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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0-10-13 14:13:35      字数:7132

  夏日时节,昼长夜短。鸡叫三遍之后,天很快就从黑暗中挣脱出来,渐渐现出清澈似水般的光明。过不了多久,丁家堡村各家屋顶的烟囱上面,便会冒出一股股白色炊烟。袅袅升腾的炊烟,昭示着周而复始的一天又开始了。
  丁贵堂在鸡叫头遍之后就起来了。他没有像往日那样,等他老婆王桂枝差不多快要做好早饭时再从炕上懒洋洋地爬起来——丁贵堂喜欢睡回笼觉。尤其是当他老婆王桂枝慢条斯理地拉动风箱做饭时,丁贵堂则会跟着风箱发出的“呱嗒——呱嗒”的美妙节奏声、再迷迷糊糊地睡上一个回笼觉。当然,他完全用不着担心自己因此而睡过了头,耽误了吃饭、耽误了他每天早上出工之前所要布置的各项生产任务;到时候他老婆王桂枝定会像一个没有误差的定时器一样,准时叫醒他和他一样贪睡的两个儿子。因为王桂枝平素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养成了一个贤妻良母的好习惯:既心疼自己“日理万机”、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同时并举的丈夫,能让他多睡一分钟的回笼觉,就让他多睡一分钟的回笼觉;同时她又心疼两个除了去学校念书,放学之后还要帮衬家里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计的儿子——毕竟她那两个儿子的身体,还正处于成长发育阶段啊!
  实际上,丁贵堂今早没有睡回笼觉的“反常现象”,在平日里并不多见。好在王桂枝也似乎习惯了丈夫偶尔为之的“反常现象”,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之处。所以在丁贵堂偶尔没有睡回笼觉的问题上,王桂枝心里还是非常清楚的:除了生产队里的那些杂七杂八、但必须抓紧时间解决的琐碎事情;或者大队、公社突然下达了什么“非同寻常”的“重要指示”迫在他的眉睫,不然的话,还会有啥事情能让丈夫打破喜欢睡回笼觉的这样一个常规呢?因此,她在这个时候顶多会关切地问上一句:是不是公社或者大队又有啥要紧的事情了?而丁贵堂有时候会告诉她,有时候则会嗔怪她多管闲事。但如果出现后一种情况,王桂枝便装作生气的样子撇着嘴不吭声,或者干脆用她专门为自己丈夫量身打造的“眼里只有党和人民群众。全心全意、赤胆忠心地为党和人民群众忘我工作。以及舍小家、顾大家”之类的玩笑话来奚落他、膈应他。但是通常情况下,丁贵堂却以不愠不火、一笑了之的态度回应王桂枝。
  然而,今早却是个绝无仅有的例外。
  丁贵堂在鸡叫头遍之前,他就被一个短暂而又清晰的梦给叨扰起来。之后他又认真回顾了一遍那个梦,越发觉得那个梦不像是梦,而是活生生的现实摆在他的面前。于是在他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起来的同时,也把身旁的老婆给弄醒了。
  “睡毛了啊你!”王桂枝揉了揉眼睛,又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埋怨说,“你睁眼瞅瞅外面,天还没亮呢!”之后又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就快亮了。”丁贵堂见他老婆一脸倦容地打着哈欠,眼泪都快从眼眶中溢出来,便觉得自己真不该把她给弄醒。但是既然她已经醒了,那就把刚才做过的如同现实一般的梦,详实讲述给他老婆王桂枝听。
  “跟你说啊,桂枝,我刚才做了一个梦。”丁贵堂迟疑了一下,“可我又感觉不像是个梦。”
  “那就是你睡魔怔了。”王桂枝打断丈夫的话。
  “你看看,你看看,我还没开始说,你就把我的话给噎了回去。”
  “那你就别跟俺卖关子,赶紧接着说你的梦,俺支棱着耳朵认真听。”
  “我刚才梦见贵发了。”丁贵堂瞪大眼睛,煞有介事地对王桂枝说,“当时他就站在咱家窗外跟我说话……活灵活现的一个人。”
  “唔?”王桂枝用疑惑的眼神望着丁贵堂,“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贵堂啊,你可得替俺好生谢谢人家张木匠,他天不亮就忙活着给俺打棺材,而且活儿也干得特别认真仔细……不是俺在你跟前替张木匠吹牛,从他开始打第一口棺材那天算起,俺的这口棺材,或许是他打得最好的!’我问贵发:‘你咋知道张木匠他在给你打棺材?你看到他把棺材打得认真仔细么?’贵发说:‘我咋会不知道!我刚才去了趟队里的木匠房呢!只不过当时没有跟他说话而已。跟你说实话,贵堂,我是怕吓着了张木匠,真要是把张木匠吓出个好歹,谁来给俺打棺材?于是我就过来找你了。’‘真的假的?你不是已经死了么?死人能跟活人说话么?’我将信将疑地问贵发。贵发看我不相信他所说的话,似乎是有些生气,嗔怪地责问我:‘你是贵堂么?如果你真是贵堂的话,那么,你就应该相信我说过的每一句话!’”
