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不死也得剥层皮

　　二白蛋刚掉头看了一眼他的毛驴车，郭冬宝又抓过绳子拿在手里，说：“你不要管闲事了，我活够了。一会儿你走了，我照样要死。”
　　二白蛋呵呵地笑了，说：“你再来十个一会儿，我也不叫你死。”
　　“你管不了我，今儿我死定了。”
　　“死不定！”
　　郭冬宝也觉出了二白蛋救人性命是最大的善心，但他一想到不死的后果心里的麻烦劲儿比死了还难受。他脑袋一垂一抬一垂一抬，说话的语气软不塌塌地：“你把绳子给我甩上去行不行？”
　　“不行！”二白蛋翻瞟着白眼说：“嗯——不可能。这会儿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给你往上甩绳子；我要是那样做了，一会儿你瞪眼吐舌头咽了气儿，绳子是我给你甩的，那我不成杀人犯了嘛。”
　　郭冬宝趁二白蛋不注意，站起身扬手把绳子又甩过树股，双手抱拳作揖恳求说：“你走吧，我的事不用你管，求求你了，我觉着死了痛快,我不能活呀！成全我吧，好心人。”
　　二白蛋拉下脸来发着狠劲儿决绝地说：“不行！我要当好人就要当到底！今儿你碰上我，想干别的啥都可以，想死不行！趁早回家。”
　　二白蛋蹶蹶地走过去要把绳子拽下来，郭冬宝拽住另一头不让他拽下来，两人相互扽着绳子谁也不放手，突然二白蛋一松手，郭冬宝自己反把绳子拽下来闪跌到地上不动了，坐着坐着，心酸绝望的眼泪汩汩流出。
　　二白蛋盘腿坐到他对面耐心地说：“年轻人，冷静冷静，这一辈子，日子长着呢。”
　　郭冬宝由衷地发出一声沙哑的“谢谢”声，且双手拍着地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呜呜然瓮声瓮气，像是离群掉队求呼的单崩儿牛。
　　二白蛋同情地着点头认真地说：“别哭了。我是过来的人，这辈子遇到的不顺心事太多了，有过也过不去的时候；我要是像你这样想不开，一有麻烦就上吊，早死十八回也多了。记着，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个理我比你明白。”
　　郭冬宝抽噎着停下哭嚎声，听着他心诚意切的话语倍受感动，他也为二白蛋同情起来：“大叔，你也有过不想活的时候？”
　　“咳——没有，真可笑。这世上有几个人跟你一样？心里一麻烦就想死只有你。告诉我，遇上啥过不去的事了？”
　　郭冬宝看着二白蛋，面目神情渐渐地抽扭出龇牙咧嘴的痛苦状，不堪回首地说：“这麻烦事大了，大叔呀，我给你说不清啊。”
　　二白蛋装摆出瞪眼不高兴了：“你这人说话怪气，哪有说不清的事呢，只要你给我说出来，我敢说，甭管是什么倒霉事，我都能给你说个一二三，让你想开，放下。”
　　郭冬宝连连垂摆着脑袋苦笑着说：“开玩笑，把你能的，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呢。”
　　二白蛋双手啪啪一拍大腿，直愣愣挺起腰，瞪起眼，今儿他赌上了这个气：“你说说看嘛！”
　　郭冬宝沉落在痛苦的麻木中慢慢地说：“大叔啊，我昏头昏脑，做下没脸见人的事了。”
　　“啊！没脸见人？”二白蛋首先想到的问题是出在女人身上了，指责而惋惜地说：“你，唉——你丢人丢在女人身上了？是强奸还是通奸？”
　　郭冬宝的眉眼立刻大张大扩，整个儿面部随之就抽抽得像是揉成一团儿又松开的纸，发出一连串干咳一样的苦笑：“……大叔呀，好我的大叔呀，您，您分明不是法官，您要是把我弄成强奸犯，我死都来不及了。我不会干那种恶心事的。”
　　二白蛋歉意地放心地笑了，说：“嗨……我想错了。你说没脸见人，那，除了那种事哪有不能见人的？不是大叔说粗话，人家王八乌龟婊子贪污犯都有脸活在世上，何况咱们这样的人呢？”
　　郭冬宝深感自己愧不能当‘咱们这样的人’，他撇拉着嘴嘟囔着说：“大叔，刚才您说的那些，人家都比我强。啊呀，我恨死我了！我必须让我尽快死掉，再不能活在世上害人。”
　　“唉——我就奇怪了，你究竟干下啥没脸见人的事了？”
　　郭冬宝满面愁容苦不堪言，话未出口，大嘴巴已经把脸扯得变了型……
