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0-08-16 16:01:29 字数:7846
西斜的太阳,在它缓缓沉落到棋盘山背后的一段时间里,仍旧不遗余力地将余晖洒向山川、大地,洒向田野和村落,奉献它一天当中最后的一份热情。
丁贵堂眯缝眼睛看着刘建军他们三个人疾步走过来,心里陡然生出感动之情。于是当三名知青庄严肃穆地站在他面前时,丁贵堂便一反既往,依次握住他们的手,动情地说:“难得你们能在第一时间赶过来,着实让人感动啊!看得出来,你们这帮知青对俺本家兄弟的感情还是蛮深厚的。当然,他对你们也是如此。”丁贵堂一边说着话,一边颇有感触地看着他们三个人的脸,仿佛他们的脸上分明写着心里想说的答案。
“那是理所当然。”刘建军十分认真地说,“自打我们来丁家堡插队那天起,贵发大叔就把心思放在青年点里。无论大事小情,贵发大叔都给处理的妥妥帖帖,明明白白,使得我们能够定下心来在这里劳动和生活……”越是说到激动时,刘建军的两道竖眉毛,便越是向上挑起。这是他与生俱来的一个标志性习惯。
“说到归齐,那都是两好凑一好的事。”丁贵堂拍了拍刘建军的肩膀,“不管怎么说,咱丁家堡算是个招贤纳士之地,而我丁贵堂则更是有福之人。公社知青办把你们这些优秀人才,全都分配到丁家堡来了。因此,我丁贵堂的脸上也跟着增了许多光彩啊!”
说话时,管亮从屋里走出来,讷讷地同刘建军三个人打招呼说:“你们……过来啦。”
“嗯呐。”
三名知青几乎同时用当地方言和口音回答了管亮的问话。相信不出一年的光景,他们的城市口音,将完全被这里的浓重乡土气息所同化。这当然也是他们扎根农村干革命所取得的成就之一。
吴庆义感到有些纳闷,便在心里犯起嘀咕:“咦!狗日的管亮,他怎么会在这儿呢?难道他今天没有出工么?而且还穿得像个新郎官,不同于以往不修边幅的样子。不仅如此,他的面目表情也显得有些奇怪:如丧考妣一般。”于是神神秘秘地贴着虞子俊的耳朵小声说:“子俊,你看出问题没有?”
“啥问题?”
“仔细瞅瞅。”
“瞅啥?”
“你瞅管亮那张脸。”
“不缺鼻子不缺眼的,瞅不出啥问题来。”
“操!就你这眼神,能破案么?”
“这跟破案有毛关系?”
“关系大了去。”
“那行,以后有啥案子,我让你来破。”
“谦虚使人进步。你把治保主任的位置让给我。”
虞子俊嗤笑一声,没再接话。
其实,吴庆义没跟他嘀咕管亮之前,他和刘建军就已经从秦忆军的口中得到了这个消息。当然,即便秦忆军不说丁贵发如何丧失党性原则,跟右派分子管其昌结亲家那句话,他也能从管亮的脸上读出一目了然的“问题”。而且刘建军心里也肯定会有跟他一样的想法:管亮的脸上因何作出悲痛之状?因何不去大田给杂交玉米追肥,且穿戴整洁地出现在老丁大叔家里?除非管亮三生有幸,无上荣光地成为老丁大叔的乘龙快婿、丁秀敏的丈夫;如若不然,这位人品和口碑都不错的右派分子子弟,他也不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共产党员丁贵发家里,并以其家庭成员的口吻同他们打招呼。可是,吴庆义这小子却横竖看不出火候,偏偏这个时候犯了碎嘴子的老毛病,喋喋不休地跟他嘀咕管亮脸上表现出的“问题”。咳,庆义这个王八蛋,他难道就不懂得好奇害死猫这个道理么?他就不能暂时放下他的那份好奇心,等有机会再让管亮主动自觉而不是采取强制手段跟他们坦白交代这个看似问题的“问题”么?显然,吴庆义的脑子被驴踢坏了。
好在丁贵堂和管亮并未听到他俩的这番窃窃私语。这一老一少相跟着回到了屋子里。
刘建军瞥了吴庆义一眼,接着又用胳膊肘碰了碰虞子俊,低声说道:“子俊,你别跟他一样胡言乱语,咱赶紧进屋,看老丁大叔最后一眼。”
“唔。”虞子俊应了一声,跟在刘建军后面走了进去。吴庆义紧随其后。