  丁贵堂讲述完他的梦,伸出舌头抿了抿干巴巴的嘴唇,接着又使劲往肚里咽了一下口水。
  “越听越玄乎。”王桂枝紧张地盯着丈夫的脸,惊讶地瞪大眼睛说,“听来听去,感觉贵发像是诈尸了呢!”
  “当然,这也许只是个幻觉,也许是我那会儿工夫突然犯了魔怔,这都不好说。可当时我的确听贵发兄弟把话说得真真切切……”丁贵堂顿了顿,又接着说,“当时我还纳闷:贵发不是已经死了么?死了的人又怎会站在咱家窗外跟我说话呢?而且他当时还差点把头从窗外伸进来。我正觉得蹊跷时,贵发又神神叨叨地对我说:‘贵堂呀,你把耳朵支棱起来好生听听,木匠房那边是不是有啥动静。’于是我就把头伸出窗外。”
  王桂枝觉得丈夫讲述他在梦里跟丁贵发所说的那些类似天方夜谭的话,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但她一时半会儿又没有理由不相信丈夫的话。于是她便追问丁贵堂:“那么,你究竟听到了动静没有?”
  “开始我也怀疑我的耳朵出现了问题,可是仔细一听,木匠房那边好像真有刨木板、拉锯的声音……但那声音是断断续续、隐隐约约的,听起来有些怪怪的,仿佛是从空中或者地下发出来的声音。”丁贵堂尽管回答的有些言过其实,但也不像是犯了魔怔时的一派胡言乱语。
  “这……这不是活见鬼了么?张木匠怎么可能天不亮就去木匠房打棺材?除非贵发兄弟托梦给张木匠,让张木匠抓紧时间打棺材。”王桂枝惊奇地瞪大眼睛,踌躇了片刻后又说,“但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贵堂你想想看,贵发兄弟‘犯病’那会儿,他身子骨瘦得前胸贴后背,病病歪歪的走路都打晃,咋就莫名其妙地一阵风跑出去,既没伤筋又没动骨地跳进枯井里;之后又像个打坐、诵经的和尚,念念有词地盘腿坐在井中央……因此我总觉着,贵发兄弟他原本就不是个凡人。”
  “所以我才怀疑刚才做的那个梦可能不是幻觉。眼下我得赶紧去趟队里,看看张木匠到底有没有在木匠房打棺材。”
  “照这么说,你这个从不相信鬼神的共产党员,现在也开始相信这世上果真有鬼神存在?也相信人死之后,灵魂是可以四下游荡了?”王桂枝一边奚落丁贵堂,一边将脑袋探出窗外,朝生产队方向仔细听了听,“咦!你还别说,像是有刨木板的声音……”
  “哦,连你都听到了刨木板的声音?”丁贵堂半信半疑地瞅着老婆王桂枝的脸,感觉她也被自己的那个梦给蛊惑了,“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许我这几天一直都在想着贵发兄弟的事情,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幻觉,这跟信不信鬼神没半毛钱关系。”
  “不管信不信鬼神,不管幻觉不幻觉的,反正我是觉着贵发兄弟的灵魂,没准还在咱家院子里游荡呢!”王桂枝肯定地说。
  “你也是越说越玄乎了。”
  “玄不玄乎,你去木匠房瞅一眼不就知道了么?”
