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江二毛
作品名称:蝴蝶蓝与六面骰 作者:亓芝 发布时间:2020-10-30 22:25:15 字数:5603
尹艳萍本来是想先去罗小飞身份证上的那个地址看看的,但听说那里早已面目全非了,就连那条被当做街名的水沟也被掩埋在了地下,如同这条街所有人和事。
走进去才知道,小区里还有楼房在建,乱得很,到处堆放着建筑垃圾。
棕色的皮沙发椅伫立在垃圾堆上,那虚位以待的姿势透着对过去主人的怀念,释放出淡淡的伤感。沙发腿上缠绕着塑料带,白色的,像条丝巾,在风中摇曳,发出“哗啦哗啦”悲哀的鸣叫。
不知怎地,尹艳萍突然觉得那张被遗弃的旧沙发,像一种等候,等候着漂泊的停驻。
是她自己,抑或是罗小飞,两个在景安的异乡人,会是漂泊的具象?
一楼开了个小卖部,里面传出哗哗的麻将声,门前的枇杷树下聚了几个人,正谈笑风生。这种经营模式在国内几乎所有的小区都寻常可见,小卖部提供便利,麻将机满足居民赌的需求。而且,这种店会是各类消息的聚集、发酵、扩散的绝佳场所。
那些人说的是方言,尹艳萍完全不知所云,这种隔阂让她不自在,当她不得不上前去套近乎时。
“罗小飞?没听过这个人,你确定他住在这里吗?”接话的是一个穿花T恤衫的中年妇女。
花T恤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其他人,他们都摇头。
“你没那个人的电话吗?”戴鸭舌帽的男人问。
“废话,打得通电话还问你?”手里盘着核桃的男人轻蔑地瞥了鸭舌帽一眼。
鸭舌帽不服气,两人争吵起来,争吵的内容迅速转移到别的方面去了。尹艳萍尴尬地杵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姑娘,要不你去附近的派出所问问吧,水坑街的拆迁户并不全都住这里,好些人拿了钱搬到别处去了。”花T恤热心地建议道。
尹艳萍道了声谢,花T恤的这个建议她觉得可以尝试,而且也会是唯一的方法了。
这时一个梳大背头,腕上戴着块劳力士金表的瘦高个男人从小卖部里面讲着手机走出来。
男人虽然穿戴讲究,红光满面,头发梳得油亮,但已经不年轻了,脸上皮肤的褶皱出卖了他极力想要掩饰的年纪。
“江二毛,你认识一个叫罗小飞的吗,从前住在水沟街的!”花T恤随口一问。
“水沟街的人多了去了,我哪里晓得!”
男人摆摆手,很不耐烦,旋即又开始讲手机。他先前在小卖部里打麻将,来了个电话,嫌里面太吵才出来的。
“你不要急嘛,我答应了就绝对不会反悔的,把心放肚子里就是啦……”
男人讲到这里突然愣住了,扭头瞪着眼问花T恤,“你刚才说谁?”
“罗小飞,怎么啦?”
“你问他干嘛?”
“你有病呀,那么凶,不是我,是那个姑娘找他!”
花T恤朝正要走出小区大门的尹艳萍努努嘴。
男人扭头望向花T恤指示的方向,眼神里流露出惊异,拿手机的手垂落下来,通话还没有结束,手机传出一阵抱怨之声。
这个叫江二毛的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就住在从前水沟街的南门口,一栋临街的三层砖瓦楼里。小楼的天台上种了许多花草,一株嫁接的沙田柚被栽在褐色的大水缸里,水缸的腰部用粗铁丝箍着,打结处插着截竹插销。每到四月,柚子开花,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郁香,那廉价的芬芳沁人心脾,胜过最高级的香水。
曾经的历阳镇,人的心地也如那花香一样的干净、质朴。人们勤劳、善良、礼貌、谦让,脚踏实地,用自己的汗水创造富裕美好的生活,收获稳固的幸福。
幸福,在如今看来,或许只是一个虚拟的概念。现实生活中,芸芸众生里,真的很难看见那脸上洋溢着孩童收到玩具,抑或傻子仰望天空时才会有的那种灿烂的笑容。
从某种角度而言,幸福确有其事,但欲望是她的天敌。“即便当时遂了心愿,事后照样不满意!”这便是人性!
