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有人要倒霉

　　过完暑假一上班，又听到了乡村校园里的钟声，他心情很舒畅；外面再好，也总是心若浮萍，难有踏实的感觉。
　　这一天，下第二节课的时候，主管后勤的杨飞岳从中心校领取工资回来，一进办公室就说：“朱校长和贾玫英都有编制了，连民办补助费都来了；而且是从七月份开始的，一下子来两个月的。朱校长来没来上班？赶紧告诉他一声。”
　　“幺鸡，你去。”郑敬仁对左林说。
　　“我去。”王尚侨弄得椅子“啪啦”一响从座位上站起来，很快转身出去了。
　　“我的补助费来了，是真的吗？”朱宇鸣一开门就大声问道。
　　“是真的，一下子给你来俩月的，而且补助费还涨了。”杨飞岳说，“不信，你来看看。”
　　杨飞岳已经挪到葛向阳坐过的位置上。朱宇鸣直接朝他那里奔过去，人没到，脖子先抻得长长的，两眼闪着亮光，那架势像个饿鬼见了面包似的，弄得两边的教师都向后闪开着。
　　“给，两张大团结。”杨飞岳递给他二十元钱。
　　他接过钱神经质似的转身要走。杨飞岳马上叫住他：“哎，朱校长，还没签字呢。”他转身笑了，接过杨飞岳递来的墨绿色钢笔，弯下腰在发放工资的账单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杨飞岳又一指桌子上的红印泥，“还得按手押。”他笑了笑，显然是觉得杨飞岳过于谨慎了，但还是很顺从地伸出食指染上印泥，在他签过的名字上按上红手印。
　　朱宇鸣兴匆匆地返身走到办公室门口，忽又转过身来，满脸泛着红晕，从左手里抽出一张十元钞票，举在右手上：“谁跑跑腿儿，去趟供销社？我请客，买烟、买糖、买饼干。可这十块钱花，能买多少买多少。谁去？”
　　“哈哈哈，朱校长今天高兴，要慷慨一回。”于素珍一带头，大家都欢叫起来。
　　“幺鸡，你去。”郑敬仁一使眼色催促道。
　　“不让你白去，买盒带过滤嘴的好烟你自己留下。”朱校长很快又补充一句，“骑我的车子去，快去快回。”
　　在左林从朱宇鸣手里接过钱的那一刻，屋里人都发现，朱宇鸣的眼里涌出激动的泪光。他急切、焦灼地盼望了好几年的民办编制终于到手了。
　　左林去了供销社，朱宇鸣回了校长室，留在办公室里的教师们继续领工资。叶秋枫的民办补贴已经涨到每月二十元。
　　金怀礼领了工资回到座位上，低头看着手里的钱呲呲地笑起来。叶秋枫问：“你笑啥？”他说：“咱们朱村长、朱校长头回少得领这么一点点钱，高兴坏了，乐得颠儿颠儿的。”
　　金怀礼的幽默把座位上的柳丛彬笑得差点颠簸起来：“哈哈哈，可不是吗？人家当村长那会儿总是大把领钱，今儿个两张大团结就高兴得差点儿哭了。你说这人、这事儿，哈，上哪看去。”
　　“那是啊，朱校长要是也像咱俩一样有公职，他才不扯这个呢，早想道道进乡政府了。”杨飞岳说。
　　一声门响，左林回来了。众人惊讶：好家伙，他真把朱宇鸣的十块钱都给花光了，拎回满满一大兜子东西，放到他的桌子上解开兜口，里边花花绿绿，还有一瓶讷河老白干。要不是白吃，谁舍得这么花钱呐！
　　“哈哈哈，让你买，你就真把钱给花光了。一年能挣多少个十块钱呐？你这不是祸害朱校长吗？”于素珍大笑着说。
　　左林看一眼郑敬仁，心照不宣似的光笑不说话。
　　“嘿嘿嘿，管他呢，吃呗。当了那么多年村长，早攒下了。哪像我爸那时候，十块钱算个啥？”赵千枝咧开嘴，满脸笑嘻嘻。
　　大家围上来，你抓糖，他抓烟，贪吃的就抓饼干。
　　“切，你们真有意思，主人没来呢就给分了。”王尚侨嬉笑着上来抓糖。
　　“他来了你不也得往嘴里吃吗？”边德明阴阳怪气地翻了翻眼睛。
　　“我还是去叫他一声吧。”王尚侨没理他，转身去叫朱校长。
　　朱校长开门的瞬间，先是暗自一愣，然后笑道：“买回来了。好啊，大伙儿吃。”他走到左林的桌子边上，“还有酒，咋没人喝呢？”他手把着酒瓶子，“等将来有一天祖上有德，让我转正了，我还给大家买东西，再买，我拿一百块钱。”他一回身想坐下。
　　刚刚跟进来坐下去的王尚侨屁股一弹，满脸媚笑着站起来，向南一侧身把他的椅子推给朱校长。
　　朱宇鸣转身坐下，从撕开的香烟盒里抽出一支还不多见的过滤嘴香烟，叼在嘴上，又从外衣兜里掏出个银亮的铁皮汽油打火机。今天他的打火机特好使，“啪”一声脆响，就活泼地窜出一条金黄透亮的火苗。他点燃香烟，顺畅地吸着，又轻快地吐出来。一团灰色中绕着几丝蓝线的烟雾，在他的面前快活袅娜地缠绵着。他的腰板明显挺拔起来，神色也不似往日那般颓废。
