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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竞唱新声(三)

作品名称:风簾翠幕柳耆卿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20-07-20 15:57:44      字数:4770

  三
  见那和尚进到屋内,便只在门口站定,不再向前,不像是生事模样,两个随从便也不远不近的站在后面盯望着这两个方外之人,拉好架式戒备着。
  “柳七兄在不在?好久没听到唱柳词了,”和尚爽朗的朝向屋里大叫:“还不快出来迎迎老朋友。”声若洪钟,只是扫眼之间已看到没有柳七,便觉扫兴。
  在酒楼歌肆见到和尚、道士用不着奇怪。和尚、道士也是这大宋国朝的宠儿,市肆酒楼、街巷坊市,和尚道士寻常可见,也是汴京城的一道风景。酒楼也不欺客,不管你吃饭与否,均可任你出入,当然骗吃骗喝的也大有人在。
  真宗皇帝信道,因此道教佛教并盛,汴京城内道观、佛寺极多,随处都能见到。
  较有名的寺观如州桥附近的大相国寺,新宋门里街北的上清宫,太庙南门的观音院,上清宫后面的景德寺,开宝寺在旧封丘门外斜街子,天清寺在州北清晖桥,繁台寺在陈州门里,州西金水门外的兴德院和瑶华宫等。还有长生宫、显宁寺、兜率寺、地踊佛寺、十方净因院、浴室院、福田院、报恩寺等等佛寺道观也都很有名。此外还有专为准予外放的宫女准备的道观,如州西洪桥子大街的太和宫禁女道观、班楼北边的洞元观,都属于宫禁管理的女道观。
  据说东京城里有名的寺院道观有二十余处,其他寺庙观院庵堂有六十余处。另外还有若干座袄教、拜火教的教堂,也是政府专门批准设立的。
  凡有寺庙的地方,常年香火兴旺,再加上市民家中设的神位也要供香,东京城的火灾历来是极大隐患,也是历届开封府尹最为头疼的头等大事。
  黄算盘始终躲在厅内侧廊下,一门心思要把今天的夜宴办好。自安排好各楼客人、厨下诸事后,他把主要精力都放在这座楼内,全神贯注的注视着人们的一举一动。门口刚才发生的事情,他看了个一清二楚,别看他不懂武术气功,但是他看人的眼力毒得很,两个随从一拦一退之际,他已看出这二人吃了亏。
  一见有不速之客来到,来的又不是寻常客人,老黄不敢怠慢,赶忙趋步走到和尚面前,皮笑肉不笑的嘻笑着道:“原来是两位仙客驾到,照顾不周,得罪得罪。只是今晚店里人多,安排不到多有怠慢,请多担待,既来化缘,定不会让二位空手而归,嗬嗬,请随我到那边厢去。”说着就向外推人。
  “你以为我们是到你这儿化缘来的,我们就不能到这酒楼吃顿饭喝个酒?”
  “哦,您二位要是来吃饭喝酒,这栋楼可就没您座位了,这整栋楼已经被别人包下了。麻烦您老移移步跟我走,我到那边楼上给您两位安排个桌,”黄算盘死乞白赖的哄劝着和尚道士,“而且是我们酒楼请客。”
  和尚哈哈一笑,“看你尖嘴猴腮的倒挺会来事,告诉你,我们今个儿哪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个人。真要说我们来化缘也可以,我们僧道二人今天来是有这个意思,但我一不化金二不化银,三不化酒食,我今日要找的施主是柳七,听说他今个儿来此矾楼,贫僧特来向他化首新词。”
  “咳,我当什么事呢,一首破词还值得去化,化点儿真金白银拿回去,还能解解穷气。”
  “破词?那你给我填首看看,我也不论好歹,你写下来,我拿了就走。我和尚金银也化得,剩饭也化得,和尚眼里都一样。”
  老黄咧咧嘴,“甭说让我填词了,我连唐诗都背不下两三首。”
  “那不结了,这儿就没你事了,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和尚扭头望向公子那边,问道:“刚才门外听得有人歌柳词,不知是哪位所唱?”
  众歌女听到和尚说来化柳七词,都禁不住相视而笑,和尚道:“莫要笑,许你等来得就不许我来?和尚化缘走遍天下,哪里不可去。你们肯定有见过我的,我经常披着一袭破衲衣到歌馆持钵乞食,施舍多少,贫僧并不在乎,贫僧化缘时只说一句话:‘不为俗情所染,可以说法为人。’你们都听过吧?”