因为临街,又是路口上,江二毛在自家开了馆子,名字就叫“小楼酒家”。一楼是大厅,二楼雅间,三楼住着一家老小。这是种典型的家庭作坊式的馆子,很普遍,也实惠。江二毛和父亲管后厨,母亲打杂,他老婆则负责前台接待。因为附近有家服装厂,那里的打工仔常来打牙祭,也因为江二毛的厨艺不错,且肯专研,回锅肉、辣子鸡丁还有清蒸鱼,特别地道,生意非常红火。许多食客慕名而来,就为了品尝这几道菜。
江二毛老婆小巧玲珑,既贤惠又能干,性格开朗,嘴皮子又利索,是把干前台接待的好手。不但能说得顾客开怀大笑,也能化解各种莫名其妙的纠纷。
一家人齐心协力,小酒馆被经营得风生水起,远近闻名。江二毛夫妻俩因此积攒下不菲身家,不但买房买车,平时的吃穿用度也远非水沟街寻常人家可比。在当时的水沟街,江家算得上是最体面富裕的一户了。
当物质变得丰足,人的心态就一定会发生变化,这种变化常常很缓慢,连当事人自己都无法察觉。
为了更好地享受生活,江二毛决定把自己以及家人从繁琐的劳动中解放出来,彻底地!他先是雇了个保洁阿姨,让母亲休息。母亲有轻度的神经衰弱,晚上常睡不着觉,白天便没精神头,店里忙的时候,她也得负责上菜,乌龙事件经常发生,碰上不讲理的,上错的菜收不到钱。这点小钱江二毛并不计较,但他母亲计较,自责得很,这才真让江二毛头疼。
一家人,尤其是江二毛,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让老太太下了岗。其实老太太之所以眷恋这个岗位,是不想成为一个无用的人,她想尽最大的努力为这个家发挥余热,她想要一种存在感。而老太太同意下岗,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一个令她高兴且无法拒绝的原因就是儿媳妇怀孕了。照料儿媳的饮食起居,为一个健康活泼的孙子的到来作好准备工作,她责无旁贷且甘之如饴。在国人根深蒂固的观念里,坐拥金山若无儿孙继承也是一场空,它既是憾事,也是耻辱。
江二毛的母亲下岗没多久,便强烈要求儿媳妇卸职休养。
“头胎,得格外小心。”
“钱是赚不完的!”
“店里运转正常,你那个表妹灵光得很,你多带她两天,前台那摊子她准没问题!”
本来江二毛媳妇是想再干两个月的,但经不住一家人的劝说,只好同意歇下来。她沉浸在准妈妈的幸福和憧憬中,鉴于丈夫一惯的表现,慢慢地便也放松了对小楼酒馆的管理,尤其是对财务上的掌控。后来,家庭经济危机爆发,她悔不当初,想死的心都有。
女人在任何时候都绝对不能放弃家庭的财政大权,无论自己的老公表现得多么地自律、寡欲和深情!每个男人的心里都住着一只野兽,只有金钱的锁链才能束缚它。
小楼酒馆最后被“解职”的是江二毛的父亲。这个前历阳东风机械厂下岗工人的腿有点瘸,走路时右脚有不自觉地拖顿现象。
缺陷的原因有三个版本,一是工伤,在车间被电机砸到了;二是酒后骑摩托撞的;三是跳围墙,摔的。最后这个最可信,江二毛的父亲是个赌徒,东风机械厂单身宿舍的那次抓赌事件里,他是唯一成功逃出的,虽然事后也受到了处理,但毕竟保住了身上的赌资。讽刺的是,这段本该隐瞒的经历反成了他炫耀的谈资。
六十岁以后,江二毛的父亲开始拄手杖,为了匹配那根筋结嶙峋的栆木手杖,他还叼起了烟斗,戴上了玉扳指,穿上了中式对襟,颇有一副民国乡绅的派头。从小楼酒馆后厨退居二线后,他早晚都会在水沟街溜达一圈,那派头、那神气、那穿越的画风,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一家人搬去了新宅,三楼被腾空装修改造出来了两间包厢,酒馆的规模又扩大了……江二毛成了酒馆的绝对控制者。
风华正茂的江二毛不是那种小富即安的人,他有头脑有胆识,和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闯劲!他琢磨着把自家的小酒馆打造成餐饮品牌,再开设连锁店,走出历阳,去到广州、上海,甚至是北京。他要成为一号响当当的人物,他永远忘不了那个戴红宝石戒指、大腹便便的外地老板进店吃饭时对自己的颐指气使!