外屋地中央的门板上面,脚朝门头朝里地摆放着丁贵发的遗体。逝者的家眷,此刻都在东屋歇息——失去亲人的痛苦,让他们每一个人都感到身心俱疲,甚至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贵发,”丁贵堂轻轻掀开遮盖遗体的白布,贴近他本家兄弟的耳边说,“刘建军、虞子俊、吴庆义他们三个来看你了……”丁贵堂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显得很是平和,颠覆了他以往说话时的风格。“你听到我说话么?”他又轻声追问了一句,那样子仿佛是要唤醒他酣睡中的本家兄弟。
于是,丁家堡青年点最先获悉丁贵发因病去世这个消息的三名知青,怀着沉痛的心情伫立默哀。
默哀完毕,三个人又来到东屋,同老丁大叔的家眷说了几句节哀顺变之类的安慰话,之后又随丁贵堂来到院子里。
燃烧一天的太阳,终于以最热烈的方式和棋盘山拥吻在一起了,四射的余晖,染红了游曳在山巅之上的朵朵白云,使之幻化成为色彩斑斓的晚霞。
“贵堂队长,”刘建军急着问道,“老丁大叔的后事如何安排?用不用我们搭把手?”
“我们必须得搭把手才是。”虞子俊态度坚决地说。
“是啊是啊,”吴庆义跟着附和道,“咱们不会扎纸人纸马,扎个花圈总是可以的嘛。”
“没啥特殊安排,一切从简……”丁贵堂举目眺望棋盘山上空那一大片被夕阳烧红了的鱼鳞状的暮云,神情肃然地回答说,“当然,这都是你们老丁大叔生前留下的遗嘱……总之他是一名共产党员,坚决不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丁贵堂说话时的样子,像是在跟三名知青诵读经书里的一段箴言。
“那我们……”刘建军迟疑地望着丁贵堂。
“这样,”丁贵堂沉吟片刻,“晚上咱再商议这件事情。”
刘建军说:“那我们就先回去了,晚上再过来。”
丁贵堂点了点头:“好,你们先回吧。”
三名知青离开不久,大队书记梁增宽便匆匆赶了过来。丁贵堂迎上前问:“梁书记,你咋过来了啊?”
梁增宽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我刚听邵德全说,贵发有可能走了,就急着赶过来了。他到底……”
丁贵堂叹了口气:“唉,走了有一会儿了!”
梁增宽感慨地说:“人这一生啊,其实就是这么回事,有病或者没病,早晚都得走这一步。”
“是啊,想开了也就不算啥了。但最好还是别得病死了,那样太遭罪了!”
“这倒是,有谁愿意得病呢?不过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病的呢?”
丁贵堂苦笑一声:“别提五谷杂粮,一提五谷杂粮,我心里就上火冒烟。咱庄稼人种五谷杂粮,可又难得吃上几顿五谷杂粮,一年到头净啃玉米面饼子,喝碴子粥;但即便这样也还得掰着手指计划着吃,否则到了青黄不接时,咱就得饿肚子,就得……”丁贵堂忽然打了个喷嚏,之后擤了把鼻涕接着继续说道,“反正不管怎样,如果今年收成好的话,我丁贵堂就是不当这个生产队长,便是头拱地,我也要给大伙儿多分点五谷杂粮改善改善生活。”
“说着说着就跑题了。”梁增宽收敛起情绪,摆手示意丁贵堂止住五谷杂粮这个不切实际的话题,“走,先进屋看一眼贵发。”
梁增宽跟在丁贵堂身后,缓步走进屋里。
此前在东屋里歇息的丁贵发的家眷,看见大队书记梁增宽赶过来吊唁,全都来到外屋,依次围在丁贵发遗体旁垂首低泣。
吊唁完毕,梁增宽又跟丁贵发遗孀点了点头,同时关切地对她说:“贵发同志是个好党员,他的去世,给我们双山大队基层党组织造成了一定的损失……”
梁增宽话未说完,丁贵发遗孀便哇的一声掩面大哭起来。哭过几声之后,便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梁增宽说:“梁书记,你们党组织损不损失俺管不了,可是……可是俺心里实在堵……堵得慌啊!”