  见到有人点头,和尚又道:“我和尚虽是方外之人,只是尚未修练到家,仍未能免俗,听知柳兄今晚要来矾楼,我特意换身新衣裳来会他,想到见面时给他长长脸,省的他又埋怨我。”
  满厅的人听和尚说话,从话里听出好像他和柳七还很熟,眼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本来他刚进门时人们还不觉怎的,这时听他嘴里说出“新衣裳”一词,登时爆发一阵大笑。
  这也叫新衣裳?只见他这身黑不黑、灰不灰的袈裟上,补丁摞补丁,还有两块红的、绿的补丁缀在上面。也别说一点儿新的没有,腰部那有一块新布像是新缝上去的,格外扎眼。
  等大家笑够,和尚对那众女子说道:“我且问你,你等不好好待在北曲南曲那温柔乡里等着客人上门,到这酒楼何干?恐怕不单是只为到这里来挣缠头吧。着啊,那位施主说想见见柳七,既是想见柳七一面,那和我是一个想法。”
  鸨娘李玉见和尚打搅了刚刚起来的气氛,便走上前来一拉和尚衣袖娇声道:“哎呦,没看出来,原来竟是个花和尚,你这花花心,和我们这些如花似玉的姑娘们倒有一比。”
  这样一来,众歌女更是乐不可支。李玉又道:“不如你跟我去到那边没人处我们慢慢聊。”
  这和尚也不恼,笑道:“不怕你夫君吃醋?”
  李玉道:“甭提我那一位,提起他我就来气。他这会儿还不定扎到哪个野鸡窝里去了,他若是懂得吃醋那倒好了。”
  这时一旁在廊侧看热闹的一群艳妇也围了上来,其中一个胖妇人凑过来打趣:“就他那老公,你问他知道醋字怎么写么,原来也是个富家子弟,仗着家里有点儿糟钱,成天吃喝嫖赌,钱都糟蹋得差不多了,现在靠着玉姐养活。大字识不了几个,白字倒不少。我听玉姐说,有一次大吵大闹后,他睹气的在纸上连着写下‘可浪可浪可浪’几个大字,还气人的说:我走喽,逛窑子去喽。他走了,玉姐这一整天就对着这几个字发愣,琢磨来琢磨去,直到晚间他回来也没弄懂写的是什么意思,问他。他搔头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什么‘可浪?’我写的是‘可恨’,是你气坏我了,我才连写三个‘可恨’。气得玉姐哭笑不得。后来玉姐向人说了这事,忘了是谁当时就作了首诗,诗是这么写的:‘何事可浪?令妾抓狂。有婿如此,不如为娼!’”
  听到这里,楼内已是哄堂大笑,就连那边始终端坐的公子也不禁莞尔。
  李玉脸一红道:“休要听她胡吣,去,于姐,快回你那包厢去。”说着向外推那妇人。和尚看着两个妇人打趣,笑道:“方外不必戒酒,但须戒俗;红裙不必通文,但须得趣。我和尚今日没有白来。”
  这个鸨娘李玉就是当年那个与秀香一起在香玉楼的那个李玉,时过境迁,也许是结婚生子的缘故,年龄虽然并不很大,身体却胖了几圈,几乎找不到当年那个当红歌女的影子了。
  那时有两个在歌女群里一呼百应的人物,一个叫柳七,一个叫朴成。柳七将李玉叫做“玉婆娑”,朴成称她为“玉如意”,可见李玉的美貌、才气和可人。
  她从朴成那里赚了不少钱财,急流勇退,从良嫁人。本想嫁个好人家,没想到夫君是个破落子弟,整日游手好闲,走花街串柳巷,反倒要靠她养活,她只得重操旧业。
  众人笑罢,那公子对和尚道:“你是哪里来的和尚,出家人应该耳根清静,到这酒楼歌肆何干?”
  和尚面向公子打个稽首道:“贫僧乃是杭州灵隐寺的挂单和尚,法号法明,我和尚到这里与在庙中没有什么区别,和尚眼中都是一样,就如你和她们”,一指众歌女,“在和尚眼里都是善男信女。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句话早已为我佛门专用。事实上只要胸中一点真灵在,又何妨怕谁说是花和尚。”
  “既是佛在心中,何不只在庙中吃斋念佛?”
  和尚道:“和尚走街串巷游走四方,实也是普渡众生,何必拘泥于整日阿弥陀佛,于世无济。我曾于数年前在杭州与柳七相遇,意兴相投,也是机缘巧合爱上了柳词,每日必吟柳词,成了我必修功课。于中逐渐体会出柳七的为人、品味、志趣,谈吐间感觉这个人果然是性情中人,绝非表面给人的‘京城浪子’的形象,所谓其词俗正说出他真心待人不分贵贱的真率性情。说柳词俗,其实越是读的多,越觉得俗而不腻,总像是品茗,一股香气萦绕口中。不像一些人平时一脸的仁义道德,实则一肚子男盗女娼。和尚说话直来直去,像这位,”话锋一转,一指那旁坐着的中年随员。
  那人不待和尚开口便接道:“像你这样的修行,一袭破袍整日出入这歌楼酒肆,还要装作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有道高僧的样子,就不怕扰了这佛门清静?”