然而,江二毛的雄心壮志却因为参加了一场朋友的饭局而彻底搁浅夭折了!
那是五月节的前一天,江二毛记得特别清楚,街上弥漫着粽叶蒸煮后散发出的特殊香味。他母亲也包了粽子,赤豆的,里面还嵌了枚红枣。彼时他儿子已经一岁半了,还因为爸爸晚上要在外面吃饭而在电话里哭闹。
饭局是一个发小张罗的,请几个外地来的朋友,央江二毛作陪。江二毛本来不想去的,但经不住发小的吹捧,说他是上得了台面的人,得给兄弟撑下场面。江二毛推辞不过,那番话让他有些飘飘然,也就答应了。
“揽月楼”建在河边的趸船上,上下两层,古色古香,有点水榭歌台的味道。江二毛来到约定好的包厢时,里面坐了四个人,正在玩一种当地比较流行的三张牌的赌博游戏。这种游戏也叫扎金花,一副扑克,每人三张牌,只要够牌,多少人玩都行。豹子(三张同样点数的牌)最大,然后是同花(花色相同),而后是顺子,再就是对子,什么都配不起来就比单张牌的点数。每位玩家先下一份底钱,然后根据自己的牌继续下注或弃权,只有剩下最后两位玩家时才能开牌,谁的牌大,谁收走桌上所有的钱。
这种赌博非常刺激,很考验人的判断力和胆量,那些过于自负的人很容易沉迷于此。然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一把牌输得倾家荡产的不乏其人。
江二毛和朋友也玩过扎金花,不过玩的小,纯属娱乐娱乐。
“揽月楼”生意火爆,上菜还得一会,眼睛有些暴突的发小邀江二毛也玩两局。江二毛见玩得不大,不想扫大家的兴,便同意了。
接连弃权了三把后,坐在江二毛右手边的女孩扭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不深不浅,看得江二毛心旌摇曳。
女孩叫小梅,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高挑,模样俊俏,一双狭长的双目射出清冷骄矜的光。
第四把,江二毛拿到了一副九十勾的红桃同花顺,这是大牌,更让他兴奋的是没有人弃牌。
“二毛,差不多得了,怎么跟老鳖一样咬着不放嘞!你牌铁定没我大,盖了吧!”发小又瞥了眼自己手里的牌,讽刺道。
“去你娘的,大不了输点,我认啦!”江二毛轻描淡写地说。他嘴上示弱,心里却是信心满满的,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生意人,这点城府还是有的。
又跟了一圈,那个叫小刀的健壮青年啧了声不情不愿地把牌丢了,紧接着那个有着狭长双目的漂亮女孩小梅也偃旗息鼓放弃了这一局。小梅丢牌时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地让江二毛看到了自己的牌面,是一副尖刀同花,也就是A带头的一色牌。这牌不小,如果是江二毛不会轻易弃权的,所以他莫名有种不详的预感。
随着赌注的不断追加,桌面上的零钞微微隆起,约摸有四百多,场上的气氛也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没有先前那么轻松愉快啦。饭前无伤大雅的小娱乐,不知不觉演变成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赌局。
在触手可及的利益面前,所有关系都将变得脆弱不堪。
“碰到豹子啦!?”发小把牌用力一摔----也是一副尖刀同花,而后伸手去看江二毛扑在桌上的三张牌,手刚刚碰到牌,便被江二毛死死摁住了。
“靠!”发小讪笑,没多说话,而是看向对面窗前坐着的那个清瘦的中年男人。
带着初夏馨香味的暖风从河面、从木楞窗、从男人的身后徐徐吹进来,撩动男人鬓角略显细长的发丝,曳动桌上青瓷瓶里插的紫色绢花,给这近乎凝固的画面增添了动感。包厢里异常安静,所有人都等待着窗前主位上那个男人的反应----江二毛又朝桌上“弹”押了一百。那时候的百元大钞还是铅绿色的,俗称蛤蟆皮,相比如今的物价也值钱得多。不算酒水的话,桌面上的赌注已经远超这顿饭的价钱了。
江二毛弹这一百元,其实是想让对方知难而退,有点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用意!他并不认为对方会选择看牌。按照游戏规则,只剩两位玩家时,才可以摊牌比大小,但看牌方必须追加同等的筹码。而江二毛刚才下的注是前一次的十倍,这打的是心理战,有手里拿着小牌,靠这一招逼迫对手放弃的策略,也有可能是拿了副大牌,诱敌深入的诡计。风险与收益永远是成正比的,这也是扎金花和所有赌博游戏的魅力所在!