  丁贵堂推开院门走出去的时候,夜色正渐渐褪去,东方天际已然现出鱼肚白。这个时候,丁家堡村各家屋顶的烟囱里面,还没有冒出白色炊烟。
  快要走到生产队时,丁贵堂依稀听到木匠房里传来一阵刨木板的声音。于是心里不由得犯起嘀咕:难道自己刚才真的不是做梦么?假如不是梦的话,那就只有一种解释:贵发兄弟的灵魂,刚才是真真切切地游荡在窗户跟前同他说话,所以他与贵发的魂灵的那一番对话,也是不容置疑地存在着的,并且言犹在耳。不仅如此,贵发兄弟的灵魂,或许半夜或许凌晨,也曾去叨扰过睡梦中的张木匠,使得张木匠鬼使神差地来到木匠房,然后不由自主地拿起刨子,将昨日他和三愣子挥汗如雨、争分夺秒裁好的红松木板,刨得平整而光滑;更或许是,此刻张木匠已然开始着手打造棺材了……当然,这仅仅是他的主观臆想,孰真孰假,只有等他进了木匠房,见到张木匠,方可揭晓答案。
  丁贵堂一边低头想着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奇异事情,一边踱步走进生产队的院子里。
  然而,木匠房斑驳漏风的窗户里,并没有一星半点的灯光透出来。丁贵堂走近一看,门是锁着的。于是心里顿生疑惑:分明是听到刨木板和拉锯的声音从木匠房里传出来,怎么这会儿工夫就又戛然而止了呢?丁贵堂百思不得其解地蹲在木匠房门口,同时又支棱着耳朵仔细听了好一会儿,依旧没有听到里面有刨木板或者是拉锯的声音。显然,一切都是幻觉在作祟。
  此刻的丁贵堂,像是被骗子骗去了十两银子。他一边叹息着,一边捂着脑袋嘟嘟囔囔说:“丁贵堂呀丁贵堂,没想到你也会犯糊涂,也有信神信鬼的愚昧思想啊!而且还言之凿凿地跟你老婆说你做的那个梦不是梦,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说当时贵发兄弟如何活灵活现地站在窗外,神神叨叨地跟你说了大半天的话;说你如何支棱着耳朵听见木匠房里有刨木板、拉锯的声音……妈了个巴子,这件事情说出去就是个笑话!”
  丁贵堂嘟嘟囔囔地站起身,顺势抬起他的右腿,朝木匠房的两扇破门踹了一脚,把门上的那把可以陈列在博物馆里的“王记款双开铁将军铁锁”震得叮当作响。之后他又谴责了自己一句:“丁贵堂呀丁贵堂,你脑子果真进水了。”
  牲口棚里的一头驴似乎受到了惊吓,它尥了几下蹶子之后,便抻着脖子“啊——呃——啊——呃”地叫起来。
  饲养员老刘头听到驴的惊叫声,以为牲口棚里闯进了狼——最近一段时间,有人在棋盘山上见到一头灰白色的狼。据说,那头狼凶猛无比,并且十分的敏捷,奔跑的速度几乎能追上猎人射出去的箭。但到目前为止,还没听说有谁亲眼见过那头灰白色的狼,也没听说哪个生产队里的牲口被狼咬死或者吃掉了。于是他左手举着一盏煤油灯,右手握住一根手腕粗的棍子,慌里慌张地从屋里走出来,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搜寻着很有可能闯入牲口棚里的那头狼。
  老刘头在牲口棚里搜寻了两个来回,除了脚底沾满了牲口们的粪便之外,他连狼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可是那头驴仍旧“啊——呃——啊——呃”地叫个不停。老刘头于是就有些气愤,便嘟嘟囔囔地呵斥那头驴:“狗日的,催你的驴命呀!你想把大灰狼从棋盘山上叫唤下来,让它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是不是?!”老刘头再次举着煤油灯仔细查看牲口的数量,并时不时地挥舞棍子敲击着牲口槽子,试图吓走那头很有可能闯入牲口棚并藏身于某个角落里的大灰狼。
  几经搜寻,老刘头始终没有发现狼的影子。但是那头驴,却似乎抱着捉弄老刘头的意图,又抻着脖子“啊——呃——啊——呃”地叫唤了几声。气得老刘头走到那头驴的跟前,用棍子指着驴嘴说:“你难道看见狼来了么?它此刻在哪儿藏着?我咋没有看见呢!你个狗日的驴,如果再瞪着你的驴眼珠子瞎叫唤,我他妈的就赏你两棍子!”
  正要转身回屋时,忽然瞥见木匠房门前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遂又紧张地问了一句:“谁……谁在那里?”
