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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物是人非

作品名称:紫山花      作者:沙子漠      发布时间:2020-09-26 11:25:22      字数:3413

  于素珍临走那天,叶舟说有两本书落在了奶奶家。女儿走后,叶秋枫坐在西边炕沿上,看着里屋门旁边的两个装满衣物的大提包木然发呆。坐在他右边的于素珍目光凄楚、哀怜地看着他。
  “我走后,你要照顾好自己,别胡弄饭吃凉的。买几件像样的衣服,别老舍不得穿。”
  “嗯。”
  “煮苞米茬子的时候,先用水泡一会儿。等烧开了锅再放饭豆子,放早了,煮得太烂该碎糊了。”
  “知道了。”她的嘱咐叫他心里热辣辣的,他抑制住眼里要涌上来的泪水,悲苦地皱着眉头。“素珍,将来找个好的吧。这些年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别记恨我。”
  “你心里也挺苦的,有啥好记恨的?我们俩天生就不该在一起,没有做夫妻的命。”她站起来,像是要走,却两眼怜悯地盯他。
  他以为她就要走了,也站起来,脸上流露出万般不舍的表情。
  想起多年的夫妻就要从此形同陌路了,叶秋枫的心头轰然一热,冲动地伸出双臂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不管结局怎么样,俩人毕竟夫妻一场,在这离别的时刻,心里一时都会想到对方曾经有过的许多恩情。于素珍也两只胳膊用力地搂抱住他,把脸贴在他胸前舍不得撒手,身子因为哭泣抽动着。
  “素珍别哭了。虽然我们不适合做夫妻,但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的亲人。想开些。”他给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你也想开些。我走了。”她推开他转身拎起地上的一个提包,刚一推开门就碰见了叶舟。
  “妈,你咋的了?爸,你干嘛也抽抽着脸?我们又不是不回来了,都这么多年了还依依深情呢。”叶舟笑着说。
  他拎起地上的另一个提包:“爸知道,咱们走吧。”
  三个人出了房门,一直走到村子东边的公交车站点。他把她们娘俩送上车,看着汽车一溜烟地跑远了。
  他站在路边,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都被她俩带走了,整个人成了一个轻飘飘的驱壳,像是悬在苍茫的天地之间。
  回到屋里,他坐在炕沿上,一种燕去楼空的凄凉猛然袭上心头,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叶秋枫早晨起来,洗漱完毕,就着暖水瓶里剩下的少许温水,吃了一点饼干,然后坐到地桌前翻开日记本,专注地看起昨晚写下的日记:
  2003年8月4日,星期一,晴、微风。
  今天是“七夕节”。于素珍这次真的不会回来了,她把女儿也带走了。冥冥之中,我感觉和素珍的婚姻会落到这一步,是早晚要发生的。为什么会这样?好像不怨我,也不怨素珍。怨葛老师吗?怎么可以这样想,那不成狗咬吕洞宾了吗?
  回想和素珍在一起的日子,有时觉得她是对的,人活着就该适应环境,踏踏实实地过,先把家庭搞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有时又觉得自己就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有追求,让生活过得多姿多彩不是更好吗?人哪能活得没有尊严!大丈夫就该志在高远,岂可一味儿女情长?我感觉很委屈,反反复复地想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都快把脑袋想麻木了,有时候干脆就想不明白该怎么活下去。今天是七夕节,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的。
  看完日记,叶秋枫茫然无措,想写作,因为没有好情绪,很难进入状态。看着身边的空房子,他孤独得心里发慌。呆坐了许久,他毫无目的地走出了家门。这个时候的沙家屯因为修建尼尔基水库的缘故,离水边近的住家大部分都已经拆迁,东边划到搬迁区之外的住家只剩下了十几户,往西看到处都是拆迁后留下的废墟。
  当他沿着沙家屯东岗上的公路一直走到最南端的时候,见到下了公路不远的草洼地里坐着一个放牛的人,他便朝那人走去。快到近前了,他看清那人怀里抱着根用木棍和废旧三角带做成的赶牛鞭子,上身穿一件褪色的蓝布衫,戴了顶黄色窄沿草帽,后边斜背着一个绿色帆布大口袋。那口袋外表脏乎乎的,布面上成片的黑色污渍闪出暗淡的油亮。那是放牧人经常背在身上装吃喝和捡庄稼用的。
  那人缩着脖子坐在向阳坡的土坎子上,屁股隐没在一尺多高的绿草里,在他旁边趴着一条大黄狗。西南地势更低的草甸子里有一群大大小小的耕牛,有站着觅草的,有卧下歇息的,粗略看一下约有十几头的样子。那条大黄狗先发现了叶秋枫,它瞪起警惕的眼睛想要站起来。放牛人发觉了扭过头来。