　　他对二白蛋道尽了自己的糊涂和苦处之后，二白蛋仰身双臂后托，敞开嗓门儿大声朗笑起来：“哈……年轻人，你抬头看看这天，你放开眼看看这地，你的这些事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输俩钱嘛，非得往树上甩绳子？不值啊！你要死了那可太冤屈了。今儿这分明是碰上我了，我又信佛，也算你成全了我，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呀！”
　　郭冬宝可怜巴巴地看着二白蛋说：“那看来我是做了件好事？”
　　二白蛋一晃脑袋想点头称是，但脑袋晃了半圈儿便停住了，改口说：“嗯——也——也不算是好事，上吊怎么能是好事呢？唉，年轻人，今儿要不是我路过这儿，这会儿的你，早吐了舌头翻白眼儿，跟上大二鬼头傻乎乎颠儿巴上走了。”
　　两人把话说到这儿，郭冬宝才从想死的阴影里渐渐走了出来，真诚地感谢说：“大叔，谢谢你。挺害怕的，我真没想那么多。”
　　二白蛋又坐到他近前说：“啥事不多想不行啊，你真的要死了，像你这样上吊死了，肯定是跟上大二鬼头走，哪道关的把门鬼都不过问，直接就一脚踹到地狱去了，大铁锁咣当一锁，这么粗的铁链子一戴，等着受审上刑吧。不该死的人死了，阎王能饶过你去？那还不是下油锅，过火桥，把你炸了把你烧了，最次也得大锯把你从中间拉开！”
　　郭冬宝凉森森惊愣了一下，说：“呀——真是，那多害怕呀。我为啥要下地狱呢？”
　　二白蛋大翻了一下白眼珠，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齉鼻音：“哼，这还用问么，你死了不要紧，你坑害了多少你的亲人，不让你下地狱才怪呢。”
　　郭冬宝明白了：“噢——死错了也不行，得到地狱去，是这么个理？”
　　二白蛋俨然一副阎王殿的律师模样，抽抽着皱起眉头认真地讲：“那肯定是嘛。活着的人要有活着的规矩，要死的人也要有规矩；阎王有阎王的规矩，皇帝有皇帝的规矩，没有规矩的人是傻子、疯子、神经病！”
　　郭冬宝这会儿已是一副激醒出机灵的样子了，他一脸正色地说：“大叔，我明白了，像我这样的人，就是死了也没好日子过，那我就活着！”
　　“哎——这就对了。”
　　郭冬宝给二白蛋点了一支烟，二白蛋撅着嘴巴带着咝咝声响浓浓地吸了一口，眯缝着眼边吐烟雾边像气短似的说：“嗯——像你这样不顾老小的人，你要是死了，阳孝不尽，罪孽在身，到了阴间，阎王那十八层地狱里啥刑具没有，大锯把你从中间‘哗’就拉开了；一半变牛，挣钱还债，一半变狗，就在家里守着看门护院。下辈子，下下辈子也够你活得。”
　　郭冬宝听了二白蛋的话，像是有一道亮光洞穿了脑中的重重黑暗，惊愣愣大幅度点着头对二白蛋深表感谢：“谢谢您了，大叔。哎呀，太可怕了。”
　　二白蛋抿嘴笑了笑，说：“我懂这个，害怕就不说了。总得来说是你的阳寿还没到，怎么都有人救你。”
　　“大叔，谢谢您了，我再也不死了，好好活着！”
　　“这就对了嘛。人来到这个世上，没有理由不好好活着。头上顶着父母，那是一层天，挺直腰杆遮风挡雨护着老婆儿女，你是堵墙，你是一根柱。年轻人呀年轻人，好日子还没开始呢，慢慢活着吧，盼头可大着呢。”
　　郭冬宝这会儿最恨的人是他自己，他嘴里唠叨着自己太不像话了，脑子里一糊涂总觉着死了清白，一闭眼什么都不知道了等等。
　　二白蛋听后连声哈哈大笑：“哈……赌博这个事呀，自古来就有，那就是个有输有赢的事嘛。那输了钱的人都要像你弄根绳子来，拿上绳子就找这歪脖子大柳树？这哪是个男人做的事，丢人！”
　　“是，丢人。”这话损得郭冬宝挺舒服，“可我没脸见所有的亲人呀！”
　　“哦，活着没脸见亲人，死了你就有脸见阎王了？你以为阎王那么大的官儿什么人都能见？他要见了你还有好脸色？脑子有问题。”
　　“是是是，有问题。谁都讨厌我，连阎王都讨厌我。肯定。”
　　“对。”二白蛋以责怪的口吻不失热心地劝他，“除了我不讨厌你，谁都讨厌你。赶快回家吧，家里人等你该多着急呢。”
　　郭冬宝站起身点头示谢，无精打采地发动了摩托车。
　　二白蛋捡起了地上的那团绳子，说：“把这绳子给我吧。”
　　郭冬宝看着险些令他丧命的绳子皱皱眉说：“大叔，扔了它吧，是个不吉利的东西。”
　　“嗯——我还是拿回去吧，拿回去拴驴。”
　　郭冬宝骑上了摩托车，一旁车上套着的毛驴扬起脖子发出尖嘎的呜哇欢叫声。
　　郭冬宝走了，二白蛋这才意识到，今天进城送菜的时间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