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恳切挽留

　　叶秋枫向西远望，那里有他天天下班回家都能看到的一条白亮亮的嫩江，和一带绵延迭起的大兴安岭。人来自大自然，也需要大自然的抚慰，每一次眺望，它们的神奇与伟岸都会直入他的胸怀，给他带来无比强大的力量，使他紧张的神经立刻变得轻松许多。
　　今天，斜阳下的家乡，一草一木都像涂上了一层蜡油，比往日更光亮鲜润。他看了这里看那里，一个不经意地回头叫他大吃一惊：他的身后竟然还跟来一群中学生，足有四五十人。他们和他保持着距离，不声不响地望着他。他心跳加快，喉咙梗塞。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些看似顽皮的学生竟对他如此留恋。
　　那些学生见叶老师站下发现了他们，都很快朝他涌来。刚到他身边，就有个男生面色焦急地说：“叶老师，我们不让你走。”
　　有一个女生挤过来，擦着脸上因为心急流下的汗水，口吃着说：“老、老师，你想好了吗？你别走了、行吗？是你不喜欢我们了吗？”她平复一下自己的喘息和心跳，“以后我们什么都听你的，一定好好写作业，再不惹你生气了。老师你别走了行吗？我们求你了。”她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如果你嫌工资给得太低，我们找校长去，叫他给你涨工资。”
　　“是啊，叶老师，我们都找校长去，叫他给你涨工资……”许多学生天真地附和道。
　　“叶老师，你别走了。我们快要中考了，没了英语老师咋办呐？”一个男生面色愁苦地说。
　　见他脸色犹豫着不说话，那个女生竟然在一旁急得哭起来。她这一哭，她身边的几个女生也跟着哭起来。看着这些可爱又可怜的学生，叶秋枫心焦不已，是走是留，他不能哄骗这些感情纯真的学生，他必须要给他们一个回答，而这个回答真的是太难说了！说走，此情此景，他怎么能狠下心来；说不走，这么好的机会岂能轻言放弃。
　　情急之下他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他口气坚定地说：“同学们，对你们的依恋，老师非常感动。我向你们保证，在学校没给你们找到新英语老师之前，我绝不会离开你们，我的身影一定还会出现在明天的讲台上。你们都放心地回家吧，天色不早了，回去晚了，家里人该惦记了。”
　　看着学生们半信半疑，先是欢喜，后又失落的眼神，他的心情由感动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这些乡下学生太渴望得到良好的教育，读书几乎是他们能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他们同样是共和国未来的希望，也是家庭的希望啊！该来的教师没来，不该走的又一个个地走了，留给他们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好可怜的孩子们！看着学生们迟迟不愿离去的背影，他难以抑制地流下了感伤的泪水。
　　当晚于素珍没回家，而是住在了娘家。白兰的来信叫叶秋枫的心里长了草，他一个人躺在炕上，枕边放着她的来信，两眼望着一团漆黑的上方，脑子里全是她写在信里的话语。想辞职去南方，该怎么对妻子说呢？带她一起去？她会同意吗？
　　早上起来，叶秋枫把信夹进了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随手放进被橱下面的抽屉，然后就去上班了。当天下午俩人下班回到家，他去房后的小菜园子除草，于素珍留在屋里做晚饭。
　　“吃饭啦！”妻子推开厨房北墙上的小窗户喊他，但口气不对，声调很不耐烦。
　　他进了屋，发现她的神色也不对，脸两边变窄，上下拉长。吃完饭，他问她怎么了。她猛地拉开被橱上的抽屉，拿出他早上放进去的那本小说，“啪”一声摔到炕上：“这是怎么回事？”
　　哦，原来她看到了白兰的来信。叶秋枫笑嘻嘻地伸出双臂去搂抱妻子，想哄她开心。
　　她一把将他推开。“滚犊子，你先把话说明白喽。怪不得这两天老愁眉苦脸地要辞职呢，原来你的心早就飞到她那儿去了。你心里是不是还有她？”她的上眼皮使劲上挑，把双眼撑成了两个三角形。
　　“素珍，你别生气，我正想和你说这事儿呢。”
　　“哼，这封信都来好几天了吧？叫我发现了，要不然，你能不能告诉我还两说着呢。”于素珍怒视着他。
　　“你别这样看我行不行？真怕你看见我拿回家干什么？”他也有点不高兴了。
　　“那你先前咋不告诉我？”
　　他被问住了，憋了一会儿才嘟囔道：“人家白兰也是一番好意。”
　　“好意？”她抢过话来，“她说什么想那块半块砖头了，还什么讨人喜欢、懂你的，哪里是想给你找个好工作，分明是旧情难忘嘛！”
　　“你这个人，真是的。她哪里知道我已经和你结婚了？”他像是受了刺激，“啥旧情难忘啊？我攀得上吗？”
　　“有话好好说嘛，嚷啥？”于素珍毫不让步。