“唔?”梁增宽的脸色忽然变得严峻起来,“有啥堵心的事?你尽管敞开了说出来嘛!”
“梁书记啊,俺当然要把堵心的话说出来,不说出来俺就会憋死了!”丁贵发遗孀止住哽咽,愤恨地诉说道,“本来俺家男人命在旦夕,但他一直有个心思放不下:就是希望闭眼之前看到他的宝贝女儿秀敏和女婿管亮的结婚证;所以秀敏和管亮今天准备去公社办理结婚登记,好让俺家男人了却最后那份心思。可谁曾想到,半路杀出个驴操的秦忆军!这个驴操的王八蛋,竟然跑到俺们家里满嘴胡沁,说丁贵发晚节不保,败坏了党的名誉,丧失了党性原则,竟然和右派分子站到一个阶级立场上了,给双山大队全体党员脸上抹了黑……梁书记,你来给俺评评理,俺闺女秀敏嫁给管亮,碍着他秦忆军啥事了?啊?!他人五人六地跑到俺家侮辱丁贵发!好像丁贵发家上辈子欠他秦家二百两银子似的;再说了,管亮他爸是右派分子不假,可管亮他是右派分子么?这个驴操的政治野心家,满眼都是狗屁的阶级斗争新动向,他恨不能把咱双山大队男女老少全都戴上‘四类分子’的大帽子。他简直是缺了八辈子的德!难道就因为俺家男人是个党员么?我就不明白了,他是怎么当上大队副书记的,啊?难道双山大队除他之外谁都当不成大队副书,?就得他来当?”
丁贵发遗孀诉说得义愤填膺,诉说得口干舌燥。趁她抿着嘴唇咽吐沫的那一刻,梁增宽插嘴问了一句:“这是啥时候的事?”
“就是今天上午的事!”丁贵发遗孀顿时怒不可遏,“他胡沁完了之后,就跟没事似的拍屁股走了。结果没多会儿工夫,秀敏她爸就咽了气。”
梁增宽安抚说:“行了,你也别太难过了……回头我再落实一下这件事情,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给你们一个交代。”说完这番话后,梁增宽从衣兜里掏出两张“大团结”——其中一张是他刚才从邵德全那里借来的,塞到丁贵发遗孀的手里。
“这……这怎么行?”丁贵发遗孀看着手里的两张“大团结”,感动的不知如何是好。
“我的一点心意,希望你能收下这份薄情。”梁增宽认真地说。
“秀敏她妈,你就收下吧。”丁贵堂补充了一句。
丁贵发遗孀默默点了点头。
“那就先这样,”梁增宽对丁贵发遗孀说,“待会儿我和贵堂队长还有点事情要商量。”
梁增宽一边说,脑子里同时又想起几天前他在办公室里跟秦忆军的那一番唇枪舌剑的争论。他现在仍旧记得秦忆军指责他如何偷换两条路线斗争这个概念,如何向着丧失阶级立场,丧失党性原则的丁贵发说话。在秦忆军眼里,劳动生产无关紧要,阶级斗争才是捍卫和发展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伟大政治纲领。他始终认为自己深刻理解并且融会贯通了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却不认为自己和那些臭味相投的政治投机商一样:断章取义,无限上纲……“唉,这个秦忆军,看来我得跟他好好谈谈了!”梁增宽心里咕哝着。
俩人并肩走出屋子,来到枣树下面。此时此刻,繁茂的枣树叶片和挂在枝头上的累累果实,已被西边天际的火烧云染成了金黄色。
“丁贵发的后事,你们准备怎样料理?”梁增宽开口问道。
“一切从简。”丁贵堂遵从本家兄弟的遗愿回答说。
“毕竟他是党员,我们理应给他开个追悼会。”
“正因为这样,他才跟我和他的家人再三强调:后事一切从简,否则死不瞑目。”
梁增宽踌躇片刻,又问:“怎么个简单法?”
