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五朵金花

　　在热闹的掌声里，何校长回到座位上。他对吴谞文和葛向阳感叹道：“好像又回到了血气方刚的时候。”
　　联欢会结束，离开场地的时候，很多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何校长，那意思像是在说：瞧他那身掉色的蓝布衫，皱巴巴的裤子，脚上穿的还是一双黄胶鞋；看起来多土气，还会跳那样的舞，真没看出来！
　　下班回到家里，叶秋枫满脑子都是郑敬仁在联欢会场上说的那些话。虽然他说的很难听，但想想白兰在联欢会上的表现，叶秋枫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是对的，这里没人能配得上她。他的心情更加失落了。
　　喜欢上一个人，而且深深地爱在心里，却无力表白，个中滋味，其哀、其痛，没有过切身体会的人，是无法知道的。
　　新周一上班，何校长头上极显眼地多了一圈白纱布。他说是干活儿的时候一不小心磕到他家低矮的房檐上。吴谞文关心地叫他回家休养几天，他说没啥大事，不影响上班。当边德明在一旁用怀疑的眼神看他时，他目光躲闪地看一眼窗外的操场，而操场上并没有可以引起他注意的东西。
　　叶秋枫总忘不了郑敬仁在联欢会上敲击他的那番话。课间休息时走到操场上，手扶篮球架朝着龙泉泡的方向凝神远眺。听到有人朝他走来，一回身发现正是他不愿意看到的郑敬仁。
　　“想啥呢？”郑敬仁的目光里满含歉意。
　　“在想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年少不知愁滋味，那时天真得好幸福！”叶秋枫在心里防范着他。
　　“可不是吗，人一走向社会，烦恼的事就多了。”
　　“呵呵，你有什么烦恼？公办老师，月月开支。”
　　“没烦恼？不说就是了。人得信命，没有那个命，咋挣扎也不行。就说那个左林吧，天天跟馋猫似的看白兰，根本就没有任何可能。再说白兰，打死她都不会留在农村。我要是他，就争取把李彩凤追到手。李彩凤性格好，长相漂亮，有水平，说不定将来还能转正，多好啊。”
　　“李彩凤是不错。”叶秋枫嘴上这样说，但心里想的却是：跟馋猫似的！你这是说左林还是说我呢？
　　他俩没说几句，上课的钟声就响了。教体育的郑敬仁留在操场上等学生集合，叶秋枫则混在学生群里钻进了西耳房。回办公室坐下他才想明白，郑敬仁原来是在拐着弯地劝他追求李彩凤。
　　天气渐渐转冷，龙泉学校冬季取暖燃料又成问题。牛粪能烧火取暖的事传遍了全村，连外地村民都知道了，农民们早就把牛马粪给争着捡光了；甚至有人好奇地一试，发现晒干的羊粪，加上吹风机助燃也能烧火做饭用，而且热能一点儿都不次于牛马粪。没了牛粪可捡，烧长柴怕不安全，这下何校长为难了，他去找村长要求给解决燃料问题。逐渐发福的朱村长愁苦着脸，把个肉球似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村上实在是没钱。
　　据村上的伙夫老迟说，最后一次来，何校长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临走前，他狠狠踩灭扔到地上的烟蒂，留给村长一句话：“这个校长你来当吧。”看得出，何三书不光是说气话，他要来真的。
　　这可了不得，何三书的名气和威望岂是他朱宇鸣能比得了的？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如果何三书真的因此撂了挑子，看现在上头对教育工作的态度，对他的影响可不再是个脸面问题了。
　　没过几天，村上的二十八马力大胶轮拖拉机“突突”地开进校园，在慷慨地舍下十几吨块煤以后，拖着一溜烟儿跑了。
　　就这样，龙泉学校开始有了完全靠烧煤取暖过冬的历史。虽然煤的数量有限，要节省着烧。但烧煤的优势是散热时间长，不会像烧长柴或烧牛粪那样，把室内温度搞得忽冷忽热；因而今年冬季，从学生到教师，穿得像个棉花包一样的人明显减少，昔日学生经常冻坏手脚的事没有了。屋子暖和了，好像外面的气温也不再那么严寒，戴那种尖顶长毛、遮眉挡脸的狗皮帽子的人比往年少了许多。
　　办公室里比去年暖和了一些，虽然还会感觉地面冰脚，却不会影响看书写字。
　　条件改善了，但近来叶秋枫看书的时候却好走神儿，郑敬仁那天说的话对他起了作用。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注意起李彩凤。她的打扮在白兰的影响下变得越来越贴身，越来越利落。她穿的半高跟棉皮鞋，既增高了个头，又让她有了身段感，不再像以前那样除走路的腿是活动的，身体的其它部位都僵挺挺的。