  “是我,丁贵堂。”
  “噢,原来是贵堂队长。”老刘头终于松了一口气,“有啥要紧的事么?这么早就到队里来了。”他满腹狐疑地望着丁贵堂。
  “啥要紧的事都没有。”丁贵堂随口回答道,“只不过今儿起来的有点早……闲着没事溜溜跶跶就过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老刘头如释重负地点着头。
  丁贵堂瞥了一眼老刘头握在手中的棍子,疑惑地问道:“老刘头,你拎着棍子干什么?”
  老刘头支支吾吾回答说:“不……不干什么。”
  “不干什么?那你刚才跟谁嚷嚷?”
  “跟驴嚷嚷。”
  “驴惹你生气了?”
  “那头驴没有好气的叫唤,我还以为是狼来了。”
  丁贵堂耸肩一笑:“如今棋盘山上的狼都绝了户,哪里来的狼。”
  老刘头沉吟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防着点好。”
  年过花甲的老刘头,尽管瘦得像只猴子似的,但是精神却很矍铄;个头跟他铡草料的搭档二驴子一般高,都是一米六零的“海拔”高度。同样的海拔高度,使得他们两个在给牲口铡草料的过程当中配合得十分默契。不过,二驴子比老刘头年轻得多,只有他二分之一的年纪,而且体重也比老刘头多三倍甚至更多一点。在农村,但凡是在家里排行老二的男性村民,大都被他们的家人或者外人喊做二驴子,二狗子,二赖子,二嘎子……有时候在同一个村子里,会出现两个叫做二驴子,二狗子,二赖子,二嘎子的人;好在不同的姓名,不同的年纪,不同的居住地,把这些冠以同样绰号、但长相与“成就”截然不同的村民马马虎虎地区分开来。
  但在棋盘山这块地界,曾经沉湎于抽大烟的老刘头却只有一个。尽管早在三十多年前他就已经丢掉“赖以生存”的烟枪,为发毒誓痛改前非而剁掉自己左手的大拇指,可那个时候,老刘头的家境已然败落在他的那杆大烟枪里了……
  在此之前,他老婆曾苦苦哀求她的大烟鬼男人,劝他尽早戒掉大烟,安安稳稳过日子;老刘头也不知有多少次“信誓旦旦”地在他老婆面前立下承诺:如果他不尽早把大烟戒掉,他就不配做人,就是个畜生。可是,老刘头出尔反尔的承诺,终于让他老婆对这个不可救药的败家子男人痛心疾首。没过多久,老刘头的老婆便跟她的大烟鬼男人离了婚,领着一周岁大点的拖油瓶的儿子,伤心欲绝地离开了丁家堡,成了远在他乡的别人的老婆。自此以后,老刘头再也没有见到过他的儿子。
  而后悔莫及的老刘头,在他老婆领着孩子离开丁家堡的第二天,他就拎着一把生锈的菜刀,当着全村人的面剁掉了他左手的大拇指。同时他又在众目睽睽下痛下决心:如果再不戒掉大烟,他就把右手的大拇指也给剁下来。虽说后来老刘头成功地戒掉了大烟,重新回归于正常人的生活当中,可他也由此成了丁家堡村唯一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如此不同寻常的人生经历与家庭变故,让当时还未成为老刘头的老刘头,从此心如止水,从此断了再度成家的念想。
  后来,队里考虑到老刘头缺失了一根大拇指,不便从事大田里的劳作,又是光棍一条,所以才让他当了饲养员,同时也享受着“五保户”的优惠待遇。从那时候起,心无旁骛的老刘头以队为家,开始悉心照料着生产队里的那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地为村民劳作终生的牲口们。
  二遍鸡鸣之后,天色又亮了许多。不过这个时候,刚从黑夜转入白昼的丁家堡,还未听到“呱嗒——呱嗒”拉风箱的声音,以及屋顶烟囱里冒出的白色炊烟。
  丁贵堂有一搭无一搭地跟老刘头唠闲嗑的时候,忽然又想起鸡叫头遍时做的那个梦。于是他干咳了一声,接着问老刘头:“天亮前那阵子,你听到院子里有啥动静没有?”
  老刘头先是一怔,然后又眨巴眨巴眼睛,肯定地回答道:“除了牲口吃草、倒嚼、放屁之外,其他什么动静都没有。”
  “这就怪了,明明是有动静的。”丁贵堂半信半疑地咕哝了一句。
  “那你听见啥动静了?”老刘头问。
  “我听见木匠房里有刨木板、拉锯的声音。”丁贵堂回答说。
  老刘头迟疑了一下,然后就咧开嘴笑起来:“贵堂,我看你是魔怔了。那会儿工夫,人家张木匠正搂着老婆睡觉呢,他怎么可能天不亮就跑来队里干木匠活儿?除非张木匠跟你一样犯了魔怔。”
  “你看到张木匠搂着老婆睡觉了?”