丁贵堂回答说:“不举行葬礼,但凡跟葬礼沾边的所有仪式,一概取消。明晚入殓,后天一早下葬。就这么简单。”
梁增宽“哦”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凝望着棋盘山山巅之上那一片梦幻般的火烧云。
晚饭之后,劳累了一整天的村民以及邻里亲朋,当他们听说丁贵发亡故的消息之后,纷纷赶过来吊唁。在这个只有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里,无论是哪户人家,但凡遇到红白喜事,姜半仙必是不请自到,必是头一个或者第二个但绝不会是第三个前来报到的人。这多半是源自于姜半仙对红白喜事礼仪流程的熟谙程度如此了得,更是村里其他人望尘莫及、无一能比的。所以或者被请,或者不请自到,也都在合情合理、顺理成章的范畴之内。
于是,姜半仙像是受邀过来为死者超度亡灵的道士,手中提着一扎烧香两刀烧纸,念念有词地踏入丁贵发家的院子里。
院子里显得十分冷清,看不到半点操办丧事的样子。丁贵堂和管亮蹲在摘下了半扇门的屋门口,不知此刻俩人在商量着什么事情。姜半仙故意干咳一声,以此引起他俩的注意。
“唔,是姜老七来了吧?”丁贵堂并未抬头,继续跟管亮说着什么,直到姜半仙走到跟前,丁贵堂这才抬起头,“说实话,你姜老七就是不咳嗽,我都能猜到是你大驾光临了。”
“你可别寒碜我了,你贵堂队长才不是一般人呐。”姜半仙听得出来丁贵堂话中带刺,却又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放下手里的烧香和烧纸,堆着笑脸回敬了几句奉承话,“你是千里眼,顺风耳……”
“行啦,你就别拍我丁贵堂的马屁了。”丁贵堂站起身,一脸不屑地看了姜半仙一眼,“赶紧进屋跟你贵发兄弟打声招呼吧。”
“我这就进屋……”姜半仙随口答应着,忽然又觉得丁贵堂刚才的话听起来这么别扭,心里埋怨说,“丁贵发都已经是个死人了,你让我跟他打招呼?他听得见么?”
不过,当他庄严地走进屋子,看到除了丁贵发安详地躺在半扇门板上,以及摆在饭桌上的他的三寸黑白照片和一只轻烟缭绕的香炉之外,再无任何哀悼之词或者摆祭物品入其法眼,姜半仙顿时就感到逝者家属的做法实在是不敬不孝,让人难以理解;甚至于当他怀着痛惜之情,默然肃立在丁贵发遗体前行完三鞠躬,逝者家属也只是象征性地对他微微点头聊表谢意,却并未授权让他参与接下来将要进行的葬礼仪式。这么看来,他是无法在此大显身手了,于是心里不免有些失落。这样的一种失落情绪,着实让姜半仙觉得很没面子。
姜半仙悻悻地走出屋子。尽管这样,姜半仙还是没有放弃他长久以来“助人为乐”的执念。虽说这份执念终归是建立在非他莫属的基础之上,且兼有获得感的诟病嫌疑,但毕竟村里再找不出第二个姜半仙来主持传统习俗:譬如红白喜丧之事的相关流程。因此当他重新站在丁贵堂面前时,姜半仙便又开始技痒难耐了。
“贵堂队长,”姜半仙急切地问道,“啥都不张罗么?”
