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水远“病”了

　　半夜里黑灯瞎火，一行人跌跌撞撞把宋水远送到医护站。医护站设在贺家头的河堤工地上，是征用路边一家单独的民房改造而成。
　　敲门，门开了。里面值班的年轻小伙子歪着嘴打了个很大的哈欠迎接他们。
　　他把宋水远安排在病床上，用手在他肚子上按来按去，边按边问他疼不疼，宋水远哼哼叽叽的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医生又打了一个哈欠，说不打紧，不是阑尾炎，可能是吃坏了肚子……吃点土霉素就好了！
　　宋水远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睁圆眼睛叫囔道:“我都拉稀一两天了，浑身无力，肚子一阵阵的痛，这不是痢疾是什么？你以为我没读书不懂医的！”
　　年轻医生楞住了。他本来是大队里的赤脚医生，天天背个药箱为村民们打个屁股针递点感冒药什么的，前不久被调到河堤医护站来。他不懂也没条件做大小便化验，更说不清拉肚子与痢疾的区别。今天碰到个懂医的，说不定他是祖传或者自学医书的。
　　医生回个神来，低声问：“大便是干的还是稀的？”
　　“稀咕隆咚的，明天拉给你看，比痢疾都严重……哦哟，又疼起来了，你摸你摸！”
　　医生伸出手摸一摸，好像摸到一股气在肚子里翻腾。他点点头，回药柜里又取出一小瓶药，说是抗菌消炎的。他严肃地把队长拉到一边，用眼梢撇一眼床上的病人说：“队长，他肚子里不消停，好像是痢疾……建议他休息三天！”
　　队长翻动他的白眼珠，对医生的建议十分不满：“三天？你好大方！打一个哈欠开口就休三天！拉肚子休三天呵？”
　　医生也是有个性有尊严的。他扭头不动声色道：“那您明天派两个人把他送到沙市医院去检查！”说时，又用手捂着嘴闭着眼晴打个哈欠。
　　宋水远把他们的对话都听在心里，心里像明镜似的亮敞。他突然大叫一声:“唉哟，好疼，像娃儿在肚子里拱！六叔，你明天带我去医院检查，我万一是阑尾炎或者肚子里长瘤子，说不定要动手术呢！”
　　队长一摆手当机立断:“听医生的先回去休三天再说！三天之后还疼的话，去会计那借几块钱到医院做检查，检查不出病来，我……我踢死你个狗日的！还娃儿在肚子里拱？我看你就是……”队长从绷得紧紧的脸上挤出一点笑，把后面要说的话吞进肚子里去。
　　“我这两天一趟趟往茅坑里跑，我愿意去闻臭吗？我是带病坚持战斗在挖河修堤第一线！”
　　队长想这两天他可能是真的闹肚子了，好在昨天没点名批评他。要是把他说屈了说狠了，他到医院检查出来是拉肚子或得了痢疾，看你这个当队长的如何揩这个臭屁股？
　　去年裴五儿在堤上被几个大男人打了，彭老幺耿耿于怀宁肯让女婿离开倒口湾。这一次他女婿要是又出一点什么事，你张老六又有多大脸面？结不成亲家也不能成冤家呀！
　　想到这，队长缓和口气笑了:“还带病坚持呢！那年底要评你为五好社员喽？”
　　“我不要，一张破纸，一分钱都不值！”宋水远像个孩子一样嘟囔着嘴说。
　　见队长口气暖和了一些，彭老幺连忙给队长递一杯水:“他六叔，娃儿才二十一岁，一口气在堤上干了五十多天是不是？他什么时候装过狗熊扯个歪板眼的？”
　　队长鼓起眼睛朝彭老幺横一眼，然后朝医生苦笑着扬扬手，示意他开病休单:“你说几天就几天喽，你手上权力还不小！我那边工地上差人差的喊，这完不成任务都回不了家！”
　　医生坐在椅子上出示证明，他自言自语的又好像说给宋水远听：“我只有这么大的权限！超过三天假要报河堤指挥部的！”
　　宋水远要爹拿杯水来，他当着众人的面一伸脖子喝下药，然后歪着身子对大牛说：“牛儿，来扶我一把，去茅坑！肚子好疼，腿子没得四两力！”
　　
　　不远处鸡叫了，狗也跟着汪汪吼叫着。一行人辞别医生留下水远继续观察，队长再三交待医生，要他看好水远，等天大亮了肚子不痛了才能回去，有民兵巡逻的！医生和水远都满口答应，队长一行人这才回宿营地去。
　　二林有气无力说:“六叔，我明天多睡半天可以啵？要不哪有力气挑泥巴的？”队长从鼻孔里哼一声。
　　大牛闷声闷气地发牢骚：“我肚子哪么不疼的？我肚子痛也可以回家呀！奶奶还躺在家里等我回去呢！也不知她还能拖多久……六叔，您让我回去看奶奶一眼，可以不？”
　　彭老幺咳嗽两声，高一脚低一脚往前走。队长一句话也懒得说，他感觉背心里寒气重，喉咙发燥，心里堵得慌。这个宋水远，真不亏是多读了几天书的，一肚子弯弯拐拐的肠子，把我们都绕进去了。你明知道他在耍滑头装病，却没办法揭穿他。小子，这次算你赢了！