  和尚也不恼,笑道:“施主莫要语带机锋,禅语里哪句都带着机锋,和尚整日修习的就是这个。佛门之内人山人海,每日里善男信女往来不断,庙内外熙熙攘攘赶集一样,照你看那不是扰了佛家清静?佛家清静只在自己心中。不似你表面上清静无为,心地里却未必清静下来。看你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何必到这里来受罪?如若身不由己到了这种场合,既便放不开,也应逢场作戏,没必要摆出一副假道学的样子,扫了大家的兴。和尚这样说太罪过,多有得罪。”说得那个中年人脸上一青一白,只是看了一眼旁边的公子没有发作。
  一旁的青年随员却接过话去:“和尚不要光说我们假道学,只怕大和尚嘴上是这样说,但置身在这脂粉丛中,心里想的怕是另回事。我倒听人说起这样一首诗,说出来和尚别见怪。”
  和尚笑道:“施主且慢,其实你要说的什么,和尚已然猜到,你心里想的那首诗就是和尚我作的,我说完了,如不是,请你再说,可好?”和尚随即诵诗一首:
  春叫猫儿猫叫春,听他越叫越精神。
  老僧亦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
  吟完见青年随员点头,和尚也便向那中年人打个稽首又道:“我和尚由此便一直喜欢柳词,现已搜集背诵几十首,也许有朝一日,化的缘够了,不去修庙,帮他出本词集也未可知,和尚真能完成这个夙愿,那才是天大功德。不要笑话,若论唱柳词,和尚敢说大话,不输与这满城歌女,似这汴京城里一些歌女所唱柳词,有些还是我和尚教会的。”
  一旁的佳娘刚才始终专注着这热闹场面,这时才回过神来,突然惊喜的道:“原来是大和尚,这几年来找的你好苦。”
  转头又对公子说道:“这和尚所言不虚。我与这大和尚倒有一面之缘,当年游春时就是这大和尚,柳七郎写完词后,解说了两遍,和尚便按节拍演唱,音韵之准,抑扬顿挫,连柳郎都赞叹不已,夸这和尚颇精音律,只是出家当了和尚可惜,我就是跟他学唱了此词。”
  说罢对和尚深施一礼,又问道:“大师傅您刚才说了听人唱柳词,那就是我唱的,和尚看我唱得有些长进否?”
  和尚这才想起确有此事,夸道:“的确大有长进,怪道在院中听唱,竟以为柳兄真个在屋内指点。”
  公子又问:“既然和尚为柳七而来,那么这位道兄与你一起所为何来?”
  和尚道:“这位道兄法号王喆,来自四川青城山,也颇精音律。”
  “这可倒好,和尚逛歌厅,道士通音律,你们难道整日价就来往于花街柳巷,修习这个吗?”
  道士王喆作色道:“此话不能这样说。向者真宗皇帝崇尚道教,大兴宫殿,迎天书,东祀西巡,未曾说道士无稽。且我记得我师祖对我说过,真宗御屏风上就书写着四首《玉楼春》词,我师傅经常诵之,我只记得几句,一首是‘昭华夜醮连清曙,金殿霓旌笼瑞雾。……卜年无用考灵龟,从此乾坤齐历数。’二首道:‘凤楼郁郁呈嘉瑞,……几行鹓鹭望尧云,齐共南山呼万岁。’第三首一句记不得了。四首有句:‘归心怡悦酒肠宽,不泛千锺应不醉。’据说真宗皇帝始终后悔此词不知何人所作,只是听宫内人传唱,喜极,便御书在御屏上。很久以后,我才于街市上听有人说道:‘谁似填词柳七郎,玉楼春词写御屏。’连先帝真宗都爱不释手,贫道诵诵又有何妨。”
  公子听到此,侧望一眼中年随员,中年人不易察觉的微微点点头。
  公子道:“即是这等喜爱词曲,你们能否填词度曲呢?”
  这时一位歌女上前拉住和尚衣袖摇着道:“真格的,花和尚可否给我填首词呢?”
  和尚轻轻扯开袖子道:“这词嘛,我填出来怕人笑话,特别是怕柳七知道了笑我和尚,送你首诗吧。”
  那歌女高兴得直拍巴掌,和尚眼眉低垂,沉吟片刻,声音仿佛是在念经:
  多谢尊前窈窕娘,好将幽梦恼襄王。
  禅心已作粘泥絮,一任东风上下狂。
  和尚吟罢与道士对望一眼,打个稽首对众人道:“不打搅众位雅兴了,告辞。”
  众歌女挽留道:“这柳七郎还没来,奈何就走?”
  和尚道:“没听说过徽之雪夜访戴逵事乎?乘兴而来,兴尽而去。何必再见柳七耶!”
  有的歌女仍不想放和尚走:“我们不知什么访戴之事,先别走给我们讲一讲。”
  和尚一指坐着的那几人道:“这几个人都非池中之物,你问他们好了。”又笑对李玉说,“况且有你这‘可浪’一事,足够我佛笑半个月了。”
  言罢一僧一道飘然而去,来的突然走的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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