里组织部的老向，昵称“007”。老向可能又传来新的消息了。他们仨都是省委党校一届的同学。
　　每次老向传来的消息，基本都是可靠的，也都是政策定妥了的，只不过还没等红头文件层层发下来，他的“快递”就早先到了几个铁哥们的身边。如是而已。第一，说明老向的“认亲”，第二，说明老向的“层次”。谁叫人家老向比其他人优越呢。但是，违背原则的事儿，他是从来不干的。对待老同学，他的力度始终用在四季如春的地方，不冷也不热，不给你热的融化，也不让你冷的感冒。不怪有一次酒后，从来不多言的老聂说，我们哥几个，就属“007”有分寸，与男人相处，酒肉过后，什么都是浮云；与女人相处，她们都是牡丹。他总是进退有度……
　　这是称赞，还是包含贬义？谁心里都清楚。
　　好消息、坏消息？郑天华紧走两步追问老聂。
　　不好，但是……也不坏。我说的不坏，是……还没正式下文，你千万不要上火，但愿这次，他传来的消息不准、不准。
　　老聂又自言自语道，以往，老向传来的话儿，都是准的，谁知这次呢？
　　之后，郑天华和老聂就一同钻进了停在小树林边自己的那辆车里，俩个人都坐在了后面的座位上。
　　还没等郑天华再发问，老聂就说，去年一月份，市里就向省里打了关于开发区“一刀切”的报告，就是把开发区机关几个正局副处够五十二周岁的都给“拿下”。现在，上面同意了。一大早，我正在撒尿，哎呀，听到这信儿，惊得我差点尿裤子。去年，市里刚开始打报告时，我怕你知道会上火，就一直瞒着，没敢告诉你，现在，瞒不住了。唉，老板也是，总不能为了新干部的提拔，就这么做啊，即使是土政策，也得靠点谱不是？
　　郑天华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只是抽烟。他把车窗拉开一点小缝隙，那烟，就袅袅地飘了出去……
　　谁叫咱生的早呢！男人这个年纪，还算老么？力气大着呢，正是干事业的好时候，就这么给退二线了？那以后干啥去？老聂继续发着牢骚。
　　郑天华噗嗤笑道，到公园里打拳练武，看耍猴呗。
　　别逗了，赶快想点办法，怎么整？
　　还能怎么整？这时，郑天华想起来了一个事儿，就说，那不正好，你家那小子，不正在等着上位么，等着我这“前浪”死在沙滩上！
　　听郑天华这一说，老聂脸色一变，正色道，可别胡说，我那小子怎么等、怎么急，也不至于踩着你的脚后跟上，再说了，我们还指望你在开发区发力，借光呢。
　　原来，他俩早已定好了，等郑天华女儿毕业了，就托老聂给办个定向的公务员指标，然后呢，再把女儿安排在市工会上班。那工会主席是郑天华下属的一个姑舅姐夫。“姑舅姐夫”已经表示积极欢迎，也一定精心培育他的女儿。这个事儿如果办好了，郑天华也正好给他下属一个表现的机会。
　　老聂呢，他儿子研究生毕业之后，进了一家国企上班，由于专业不对口，一直在那儿飘着。他就看好开发区这块儿地了，所以，一直伺机，希望郑天华在一个合适的机会里，跟上头配合好，给安排一下。
　　我要是退了，还能发什么力？郑天华说。
　　想想办法。老聂锁紧眉头鼓励。
　　政策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只能听之任之。郑天华气馁。
　　好一会儿沉默。老聂突然说，现在文件还没下来，估计还得一段时间，就是传下来，也在我手里，我尽量压一压，争取延长更多的时间。这段时间呢，尽量保密，咱该干啥干啥，把咱们的事儿往前赶，等政策正式来了就……不然，人走茶就凉的事儿，是经常有的啊。
