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女人的醋性

　　白兰还有一件心事，她至今都在单身。上中师期间，她寻对象挑花了眼，在她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把绣球抛给谁时，明眸正眼的小伙子相继落入他人情网。好的她错过了，条件差一点的她又没看上；来到乡下后，她觉得找个公办教师也不错，一有机会随时都可以双双飞走。她认为就凭自己的条件，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找个可心的应该没问题。
　　让她没想到的是农村学校里的小伙子确实不少，但绝大多数是民办教师，并且民办转公办又难似登天，她一直没有发现一个合适的。眼看着岁数年年见长，这样下去不就把婚事给耽误了吗？她失望了，盼着能早一天离开这里。正像何校长他们认为的那样，她可不想留在农村，农家小院里的猪粪味儿可不好闻！
　　又到了发工资的日子。金老师主管学校的财务和工资发放工作，他身边围了一圈人。
　　新参加工作的人，每次领工资都会很兴奋，白兰自不例外。她领完工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把手里人称大团结的十元钞票对着明亮的窗户展开，一张一张细看。她是在认真欣赏她的收获。那是她脱离父母的供养，开始走向经济独立的骄傲，是自食其力的光荣，是自身价值的体现。
　　一个坐在于素珍北边、名叫左林的中学教师正目光侧视着白兰。此人长得瘦脸猴腮，这会儿他露出两个大半个白眼仁儿，眼神保持在溜边斜视状态。他现在的神情说明，他眼馋的可不仅仅是她手里的钱。
　　坐在白兰对面的叶秋枫，抬起夹着钢笔的右手，用弯曲的食指轻轻碰一下自己的鼻子尖。他对来自她身上的香味儿比钱更敏感。虽然他的这一举动并不明显，但还是被她瞥见了。她只是微微一笑，显然她的注意力并不全在钱上。
　　“李彩凤，你的补助费再凑合点儿也够买件好衬衫了。咱俩这个星期天去趟县城商店呗，我帮你挑，你总穿这身儿松了吧唧的多土啊。”白兰冲着正往钢笔里抽红墨水的李彩凤说。
　　“不去，你每月发五十多元，我才领四块钱，哪能跟你比呀。”李彩凤苦笑一下。
　　“叶老师还没有补助费，是吧？等到有正式民办编制就好了。”白兰把目光转向叶秋枫。领到钱，人一高兴话也多起来。
　　“也、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有这样的机会了。”叶秋枫叫人奇怪地出现了口吃。
　　“英语老师这么缺，肯定有机会。”白兰说。
　　“听说还得考试。这种考试难吗？”叶秋枫问。
　　“难啥呀，一个破民办老师谁管呐？”李彩凤插言道。
　　叶秋枫看向李彩凤：奇了，看她平时的表现，她挺喜欢这份工作的，怎么会说出这种自轻自贱的话呢？是让白兰的钱给晃的吧？
　　“也不是有一个要一个，要是参加考试的人多了，也是有竞争的。”白兰用提醒的口气说。
　　“听说你的英语是自学的？”白兰又问。
　　“不是，是跟收音机学的。”
　　白兰扑哧一声笑了。看她的神情，一定觉得他在她面前发慌的样子很有趣。
　　他的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白兰长得漂亮，又很会打扮，不光是公办教师，还是城里姑娘。所有的这一切，都让他觉得她是那么阳光，那么高高在上。他喜欢看她，却又不敢多看，因为心虚才说出那句听着可笑又像有意戗白人的话。
　　正在他为刚才的话感到难为情的时候，左林拿着《生理卫生》课本走向白兰俯下身子问：“白老师，这个字念什么？”他的鼻子都快挨到了她的左脸上。
　　她朝课本上看一眼，是个“踝”字：“这个字啊，我在小学课本上见过，是踝骨的踝，挺难的哈？”
　　“哦，我还以为念颗骨呢。”他受了美女的嘲讽，转身临走前竟然还无趣地补充了一句。
　　何校长的办公桌横着顶放在中学组的最北端，脸朝南处于中学组的首席位置上。他左前方的座位是金老师的，右前方的座位是吴主任的。左林就坐在吴主任南边。对左林刚才的表现，何校长看得清清楚楚。他微微一皱眉，又继续看他手中的历史教科书。何校长眼睛里深藏的厌弃和无奈，是因为左林刚才的表现，还是另有隐情，这可不是初来乍到的叶秋枫能看得出来的。
　　“吱扭”一声，李彩凤退后一下她的椅子，看看白兰，又斜眼看看叶秋枫，脸色不悦地起身出去了。
