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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打量死谁都不平静

作品名称:大地回音(第二部)      作者:秋粮      发布时间:2020-10-30 10:40:02      字数:3120

  第三天早晨,郭冬宝骑着摩托车向着去圪遛村路上的方向驶去。经过两夜一天冷静艰涩的嚼磨和痛苦的反省着的折磨,虽然思想和灵魂经过了心肉扭痛,仍没悟出宽容自己的理由,他感到自己这张脸没法儿见人了,想到了死,对——找地方去上吊,那种活力凝聚体在他体内消失了。
  从城里去圪遛村,靠近村庄的途中有片荒野地的地名叫红沙窝。红沙质的土地上生长着各种杂木野草和一条自然形成的只能供两轮车穿行而过的蜿蜒小路。
  郭冬宝到了红沙窝停下摩托车,打定主意在此了结一生,让痛苦冒泡儿去吧!他的目光盯上了一棵瘆人可惧的歪脖子大柳树!
  那是片地势凹凸,植物稀疏的杂木林,只有放羊人赶着羊群到那里游走觅草;夏日午间,圈羊在这丛丛阴凉下一撮一撮三三五五的遮阴避暑。是处雨过天晴后也有人到此采拾蘑菇和地皮菜的荒闲之地。
  红沙窝是个令人生畏的地方。在穿林间的小路边突兀地蹲踞着一棵不知树龄的歪脖子大柳树。圪遛村年龄最长的老者也说不出它是何年何月何人所栽。那扭曲歪斜的树干要四人连手才能抱合,树干的下端早已空心,黑黢黢的,可以同时藏得住两个人躲避风雨侵袭。
  当地老百姓辈辈相传,都认为这棵树有了灵性,有了妖气,有着怪异的神秘,有了威严可惧的敬畏感,素日里人们总是避着它。但不知何时何人所留遗风,若是谁家里遇了灾难,或是大人孩子得了重病,往往要到此在枝杈上拴个红布条烧香摆供,以求趋吉避凶禳解灾难。人们对这棵树抱以不祥的心理,说它是神,不是,说它是鬼,也不是,只觉着它是凶、怪、诡异的化身,它是人们心里的畏怯之物,赋予它的真相是自然界植物中的黑社会老大。
  村里的老人们都赫然记得它的传说和亲历过它的恐怖:说是这树是棵收人(令人死亡)树,在这棵树上吊死的男人女人都能变成厉鬼,有抓捏活人的魔魅。有受了冤屈的人,活着无法报仇雪恨,以求一死变成厉鬼,以报在世之仇,他们往往要选择在此休命成强。又说是在此死后,魂魄五年不能入棺,四处游走,需寻找替死鬼,抓捏仇家,若是五年内拿不到替死鬼就要下地狱。这传说由来已久,根深蒂固滋长在人们心里,因此村里的女人们决不轻易涉足此地。
  国共两党特殊时期,当地的大叛徒、大汉奸,无恶不作的胡麻子,多次出卖同志讨宠求荣,断送了英烈宝贵的生命前程。被游击队抓获后,就是绑在这棵树上让野狗撕咬了,跟凌迟的效果差不多,那一堆白骨都是被野狗一根一根叼拉光的。人们都纷纷传言,胡麻子那龇牙咧嘴的饕餮阴魂就住在那个枯朽的树洞里窥视路人。至今都有好事者怪怪地谣传,说是又听到了胡麻子被野狗撕咬时疼痛不堪的嚎叫。
  文化大革命那会儿,在这棵树上发现了反动标语,公安局的人马荷枪实弹维护现场几天几夜寻找破案线索;小孩儿们若是受了惊吓闹夜不睡,总要找胆大的男人三五结伙在夜间到此烧黄表拴红布,乞求镇恶驱邪,为孩子招魂儿。
  有年天降大雨电闪雷鸣,在瓢泼大雨天地茫茫的雨雾间,一个大火球带着火尾巴从黑云间钻出,“哧溜溜”呼啸着斜刺里向大树坠落,“啪——!”地一声巨响,一股浓烟腾然蹿起,火球随即灭失了,硬生生劈掉一枝粗壮的树股,半棵树头。虽然日后又长出了新枝新芽,但白生生劈掉的茬口仍令人触目惊心胆寒颤栗,都说是惊动了天神在惩罚这棵恶树,但也使得这棵树愈加狰狞恐怖。
  通过红沙窝去圪遛村,这是条近路,只能行人、自行车、摩托车能通过,最多由毛驴拉着的小平车可以勉强通过。
  郭冬宝骑摩托车到圪遛村抄近路经常走这儿,对此熟悉。他将结束自己生命的终点选择在此。
  早晨还不到八点,也就是葛优德将要去报社刊登寻人启事和到派出所报案的那个时间,郭冬宝皱着眉头突突上摩托车,顺着岔路口拐进了红沙窝。
  夏日里苍茫刺目的强烈晨光投射到杂木稀疏的林内,林荫间四处可见片片光的斑驳和不同树木的片影。
  郭冬宝在那棵歪脖子大柳树前停下车,看着通往林外的这条蛇形状的拐弯不见尽头的路,心想,‘天哪,这辈子,我的路只能走到这儿停了!’