　　郑天华没有回复老聂的想法。女儿工作的事儿，只是他规划中的一小部分，老聂不也在积极帮忙么？他相信他，即使自己“不在了”，他也不会不管的。他担忧的还有另外的事，就是他自己早已规划好了的那两件还没处理完的事情……
　　这些，当然不能告诉老聂，关系再怎么好，也不能告诉。那两件事就连自己的老婆都不知道。
　　刚才，老聂说把时间延长，倒是给他提了个醒儿，那么，他就要在最快的时间里，把事情办好。想到这，他马上精神起来了。
　　等郑天华再从车里出来的时候，他的状态比从前还好。他要让所有的人看不出来他即将到来的变化，哪怕明天天塌了，他也要像个英雄一样活着。
　　尽管这样，在回转的路上，他还是觉得浑身没劲儿的很，骨头散了架子一样。本来，他还是想和来的时候一样，打算走高速，可在便道上，却不由自主地错过了高速路口。他只好往前开，遇到路口再拐过来。
　　上了高速，他觉得自己脑瓜胀痛，手也哆嗦。实在支持不住了，就把车慢慢停在应急道上，给他的司机打个电话，让他来接自己。
　　当司机在指定的地点见到他时，吓了一跳，只见他浑身虚脱，大汗淋漓。
　　郑天华谎说自己感冒了，开不了车了。他的司机麻溜把他扶到后边的双排座上，让他躺在上面。然后，就一脚油门，径直冲去。
　　就在这时，就像遇到了地震一样，郑天华感到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刹那间，他就完全失去了知觉。
　　仿佛穿越了漫长的黑暗时空，郑天华去到了冰河时代，生命走进了冬眠。
　　……
　　主治医生从重症监护室里出来，对还在那里哭哭啼啼的郑天华的老婆说，做好心理准备吧，如果能乐观地发展，郑区长下半生就是个植物人，如果悲观发展的话，就……做好准备吧……
　　郑天华老婆擦去眼泪，瞬间坚强地说，不，不会的，有我在，他会醒来！他离不开我、离不开他的女儿。
　　好。那就让他做个好梦之后，期待他醒来，重新拥抱生活和爱他的人。医生也不得不鼓励说。
　　机关里的领导、部下，上级有关领导，老同事、老同学，特别是郑天华以前帮助过的那些人，相继都过来看望他。可是面对着一个劲儿“睡觉”的郑天华，人们还是无奈悲观地离去。再后来，就剩他老婆一个人整天守候在病房。
　　来看郑天华那些人拿来的水果、鲜花也都蔫巴了。他老婆就陆续地往外扔。每天都能扔十几个大箱子。有一次，一个小男孩儿和一个乡下女人正在垃圾桶旁捡那些水果，被他老婆正好看见。后来，他老婆就把水果直接给那女人了。那个女人很感动地看着她说，真谢谢了，不然自己还得花钱买。
　　和那个乡下女人熟悉了，郑天华的老婆才知道，那女人的丈夫也是个植物人。
　　有一天，乡下女人提个暖瓶来到高干病房，把暖瓶递给郑天华的老婆说，呶，我说个事儿，也不知对不对，这治病啊，医生的话不能不听，也不能全听。全听呢，病就好的慢，吓就吓死了。这大活人，就整天打滴流啊，能不饿么？这不，我回家熬了五谷汤，给老郑带了一份。你用管儿给他灌进去，管用。吃五谷杂粮谁能没个小灾小难的？可是，五谷杂粮还能治病、救命。俺娘说，闹粮荒那年，啥也不值钱了，就这五谷杂粮值钱。要在平时，男人和女人睡觉最值钱吧？可是，那年，男人女人睡觉也不值钱了，连孩子都不生了。没力气生啊。那钱，就更不值钱了。哎，就这五谷杂粮值钱，玉米面二百元一斤，大萝卜一百元一斤，救命了。管用。第二年，活下来的男人、女人，又开始生孩子了，有力气了……
　　郑天华的老婆觉得乡下女人或者那个女人的娘说得在理儿，就跟医生提议，给自己的丈夫灌五谷汤。救命。
　　而郑天华呢，就继续“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