　　上完间操，叶秋枫站在操场南边朝西南张望。那里有个下陷的洼地，底部有个水泡子；在陡坡下边有六个泉眼，终年不断向外涌出清冽的泉水。泉水最终通过数条七叉八叉、像干树枝一样的水道，流入南面地势更低洼的水泡子里。传说天上有青龙来过这里，于是得名龙泉泡。当初闯关东开荒种地的人们认为这里风水好，是个福地，就半围着泡子盖起窝棚或支起马架子，后来发展成一百多户人家的村庄，并取名龙泉屯。东北解放后，当时的青龙区人民政府为附近村民建起了学校，也就现在的这所学校。
　　叶秋枫正看得出神，李彩凤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身边。她犹豫了一会儿，对他说：“白兰太爱干净，每天学生放学打扫卫生，她都捂鼻子皱眉的，老嫌屋里起灰泼水的土腥味儿，这破学校根本就留不住她。瞧她领了工资的显摆样儿，你还跟她聊呢，聊啥呀？你没看出她瞧不起我们这些农村老师吗？”
　　哦，他恍然明白她先前为什么不高兴了。他觉得李彩凤看事比他透比他快，他很笨。其实他真的很笨，他很笨地相信了她生气的理由，相信了她说的那个假使存在的表面原因；而那个更深层的、更值得他去想明白的原因——女人的醋性，却被他昏头昏脑地给忽视了。
　　临下班前，何校长说该秋收了，通知大家明天带镰刀来上班，准备收割校田地里的大豆。呵，这学校，破事真多！何校长真快赶上生产队长了，叶秋枫在心里暗自嘀咕。
　　龙泉村村委会拨给学校三十亩地，取名试验田，其实就是为了填补学校办公经费不足的缺口，也培养了学生热爱劳动的好习惯。
　　由于全校师生的精心侍弄，外加慈悲的上苍帮忙，校田地今年秋天的收成不错，枝上的豆荚个个都胀鼓鼓的。学校雇用村民的马车把割完的豆枝拉回来，铺在了大半个操场上。翻晒三天以后，何校长一大早从村民家雇来四匹马和配套的石头磙子，接长头匹马的缰绳牵在左手里，右手摇起编成麻花状的竹鞭子，嘴里吆喝着甩得鞭稍子“啪啪”山响。四匹马在铺成大片圆形的豆枝上，仰起头画着圈地欢跑起来，石头磙子碾压过的豆枝上飘出一溜白烟。
　　白兰没见过农村人打场，站在场边上笑着看个没够。有匹马跑着跑着高高地撅起了尾巴根子，白兰正好奇，见那匹马边跑边开始往豆枝上拉粪蛋子，她一咧嘴，做个怪脸扭身走了。
　　到下午扬完场，看着一袋袋大豆入库，金老师高兴的不得了。他从一个还没扎口的麻袋里抓起一把豆子，仔细扒拉着看。瞧他那个喜滋滋的样子，好像这些黄灿灿、饱满圆滚的大豆都是属于他的。为庆祝这个小收成，也为犒劳这些为割豆子、拉豆子、打场、扬场，一连忙了几天的教师们，金老师在场上向大家宣布：“今天大伙就不要回家去吃了，都累了一天了，由学校来安排晚饭。”
　　村长朱宇鸣被教师们一心为公的劳动精神感动了，又听说那个城里来的女教师，一个那么爱干净的姑娘，虽然奇特地戴了个大白口罩，还兜头蒙面地包了条红纱巾，却也跟着在尘雾中忙来忙去。农村人打场，灰尘弥漫飞扬，连鼻孔带耳朵眼儿，哪儿都别想干净。瞧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样子，着实不容易；另外再过几天就到中秋节了，教师们自家的豆子还都长在地里，有的已经干得炸了豆荚，为学校，他们可是一点怨言都没有。知道学校要给老师们安排晚饭，他对村上的伙夫老迟吩咐道：“学校不比村上，能整出啥好吃的？给他们买五斤猪肉，七斤粉条；再去龙泉泡捞四条大鱼，小菜你看着买，都稀烂贱的，看他们一个个跟馋猫似的。”他还让老迟把村上的武汉大米给教师们送来一盆。可别小看了这盆大米，那在当时东北农家的餐桌上可是少见的稀罕物。
　　在金老师的组织下，大家一起动手，刮鱼鳞、切肉、摘菜、生火、捞饭，一个个连说带笑忙得别提多快活。
　　饭菜齐备，碗筷上桌，大家相互谦让着围坐下来。心情极好的金老师，破例从他那个总锁着黑锁头的黄卷柜里拿出一瓶人称“老头儿蒙”的高粱酒。这是一种度数很高的烈性白酒，瓶外的商标图案印着一个鲜红的高粱穗子，据说上年纪的老头儿喝了它就会醉得晕头转向，连老伴儿都不认得。别看就一瓶，这可是金老师专为接待中心校领导特备的。
　　没水杯的用碗，葛向阳见了酒比见老婆都亲。在金老师给他倒酒的时候，他挺起脑袋朝前勾着脖子，两眼盯着自己的小碗，脸上的麻子似乎比平时更明显了。金老师格外给他多倒了一点，还宽容地笑一笑。吴主任见自己碗里的酒没有葛向阳的多，他垂着眼皮，神色不悦；瞥见何校长碗里的酒好像还不如他的多，他的表情又恢复常态，转过脸和身边的杨飞岳闲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