　　叶秋枫平时见了朱宇鸣，除礼貌性地打个招呼，很少拿正眼看他。这个朱校长上下拉关系很内行，教初二历史却是一塌糊涂，惹得学生家长一提起来就骂不绝声。最近只有王尚侨和他走得很近。王尚侨上下班要经过朱宇鸣住的龙泉屯。差不多每天下班他俩都一起走，一边蹬着自行车一边聊，都聊些什么就没人知道了。
　　朱宇鸣得到民办编制以后，上身新添一件蓝毛料中山装，显得很精神，上班也比以前积极。但好景不长，一到秋忙他又找借口不正经上班了。有他跟没他一样，教师们都习惯了，该上班上班，课间聊天也几乎没人提到他。
　　过了寒假，在学校即将开学的前三天，马校长坐辆带驾驶室的小四轮拖拉机，一路碾压着冰雪来到龙泉学校，并紧急通知全体教师来学校开会。
　　叶秋枫和于素珍到了学校，发现讲台旁边停着一台小四轮拖拉机，车边还站着一个穿黄棉袄的人，朱校长正叼着过滤嘴香烟，在操场东面溜着墙边转悠。进了办公室，金怀礼告诉他们，马校长正在校长室里挨个地找人谈话，谈话内容似乎很秘密，连朱校长都不让进屋。
　　第一个找进去的是张柏涛，出来回到办公室里，除擦他的近视眼镜，一问一笑，什么都不说。第二个谈过话的是杨飞岳，出来以后你问他问，半天只说了一句：“反正不是我干的。”再问就只闷头抽烟。第三个去了又出来的是柳丛彬，进屋一坐下就笑着说：“有人要倒霉。”谁再追问，他还会多一句“轮到你，你就知道了”。
　　“切，说了能咋的！装神弄鬼的。”边德明嫌他们不说实情，坐在那里拧脖子瞪眼，气得了不得。接下去把李彩凤叫进去了，还是没叫到他。看他着急的样子，赵千枝笑得两个眼睛直放光。
　　李彩凤回来后告诉边德明马校长叫他进去。他乐颠儿地走了，那样子像是知道要提拔他当校长似的。
　　叶秋枫一扭脸，无意中看见了窗外的朱宇鸣，他正站在讲台边跟穿黄棉袄的司机说话，像是在跟他打听什么，那个司机只是一直摇头。
　　“好，好，有能人！”边德明一回来就高兴地叫嚷。先谈过话的几个人听了，都会心地微笑起来。现在轮到郑敬仁了。
　　郑敬仁回来说：“坏菜了。秋枫叫你去呢。”
　　叶秋枫进了校长室，马校长正坐在桌子东边，见了他一抬下巴，示意他坐到对面去。和马校长见过几次面，感觉他长的丑陋，但做人还是挺和善的，所以他并不感到拘束，很自然地坐下了。
　　“今天把你们召集上来是想了解几件事情。我这里有几封揭发信，都是学生家长写来的。”
　　他这才注意到，马校长的右手边摞着四五封信件。
　　“这些信都是告朱校长的。有的说他不正经上班，在家摸小牌烂搞男女关系；有的说他不学无术，教不了学，对学校工作事事外行，当不了校长；其中还有一封信把他去年的缺勤天数都汇总上来了。你看看哪些是真的？”
　　他一时犹豫起来：朱宇鸣当校长外行是肯定的。马校长心知肚明，却依旧同意乡里的安排让他当了校长，这会儿又来装蒜，什么意思嘛？
　　“你不用担心，谁说了什么，到不了他耳朵里。龙泉学校的教学成绩连年下降，就像这些信里反映的一样，学生外流严重。作为一名教师，有责任向上级领导反映学校工作的真实情况。”他拿起笔来准备在黑塑料皮的笔记本上做记录。
　　“既然领导都知道干啥还来调查？”他把心里想的竟然磨叨出来了。
　　突如其来的一句，像是责问领导。马校长很不高兴：“你这个小伙子，我总得掌握第一手材料才好说话嘛！你以为当领导像你批评整治学生一样啊？你当不了领导。”他稳定一下心情又说，“你年轻，没社会经验，我不怪你，多余的就不问你了，你就说说他摸小牌、乱搞男女关系是不是真的吧。”
　　他被马校长说得服软了。“摸小牌应该是真的，没事了干闲着，不摸的人少，都没啥大输赢；乱搞男女关系的事，没听说过。他老婆是个很厉害的主，真有这事早闹扯起来了，他也不像是那种人。”
　　马校长停下笔看着他笑了：“你这个人有意思，挺直性的，有啥说啥。那啊，你看谁当校长合适？”
　　“张柏涛就行，工作认真又踏实，就是遇着事了有点怕得罪人。”
　　“嗯。”马校长点点头，“没事了，你走吧，回去先别乱说。让赵千枝来。”
　　叶秋枫转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