　　“不是……诶呀，真是的。不是你先发火的吗？”他急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想挣大钱，哪有那么容易？别把自己看得太高，当心撞上南墙没脸回头。别吃一百个生豆子不记腥。”
　　叶秋枫听出她后面那一句是在揭他的短，指的是他最初不愿意当民办教师，后来又厚着脸皮去上班的事。他勉强按捺住自己的情绪说：“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呀，你不是一直挺喜欢白兰的吗？以前人家回城还经常帮你买东西。”
　　“我不去。我可不想夹在你们中间碍眼。”她把小饭桌子放到炕上。“谁喜欢她了？就算喜欢那也是两码事。”
　　“那咋办？这边不给编制，辞职去那边你又不同意。”
　　“你去了，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可怜我肚子里的孩子。”她双手捂起肚子，话语声调突变，差点儿流下眼泪。
　　叶秋枫一惊，走过去不容抗拒地一把搂过妻子：“你怀孕了！”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心里既难过又焦灼，难道大好的机会就这样放弃了吗？
　　他分开她的身子，两眼盯着她的肚子。要当爸爸了！他哭着哭着想笑，笑着笑着又想哭，完全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第二天刚下头一节课，彭校长就急火火地把叶秋枫叫到外面，说是要和他好好谈谈。昨天已经有许多初中生找过彭校长，说叶老师要辞职，求校长留住他，但彭校长只当他是说气话，并没上心。于素珍昨晚知道了他要辞职的实情，一上班也慌忙找到彭校长，说他接到一个女老师的来信，一心要去南方。这回彭校长可沉不住气了。
　　俩人来到东边壕沿上的树空里坐下，彭校长先掏出香烟，抽出一支要递给叶秋枫，他没接，因为他轻易不吸烟。彭校长自己收回去叼在嘴上，划着火柴，躲着风向，双手捂着火苗把烟点燃。
　　“秋枫啊，你没得到编制，我心里也不得劲儿。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是应该得到的，这里边的事儿我不说你也能想明白，你不是那种笨人。这事儿我也有责任，要是我紧盯着点儿，怎么的都能给你一个。不过你放心，我就是头拱地，把中心校作翻了天也得帮你要回来一个。”
　　叶秋枫偏过脸来目光疑虑地看彭校长。
　　“你不用这么看我，大风大浪我都过来了，这点儿事还能难住我？”彭校长很吸了两口香烟，吸长的烟灰一弯掉在地上。“你说你就这么走了，撇下这么多可怜的学生不说，你媳妇呢？她都有身孕了，一个女人在家里拖个孩子，跟守寡似的，多不易呀！你娶了人家就得对人家负责吧。你想叫她跟你一块儿去南方，她为啥死活不同意？你太不了解女人。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的心思，你别多心，我是说你以前的事儿，我都听人说过，别说是你媳妇，这事儿要是搁到我头上，我也不干呐。她能不担心吗？她巴不得让你离那个叫、叫白兰是吧？让你离她越远越好。咱把话再说回来，就是你能去上，你保证能干长吗？别看他们现在拿着高工资，私人开的学校还有准吗？万一啥时候开不下去了，或者说句难听话，你哪一天叫人家给辞退了，你咋办？再回到这儿来还有你的位置了吗？咱们这个学校是有国家财政资助的，国家的粮仓到啥时候都是最大的，绝不会叫你端空饭碗子。从当前的形势来看，上级对教育工作越来越重视，连中央都专门开会研究教育工作了，而且放话说再穷不能穷了教育。民办老师的职位会越来越稳定，国家一定不会卸磨杀驴，肯定亏待不了民办老师。”
　　彭校长扔掉手里已经熄灭的烟头，又划火点着一支。“我说了这么多，没啥好瞒你的。眼看就要中考了，正赶在裉劲儿上，”他像是被大口吸进的烟呛着了，连着咳嗽了几声，“我是为学校工作着想不假，可也是为你家你媳妇着想，为你的前景着想。你一直不吭声，不知道你是咋想的。编制的事你放心，没有弯弯肚子吞不下镰刀头，办不到的事儿我也不能说，坑了你，我有啥好处？”
　　“谢谢彭校长，当领导的要是都像你这样一心为学生着想就好了，我回去再好好想想。”叶秋枫依旧满面愁云。
　　彭校长听了，脸上的肌肉抽搐两下：“我都活了半辈子，什么样的风雨没经历过？你听我的没错，看前景得看大气候，几个瘪犊子捣鬼坏不了年成，我有办法治他们。你要不信我的，我先把话撂这儿，有你后悔的那一天。行了，我话都说到家了，是走是留，你自己掂量，反正编制的事肯定没问题。”
　　听出他话语急躁，情绪要不对劲儿，叶秋枫感觉没法再开口说别了。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彭校长捻灭手里还没抽完的半截香烟，顿了好几次嗓子，像是嗓子发紧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