“张罗啥?”丁贵堂漫不经心地回答说,“有啥可张罗的?”
“报庙,放鞭,设灵棚,设案桌摆放祭祀供品,扎纸人纸马送盘缠……”姜半仙掰着手指,如数家珍地把他所掌握的殡葬事宜一一说给丁贵堂听。丁贵堂似乎洗耳恭听又似乎充耳不闻,但不管怎样,姜半仙还是力图争取说服丁贵堂,同意由他姜老七亲自张罗这件事情。然而,当他看见丁贵堂脸上挂着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时,姜半仙便急得不行,心里顿时犯起嘀咕:丁贵堂呀丁贵堂,你平日里那股精明强干,说一不二的劲头哪去了?你忙糊涂了还是累傻了?我寻思着,也许这两个原因各占一半,不然,你也不会对我说‘赶紧进屋跟你贵发兄弟打声招呼’那句听起来特别瘆人的话了。于是他又赶紧提醒丁贵堂,“你说,贵堂,难道这些都不用赶紧去张罗么?现在不赶紧张罗,到时候连黄花菜都凉了。你准备啥时候张罗啊?”
丁贵堂笑了笑:“那都是些老黄历了,我丁贵堂今个就把它给翻过去。”
“这……”姜半仙一时语塞,眨巴着眼睛看着丁贵堂。
此时,陆陆续续有村民赶过来吊唁。不多会儿工夫,院子里就站满了人;其中一部分村民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跟姜半仙如出一辙的那些想法。
趁着这个机会,丁贵堂把他本家兄弟生前立下的遗嘱,郑重其事地跟大家复述了一遍。于是那些原本过来尽自己绵薄之力的男女村民,也都不再议论与殡葬相关的诸多话题,不再议论逝者家属为何对葬礼事宜麻木不仁;相反,他们除了敬佩共产党员丁贵发生前秉持的高尚品德之外,更多的是感叹生活带给他们的种种不容易。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一如既往地默默承受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艰辛生活,而这样一种不曾改变的生活状况,又让这些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深感无奈,因为他们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久而久之,他们狭隘的农民意识和浅见寡闻的思想愈发变得凸显。于是生活带来的诸多不容易,也就变得合情合理了。
在此期间,管亮跑回家里一趟,告诉他父母,晚些时候再去秀敏家吊唁,顺便安慰安慰他们的亲家母,以及即将过门的儿媳妇。管亮的父母其实也是这个想法:他们不想在这个时候过去添乱,免得大家把注意力转移到管亮和秀敏的婚事上,以此冲散了吊唁者们挂在脸上的悲伤情绪。这显然是不智之举。尽管历经许多年“洗心革面、脱胎换骨”的劳动改造,“右派分子”管其昌已被丁家堡村全体革命群众视为比革命群众还要革命群众的革命同志,予以“平反昭雪”,并与他们一家相亲相爱、水乳交融。但是“右派分子”管其昌依旧没有被政府摘了“帽子”,依旧没有忘记身上背负着难以卸下的沉重的政治包袱;依旧低调行事潜心改造;依旧谨言慎行夹着尾巴做人;依旧做着许许多多比革命群众还要革命群众的事情;依旧……当然,他和患难与共的妻子杨缙云还是打心眼里感激丁家堡村的革命群众。如果说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那无疑指的就是丁家堡村的广大革命群众。
当管亮再度返回秀敏家的时候,那些前来吊唁的男女村民都已散去了。他的准岳母,以及他的两个准小舅子玉庆、玉胜,也被丁贵堂的老婆王桂枝叫到家里吃饭了。秀敏没有跟着去,她说她要等着管亮。管亮肯定也还没有吃饭呐。丁贵堂当然也没有心思吃饭,他在等候青年点里的那十六名男女知青前来吊唁。
不止于此,他还有一件要紧事情得跟刘建军他们几个商量一下:后天一早出殡时,让点里的八名男知青出把力,将灵柩抬到三愣子驾驭的牛车上。丁贵堂心想,他既然答应本家兄弟一切从简,那就彻底从简下去,不惊动也不劳烦队里的其他劳动力……这当然也是他本家兄弟的一个遗愿,只不过本家兄弟跟他表达这个遗愿时,他已然处于气若游丝的状态中了。
丁贵堂正琢磨着后天出殡的事情,就见刘建军带领青年点里的男女知青,鱼贯走进院子里。
鞠躬致哀的时候,女生们忍不住捂住嘴巴嘤嘤啜泣。
天色渐渐暗下来。
丁贵堂见时候不早,便把男知青们召集到自己身边,简单交代了明后两天需要他们帮忙完成的事情。
“贵堂队长,真的是不谋而合啊!这件事情我们跟您想到一块去了。”刘建军兴奋地说。
“是啊,来的时候我们就想跟您说这事。”王冠杰认真地补充了一句。
“这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于得水激动地望着身边的每一位知青战友,“大家说,对不对呀?”