  “我倒是听说张木匠有这个习惯,不搂着老婆睡觉,他就睡不踏实。”
  “哪个听墙根的家伙告诉你这个秘密的?”丁贵堂审贼似的地盯着老刘头。
  “我……我也记不得是听哪个家伙说的。”老刘头闪烁其词地回答道,“反正有这个习惯的也不止张木匠一个人。”
  丁贵堂嗤笑说:“你这个老刘头,越老越没个正型……”
  老刘头漫不经心地回答道:“闲着也是闲着,插科打诨逗乐子嘛。”
  俩人说话的当儿,就听到一阵咳嗽声由远而近。旋即,木匠房的两扇破门“吱嘎”一声打开了。
  “说曹操,曹操到。”老刘头说完这句人尽皆知的俗语后,忽然想起张木匠昨晚在木匠房打棺材,快到下半夜才关灯回家。赶紧又对丁贵堂说,“真是人老记性差啊……俺刚才忘了告诉你,昨晚张木匠给贵发打棺材,差不多快到下半夜才回去呢。”
  “这个张木匠……”丁贵堂脸上泛起一丝满意的神情。随即又对老刘头开玩笑说,“你赶紧接着去找那只狼……我去木匠房和搂老婆睡觉的张木匠说几句话。”
  丁贵堂背着手走进木匠房。映入眼帘的是一口昨晚才打造完毕的棺材,张木匠此刻正蹲在地上调漆。
  “哦,这么快就完活儿了?”丁贵堂惊讶地说,“快要赶上‘大跃进’时代的速度了。”
  “不快能行么?”张木匠微笑着抬起头,“这种活儿赶早不赶晚,早一点完活儿,贵发大哥就可以早一点入殓。再说,贵发大哥明早就下葬了……”
  丁贵堂心怀感激地说:“张木匠,我得替俺贵发兄弟好生谢谢你啊!”丁贵堂说这话的同时,也联想到贵发兄弟凌晨时分托给他的那个亦真亦幻的梦。他想把那个梦说给张木匠听,告诉他梦中的情境是如何的真真切切;告诉他人死之后,其实灵魂大可以游荡于活人之间的……可是转念一想,张木匠会相信么?即便张木匠相信了那个梦,可你丁贵堂是一名共产党员,共产党员怎能向人民群众宣传陈旧腐朽的封建迷信思想呢?这么一想,丁贵堂便把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张木匠赶忙站起身,客气地回答道:“贵堂队长,你快把‘谢谢’这两个字给俺收回去,俺听了心里别扭得慌。说实话,俺张木匠很少为别人发挥‘大跃进’时代的速度,起早贪黑地打棺材;俺这么做,完全是因为贵发大哥是咱丁家堡村数一数二的大好人,他值得俺张木匠起早贪黑、发挥大跃进时代的速度为他打棺材。”
  张木匠的这番话,让丁贵堂很受感动。他拍了拍张木匠的肩膀:“张木匠,你也是咱丁家堡村的大好人呐。”
  “俺不想听你说些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话了。”张木匠随即转移了话题,抬手摸了摸他亲手打造的、散发着松木香气的棺材,对丁贵堂说,“这活儿干得有点急,做工免不了粗糙一些……不过,你还满意吧?”
  “相当满意。”丁贵堂夸赞道,“说实话,咱这十里八村的,除了你张木匠,有谁还能打造出这么好的棺材呢?”
  “又来了不是——贵堂队长,俺张木匠抗不了你这么吹,再这么吹下去,俺脑子就被你给吹晕了。”张木匠故意摇晃着脑袋,蹲下身子继续调漆。
  丁贵堂打趣说:“你抗不了俺吹,那俺就不替你吹了。”
  俩人几乎同时笑了起来。
  少顷,张木匠对丁贵堂说:“贵堂队长,下午收工之前,你找人把棺材抬到贵发大哥家里去,也好让他早些入殓……”
  丁贵堂点了点头,说:“行,我知道了。”
  这个时候,村落上空的一缕缕白色炊烟,已然袅袅升腾。混杂着各种嘈杂的声音,一成不变的乡村生活,悄然不觉地开始移动着新一天的时间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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