  “哎呀,真没想到是朱……”叶秋枫不知道该叫他什么合适,叫朱村长,朱校长。以他现在的境况,会叫他敏感地认为是对他的讽刺,叫朱老师,还会勾起他的伤心事;叫朱叔、朱哥,从没这样称呼过他。“是你坐在这里呀。”
  “是叶秋枫啊。”朱宇鸣表情尴尬地站起来,“你、你放暑假了?快开学了吧。”学校就在东北不远处的树地里,他显然是没话找话。
  大黄狗看出来人和主人很熟,又把嘴巴伸出去搭到两个前腿上,闭上眼睛安稳地打起瞌睡。
  叶秋枫注意到朱宇鸣穿的是条深黄色裤子,站起来以后,屁股上粘了些带露水的绿草叶子,脚上的黄胶鞋底边上还挂着一点踩过的牛屎。
  “是啊,再有十天就要开学了。老待在家里怪憋闷的,出来透透气。”对这位昔日威风八面,曾经令他敬畏和讨厌的前任村长加校长,看他此刻落魄成了见人矮三分的放牛人,脸相变得仓惶消瘦,叶秋枫的心里只剩下怜悯了。“这些牛都是你的?”他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
  “哞——”远处传来一声牛叫,好像知道他俩正在说它们似的。
  朱宇鸣红起脸答道:“不是,也有别人家的,大伙儿轮班放,今天到我了。”
  “这里有草有水,是个放牛的好地方。”
  “眼下还行,等水库一蓄水就都淹没了,以后放牛要难了,到处都是庄稼。你现在每月开多少工资了?”朱宇鸣表情羡慕地问。
  “两千多点儿。”
  “你也怪可惜的,要是早点进学校就好了。”叶秋枫想接着说像边德明似的你不也转正了嘛,但忽又想起就是他把边德明挤出机耕队,边德明才不得已进学校当了教师的,这话不能对他说。
  “人这玩意儿就是命,啥人啥命,命里不该有的,咋扑腾都不行。秋枫你说,过去大伙儿咋对我那个样子,我当村长的时候对学校是关心不够,那全怨我吗?不都那样嘛,咋就光朝我撒气呢!”朱宇鸣甩起鞭子泄愤地抽倒了身边的几棵开白花的水蒿子。“马校长真坑人,给了一个冒名编制糊弄我。倒霉不,我成了替罪羊。又碰着了王尚侨那样的小人跟着一块儿整我。”
  叶秋枫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两个人又没啥可以深聊的话题,没多一会儿他就和朱宇鸣告别了。在向北回家的路上,想起朱宇鸣刚才说的那些抱怨和满腹委屈的话语,叶秋枫脑子里闪出他当年得到民办补贴时的神情,那次他激动得都要哭了。他说过要是能转正就拿出一百块钱给大伙儿买东西,虽然他一眼就看出那十块钱花的没人领情,还包含着个别人对他的戏弄,但他的这个许诺却是真心实意的。
  路边树林里传来欢快悠然的鸟鸣。叶秋枫回过头来,看见远处的朱宇鸣仍然怀里抱着鞭子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他暗自感叹:人在社会中的表现和命运跟鸟儿比起来可复杂多了。
  他边走边想,随着距离的渐渐增大,朱宇鸣的身影也沉降到低洼里看不见了。
  “喔喔、喔,驾,驾。”公路北边拐弯处露出一辆毛驴车。毛驴车不大,一看就知道是那种编条的小胶轮车。赶车人俩腿垂着坐在辕板上,右手举鞭子,左手牵着缰绳,驴车后边跟着一头毛驴崽子。因为离得还远,所以看不清车上拉的是什么东西。待毛驴车靠近的时候,他朝公路右边躲闪着。
  “呀,这不是秋枫吗?”
  叶秋枫朝西一扭头,发现说话人竟是赵千枝。
  “诶呀,赵老师,怎么是你呀?真没想到,你啥时候回来的?”
  “我刚回来半个多月。喔、喔,吁——”赵千枝一勒缰绳,驴车停下了,他从车上下来站到叶秋枫身边。
  说话间,他上下打量赵千枝。只见他比以前稍稍瘦了一点,脸色明显见黑,两边的连毛胡茬子和下巴上的胡茬子连在一起;上身穿一件浸着汗渍的白布衫,只在中间系着两个扣子,里面是件灰色背心,下身穿着深色迷彩裤子;脚上是一双黑凉鞋,没穿袜子,脚趾头露在外面。身上散发出跟毛驴子一样的汗酸气,整个人,一副饱经风吹日晒又邋遢的模样。
  “你瞅啥,不是当年那个人了。”赵千枝露出一脸寒碜相。“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不到咱哥俩现在差别这么大。”
  赵千枝说着话,从右边的裤兜里慌忙掏出一盒香烟,抽出来一支递给叶秋枫,他自己叼上一支;又从烟盒里控出一个蓝塑料电子打火机,他先是手抖擞着给叶秋枫点着烟,再点着自己的。点烟的时候,叶秋枫发现他的手不但粗糙,而且手背还挂了皴,手指甲里满是显眼的黑垢。想到他是用这么脏的手指甲抠出过滤嘴香烟的,叶秋枫心里都有点要作呕了。
  叶秋枫勉强把烟卷叼在嘴里。回想在龙泉学校一起工作的时候,他也和其他教师一样,上完课回来,连手上沾了粉笔面子都要到屋子西北角的脸盆那里洗一洗,甚至有时还要打上香皂;现在这么脏的手,他竟然视而不见,还好意思给人拿烟抽,他的变化之大,足以叫叶秋枫暗自惊讶。嫌弃归嫌弃,他没表现出来;遇到了多年不见的故旧,他理解他的现状。一双收废品的手,什么脏东西不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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