　　叶秋枫已经虚岁二十二了，在农村，早就该订婚了。父母越来越着急，他自己也被催得夜里多梦。他梦到过白兰站在高高的山崖上，等他奋力地爬上去，心里刚有一丝欢喜的时候，她却不见了。他的那份失望简直难以形容。他也梦到过李彩凤。他梦到自己给她写信求婚，写信时为难得不知如何起头，勉强凑出的内容里，除赞扬她学习好性格好之外，别的就模模糊糊了，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写些什么；明明记得是已经偷偷塞到她抽屉里的信，却总会回到自己抽屉里，叫他想得头疼也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梦里的李彩凤又像是看到了他的信，她态度怨愤，要么质问他，为什么不托媒求婚？要么嘲讽他，为什么不去追求白兰呀？搞得他无言以对，醒后心中一片茫然。
　　梦外和梦里的情形很相似，他注意到李彩凤已经开始和他疏远了。女人是感情的精灵，他对白兰的喜欢根本就逃不过她的眼睛。在最近的这段时间里，李彩凤对他的不理不睬，更叫他胡思乱想个没完。
　　在班主任们都去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叶秋枫从炉子旁边的长凳上取回墨水瓶，一边抽着红墨水一边抱怨道：“这破房子，一夜之间就把墨水冻成坨了。”
　　“这还是轻的呢，有时候都能把瓶子冻裂喽。”葛向阳说。
　　“我感觉李彩凤变了，怎么好些日子不爱说话。”叶秋枫自言自语道。
　　“噢，对了，”白兰忽然放下手里的化学课本说，“你知道李彩凤的对象是干啥的吗？”
　　“李彩凤有对象了！”叶秋枫惊讶道，“怎么没听她说呀？干啥的？”
　　“是个农民，家就住在我待的大门辛屯。他常去内蒙那边给人做工，人挺能干的。”
　　“什么文化程度？”
　　“听说连小学都没念完。”
　　叶秋枫瞪大眼睛直视着白兰。
　　“你不信？”
　　“她会相中文化水平那么低的，知道咋回事吗？”
　　“不是她挑的，是她父亲招来的上门女婿。”
　　叶秋枫听明白了。他对李彩凤的家庭情况早有耳闻。
　　原来，李彩凤的父母没有儿子，只生了五个女儿，人称“五朵金花”。这样的称谓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女儿个个都长得有多漂亮，而是对他们没有生出男孩儿的一种讥笑。李彩凤是他们最小的女儿，也是他们这五个女儿中读书时间最长、最招人喜爱的一个。随着女儿们逐渐长大，老两口眼看着前四个女儿一个个嫁到别人家里，他们悲叹连连，送走一个哭一场。这最后一个女儿再嫁出去，家中可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他们只能彼此看着对方，在凄苦中一天天老去。到老得上不去炕的那一天，谁来扶他们一把？谁来给他们养老送终呢？于是老爷子心里一横，说什么也得留下这个女儿，非招个倒插门的女婿不可。
　　用上心的老爷子到处打探，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看中邻村的一个小伙子。那个小伙子的爹妈一共养了六个儿子，家里穷徒四壁，一提到给儿子娶媳妇的事，夫妻二人就愁得咳声叹气。为大儿子结婚，家里已经债台高筑，哪有钱给二儿子娶媳妇？当焦急盼望、而又心中惧怕的媒人登门提亲时，听说是来要求这个儿子做上门女婿的，他们当时就异口同声地拒绝了。尽管媒人见状一再强调女方是个当老师的，并且说人长得怎么怎么漂亮，老两口依旧摇头晃脑地不愿意。当媒人摆着花架子要走的时候，他们又把媒人拉了回来。最终，他们还是面上赔笑，眼里含泪地把这桩婚事答应下了。
　　那个年代，做出这种决定的人家，老老少少都跟叫人挖了祖坟一样沮丧，羞愧得出门都不敢正眼看人。做父母的会觉得日子没过好，对不起儿子，让儿子寄人篱下了；做了上门女婿的儿子，自己也觉得无能，低人一等。媒人走后，一家人关门闭户，做父母的免不了要撕肝扯肺地痛苦一阵子，恨不能往墙上撞脑袋。
　　那边，一家人心不甘情不愿，捶胸顿足，甚至嚎啕泪下；这边的李彩凤，多年来一直都为没能念上高中心有不足。面对一个连自己都不如的男人，李彩凤难保不如同吃了苍蝇一样，咽也难受，呕也难受。依她的心愿，她想找个文化水平高点的上门女婿。这个愿望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能供得起孩子一直读下去的人家，还有那户人家的孩子，都由不得别人动这样的念头。她父亲能选上这个就已经很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