　　又走了半里路，队长回过头来对大牛说:“你回去要不要电筒的？刚才你应该要几颗药带回去给你奶奶的！记住，吃中饭了就返回来啊！”
　　大牛又惊又喜连声道谢，他声音颤颤地说：“六叔，我不要电筒，半夜里走路越走越亮的。我中午就回堤上来，难为您家！”说完，一转身就不见了！
　　又走了百把米远，三个人这才发现河堤上起雾了，雾从地里头长出来的，如烟子般弥漫扩散着。河堤底下的一层浅浅的水白亮亮的，河堤上新挖上来的泥巴黑漆漆的，这会儿全都被大雾包围吞食了。
　　彭老幺总算舒了一口气。他知道水远心眼活，真真假假耍了手段糊弄人，队长也识破了他的计谋但还是放了他一马。唉，也怨不得水远，五十多天呵，你张老六就不放他回去休息一天！你这是逼得他唱的这出戏！
　　这一段路一走一滑，彭老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队长伸手赶紧拉他一把。还好，那条残腿在泥泞的地面撑住了，人也没摔下去。
　　走在前面的二林扭过头来说:“什么时候才能挖完这条河？每年挖每年挖，田里的事刚完了，又接着挖河。一挖就是几个月，累死个人哩！”
　　队长说:“修完了河，就要修漳河水库，还要挖一口大鱼塘。哦，老幺，规划上标的大队鱼塘就在你家大门口，与张兜子门口的水塘打通合并。扩大挖深，养鱼养藕。再过几年，大家伙过年就可以干塘捞鱼了，每家每户都有鱼吃了！”
　　二林轻轻地哼一声:“想得美！先交国家交公社完成任务，让街上人吃饱喝足，跟稻谷一样一车车交上去！你泥腿子一根，过年能分几条鲫鱼几个虾子就不错了！”
　　雾越来越大，队长举起手在嘴边哈口气，顺手把不远处倒下的一杆红旗扶起来，用力插在河堤的斜坡上。天就要亮了。他知道等太阳出来的时候，雾就会散的，雾散与不散，新的一天已经来到了！
　　
　　队长他们走后，水远不再伪装成肚子疼的样子了。装的时间长了肚子肌肉很紧张，说不定真的肚子疼起来就麻烦了。他大大方方放了个屁，侧着身子睡在窄小的病床上，然后把一条白被子拉到肩膀这儿来。
　　他看见医生在另一张床上躺下，身上盖的是从家里带来的白边红花被子。水远迷迷糊糊的刚要睡着了，那医生的声音却把他吵醒了:“我看你是想女人了吧？”
　　水远毫不客气地回敬:“你才想女人呢！”
　　“我就是想女人，我他妈的结婚一个月就被他们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揪来上堤，你说心里好不好受？”
　　水远见医生并无恶意，就平躲着两眼朝上与他说话儿:“我女人怀孩子再过一两个月就要生了，我想她也没用……你家里的长得好看啵？”
　　“她长得不怎么好看，但我们从小长到大，怎么说的？青梅子竹马。我每天一闭上眼睛就想她。”医生几句话说完了一个完整的爱情故事，他最后打个哈欠，随手拉熄了灯。
　　灯熄了，水远的眼睛彻底睁大了。他捂着心窝子审问自己，他并不是特别想三秀。自从结婚到了倒口湾，他要想的事太多了，三秀的房子是比别人家的大一些，但她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只有三秀一个硬劳力只有她一个人每天拿十分工。他一来到倒口湾，就像套上轭头的牛，只能一步一步埋头负重往前走！
　　可无论他怎么努力怎么做，老丈人都是一张冷冰冰的脸。还有倒口湾的这些女人们，只有聚在一起做活儿，时不时就要说到五儿。五儿怎么勤快，五儿怎么和气，五儿怎么对秋米好对桃儿好。唉！这五儿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水远想来想去还是想到三秀了，她肚子里揣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如果生下来是个男孩，三秀可就扬眉吐气了，水远可以保证她脸上的几颗酱油麻子都会笑开花！这个家太需要一个小男娃来撑脸面了。其实水远是比较喜欢女孩的，他在宋家沟时天天跟两个侄儿一起玩一起长大，他们有什么好？好吃，说谎话，把尿撒在床上……水远一点都不觉得那两个小东西带给家里多少好处多少快乐！但如果这次三秀真的生了个女孩，倒口湾的人个个都会说他没本事，他宋水远能跟裴五儿比吗？
　　
　　水远细数着医生细弱而均匀的鼾声，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