“对!”知青战友们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对于曾经的青年点点长,于得水此刻感慨良多,甚至有种想哭的感觉:因为战友们的这个回答,是他担任点长期间从未听到过的,他也知道那个时候战友们从来没有把他这个点长当回事;这次情况有所不同,他是沾了贵发大叔的光。
“那我就放心了。”丁贵堂满意地点了点头,“相信你们贵发大叔他也能感受到的。我估摸他的灵魂这会儿就在咱们身边转悠呢。”
“怪不得呢!”吴庆义故弄玄虚地说,“就在刚才,贵发大叔还站在这儿和我说话,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呢。”
“你小子就能顺沟溜屁编瞎话!”丁贵堂瞅了吴庆义一眼,“他都跟你说啥了?你编出来给大伙儿听听。”
“你们还别不信,”吴庆义煞有介事地说,“当时贵发大叔像阵风似的飘到我跟前,笑吟吟地朝我伸出双手。我也赶紧握住贵发大叔的手,可是我却丝毫感觉不到他那双手的存在,我的手像是握住了一团棉花或者说是空气。他这样对我说:‘庆义呀,贵发大叔谢谢你啊!’我说:‘您太客气了贵发大叔,我吴庆义有啥可谢的呀?’贵发大叔说:‘谢谢你小子帮我挖了墓穴。’说完这番话,他就转眼不见了。紧接着,我又听见贵堂队长您在说‘他的灵魂还在咱们身边转悠呢’这句话。”
丁贵堂朝脚下啐了一口,揶揄道:“妈了个巴子,你小子也太能编故事了,就凭你胡吹乱嗙的本事,把你搁在丁家堡这一亩三分地真是太屈才了。”
这一老一少的对话,惹得那些原本过来吊唁的知青们忍俊不禁。
秀敏在一旁听到大家的这些话,伤心的脸庞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笑容来。
“对了,贵堂队长,还有一件事情。”刘建军用征求的目光望着丁贵堂。
“那就说出来听听。”丁贵堂做出倾听的样子。
刘建军说:“我们想给贵发大叔守灵。”
丁贵堂踌躇片刻:“那就明天晚上吧。今晚管亮和秀敏,还有玉庆、玉胜哥俩守灵就行。”
话音刚落,八名女知青就将目光集中到秀敏和管亮身上。女人天生敏感,尤其是在备受压抑、蠢蠢欲动的怀春季节里,她们总是乐此不疲地从每一对疑似恋爱的青年男女脸上瞧出端倪——那是造物主赋予她们的一种特殊潜能。于是在彼此之间心领神会的一笑里,都不约而同地释放出她们对秀敏和管亮发自内心的美好祝福。
与此同时,秀敏和管亮也似乎从她们的眼神当中捕捉到了这样一种美好的祝福,只不过此刻他们两个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一点上,管亮甚至比秀敏还要忸怩不安:他的脸颊涨得通红,眼睛不敢直面大家,样子看上去像是偷了别人家的东西,被人当场捉住了似的;而秀敏便是被他偷去的那件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