至此,餐前娱乐的意味消失殆尽,餐桌变成了赌桌,包厢变成了战场,上演着两个男人意志、智慧与财富的对决。
这时,中年男人伸出左手,用纤细且苍白的手指掀起扑克的一角,最后瞥了眼自己的牌面,然后带着似有似无的若山间清晨薄雾一样的笑意,把那冷峻的目光投向对面的江二毛。
江二毛怔住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身上有种无法言喻的威势。多年之后,当天的情景已经淡忘,甚至此后自己在赌场经历过的那些惊心动魄的时刻也如云烟散尽,但那抹微笑却始终镌刻在他的脑海,清晰如昨,永不褪色。同时,它也是深扎在江二毛心里的一根毒刺,一想起来便隐隐作痛。
等江二毛回过神,愕然发现桌面上多出了一叠簇新的钱,泛着油印的光泽,全是一百的……
“你最后开了没有?”尹艳萍迫不及待地问。
“你猜?”见对方摇头,江二毛继续说道,“其实我最后悔的就是做了那个开牌的决定----这辈子!”
“输了,对吗?”尹艳萍分析。
“恰恰相反!”沉默了几秒钟后,江二毛突然吼道,而后身体整个地朝后一靠,长呼了口气,对于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的回忆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
尹艳萍不远千里而来的执着与坦诚,令江二毛这种老江湖感动,关键是对方要找的那个人是自己的恩人!有些事,不方便和熟人说,反倒是陌生人,更可以倾诉,因为没有后顾之忧。
讽刺的是,他们交谈的地方正是江二毛第一次和老九见面吃饭的“揽月楼”,只不过它现在成了一家茶楼。尹艳萍喝了口本地出产的绿茶,扭头看向窗外,一条竹筏从河面缓缓漂下。
“我们在一条街上住着,两家相距不过百十来米,但我比罗小飞大了许多,所以也只是面熟,如果不是因为他曾经带朋友来馆子吃饭,我们之间连说话的可能都没有!事实上,在过去的水沟街,罗小飞可以说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人……”
尹艳萍变换了一下坐姿,表情也变得郑重起来,当她终于从对方的嘴里听见那个自己深爱男人的名字。
从那天赌赢了之后,江二毛的心理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突然发现自己找到了赚钱的捷径,不再脚踏实地地经营小楼酒馆。而随着和那个叫小梅的漂亮女孩有了更为深入的接触后,他连家都不大回了。开始还编织各种理由,后来干脆连招呼都不打了。
这样没过多久,不但家底被他输光了,还欠下了巨额的外债。众叛亲离、穷途末路的江二毛,终于登上了广州白云区一座高楼的天台。半个小时前,他在那栋楼的一个房间里输掉了最后的一笔钱。
天台的风很大,万念俱灰的他爬上半人高的护栏站在宽不盈尺的平面上时,衬衣被吹得猎猎作响,他努力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对于一个一心求死之人,这种努力似乎很滑稽。
天空是铅灰色的,正值晚高峰,街道上堵满了车,抱怨的鸣笛声此伏彼起,路口是黑压压的人群,像蚂蚁一样渺小的人们。最先亮起的霓虹灯点缀着这片钢筋水泥的灰暗丛林,如同枯藤上绽放出妖艳的花。钟楼的钟声骤然响起,惊飞一只大鸟。
江二毛缓缓地闭上眼,两行泪水倏然滑落,就在他准备告别这个残酷世界之际,他突然听见一声脆响,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