  郭冬宝要上吊的这棵阴森的大柳树,那粗壮的树干斜伸出的一枝屈节而有力的树股像是拳击运动员的臂弯,似乎长出恶意所为之势,更像是胡大麻子黢黑的狰狞面孔。他抬头仰望着那枝“锁喉毙命”的树股,虽在平静地打量着死,却又禁不住悲从中来,心想,‘人家是升国旗,我是要在这树杈上把自己升起来,现在我能想象出来自己把自己升起来是个啥丑样子,等升起来之后就只有别人看了。唉,死了好,一了百了没有烦恼,让厄运见鬼去吧!’
  他从摩托车上拿过那条昨晚上买好的绳子,拴了个活套,团绕起来向树股抛去,瞬息蹿升的绳团像条长蛇刁钻腾挪过树股抖落下垂,半空中晃动着的绳套对他晃晃悠悠。他把手中绳子的一端拴固在树干上,又把摩托车停靠在树干一侧,扬起脑袋透过树冠的罅隙间看到点点蓝天,又看着悬空着的虎口似的绳套想到了生之即止。也好,就要离开这人间苦海摆脱烦恼了。也罢,就到这儿吧!
  忽然跳入眼帘的几只麻雀在树枝间叽叽喳喳蹦来跳去,他猛然间想到了自己遥远而无知的童年,瞬息又想到了老娘,亲情催化了他,他软绵绵坐到地上想,‘娘呀,儿从小喝着您的奶水长大,辜负了您的养育之恩,儿不孝呀!对不起,下辈子再做您儿,一定从小开始好好听您的话,活得像个人!那时候再给您老人家养老送终吧。’
  突然间左脸腮上一股奇痒逼退回忆,打断了他对老娘的忏悔。他抽动一下眼脸努力斜吊着左眼向腮肉看去,模糊中看到的是只蚊子,不容多想打死再说;他轮开左手猛搧在脸上,啪地一声脆响,手掌移到眼前一看,一片血花。俩手指从脸上一捏,可恶的死蚊子!他心里就骂:‘妈的,小玩样儿,你等我死了再咬好不好,还要吃活的,不要命了。’
  忽然间脑子里轰隆一响,他又想到了老婆姜红菊,‘哎呀——红菊呀,我的爱人,对不起了,这些年咱俩相随相伴,夫妻恩爱,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暖暖和和的家,但这个家让我给毁了,彻底毁了!算了,啥也不说了,所有的亲人们,我这就走了,不给你们添麻烦,再见,一百年以后还在那些老地方见。永别了,红尘,永别了,厄运!’
  郭冬宝站起身,扒着树干踩到摩托车上,掉转身拉过绳套把脑袋钻了进去,看到空中那一团团白云在滚涌浮动,他似乎真真切切看到了白云后面的鬼门关。他双眼一闭,就要大踏步迈向前去。
  忽然远处传来嘶哑的嗓门儿不容漠视的绝声呼喊——“嗨——!快下来——!快下来——!”
  郭冬宝双手抓着绳套掉头一看,一位赶着毛驴车的中年男人神色惊慌大跨步跑来,连着摔了俩窝脖大跟头便跌撞到近前,那人一把扯开捆在树干上的绳头结,这才大喘着气怒吼起来:“快下来!快下来!”
  这位赶毛驴车的人跟开小四轮拖拉机的二蛋的名字基本一样,只是多了一个字,叫二白蛋(蛋字在当地人美意为憨态可掬,叫小名常用。)。他也是圪遛村人,长年赶着毛驴车搞小型短途运输。红沙窝这条路是他出村向南的必经之路,今天他赶早接了一车菜要往城里送,没想到碰上这种事。他人好心热,一看到这种情况差点急死。
  郭冬宝双手抓着绳套两脚稳稳地站在摩托车上就是不动。
  二白蛋强硬命令郭冬宝下来,嗓子喊疼力气用尽后,他几近哀求地说:“啊呀呀年轻人,有啥想不开的,快把脑袋脱出来,摘下那个套儿吧!”
  郭冬宝双手护着绳套呆呆地说:“我活够了。”
  “你多大人了,也不想想,你妈养大你容易吗,啊?你这没良心的小子。跳下来吧,我把绳头儿都解开了。”
  “你别管我行不行?”
  “不行!”
  二白蛋索性搂着郭冬宝的双腿把他从站立在摩托车上抱了下来,他抬手就要往下脱绳套,郭冬宝却两手紧紧地抓着不放。
  二白蛋虎着脸说:“你就那样套着吧,反正也勒不死了。”
  郭冬宝上吊的麻绳是新买来的,新麻绳上有细小的麻刺儿,摩擦在脖子上实在刺痒得不行,他摘下绳套放在一边。
  二白蛋抢拿过麻绳放在自己一边。他揉着摔疼的肩膀盘腿坐在地上,说:“真少见,现在还有上吊的人。这棵树从七一年吊死了刘不能他老婆,再没有人上过吊,现在你这是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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