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万金家书（1）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相比古代大诗人杜甫的这两句诗，有着更博大的忧国忧民的情怀，或许驻守在深山老林里的官兵们，就显得没有那么高尚、圣洁了。但那一封封的家书，那轻飘飘的片言只语，却是联结他们亲情爱意的唯一纽带，它的份量也足以抵上那万金之重。
　　本来，八十年代末现代的通信技术、设备已经十分发达，程控电话对于城市人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的玩意；然而，对于山里的汉子们来说，除了军用电话用于工作，对外的私人联系也只有那几分钱一枚的邮票了。也正因为如此，对于信使一样的通信员，官兵们都格外关注，更是格外地“溜须”。每日一次的取信发件，他们会用看明星的眼神瞄着通信员的身影，也会讨好和渴望地问上一句“有我的信吗”。每每此时，通信员都会高傲地回上一句“没有”或“拿烟来换”，发信权也成了他“腐败”的借口。然而，如果几场大雪盖下来，交通中断、对外失联，通信员也如同失了业一般，耷拉着脑袋望着天，咒骂老天爷断了他的财路，让他下了岗。
　　铁打的汉子，也是情感丰富的男人，一张照片、几页信纸、一个包裹，都会点活他们的精神世界，让周身的血液沸腾一番。“家书抵万金”，只有山里的汉子感触最深、理解最透。
　　
　　“德宝，我发现你小子最近不大正常呀，什么情况？是不是搞上了？”射击训练场，几位参加尖子比武的战士正在练着据抢、瞄准、射击动作。德宝检查了一圈，叮嘱了两句，坐在一个土堆上开始掏烟，准备美美地享受下。烟还没叼到嘴上，连长鬼影般地摸了上来，一开口吓了德宝一跳。
　　“连……连长呀，吓死我了。哪有的事呀，家里来的信，家书，嘿嘿。”德宝稳了下心神，假惺惺递给连长一支烟。他知道徐连长不吸烟，况且娶了媳妇后，更不敢沾染“吸烟”这种不良嗜好了。
　　“别打马虎眼，痛快给老子交待。”徐连长不上套，眼里不揉沙子，盯着德宝。他就觉得这小子自从休了两次假，回来后盯通信员比以前可勤多了；而且每次拿到信都浑身嘚瑟，还经常玩消失，绝对是有情况。
　　“真没有，老娘来的信。”德宝嘴还真硬，只要打不死，绝对不说。用手拍了两下土堆，“连长，坐下，坐下唠。”装出一副“心底无私天地宽”的架势。
　　“不坐，这地下多脏呀。”徐连长双膝一弯，蹲了下来。
　　“呀？！连长，嫂子厉害呀，这地上还脏？以前可……”德宝想着连长袜子不洗尽人皆知的“历史污点”，现在怕裤子脏可真少见。以前只要舒服，哪管屁股下坐的是啥。
　　“你小子不服管了是不？说你的事，别扯上老子。不说实话吧？老子让通信员把信统统他娘送到我的办公室去！”徐连长可不信邪，他有杀手锏。什么违法违规的，只要在连队这一亩三分地上，他就说了算。
　　“别！别呀。我说，我说。是……是同学，嘿嘿，同学。”德宝再也绷不住了。
　　“女同学？”
　　“嗯。”
　　“谈恋爱？”
　　“算是吧。”德宝一脸的媚笑。
　　“他娘的，好事还藏着掖着的？嘿嘿，比老哥强，不用组织。”连长一抹脸，“干啥的？”
　　“镇上的小学老师。教语文的。”德宝脸上露出了自信和得意。找个老师，还是语文老师，写起信来净捅词，整得心里痒痒的。
　　“好，知识分子，好！漂亮不？”徐连长不觉得自己脸皮厚，不刨根问底不罢休。他也真把自己当成了家长，要好好替兄弟们把好选媳妇的关。
　　“这……这……”德宝可不知如何回答了。
　　“这个屁。拿你嫂子比，哪个漂亮？”徐连长也似乎豁出去了，搬出了自己的媳妇。
　　“那……哪有嫂子漂亮呀。”德宝只能这么应付着说。这里面的道道他可是门清，别得罪连长，咋说都不过。
　　“那还找个啥？换！咱德宝就得美人配，赶不上你嫂子，统统换。”也不知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被徐连长这么一说，德宝这心倒是蛮甜的。
　　
　　德宝掐灭了烟头，这心里可有些七上八下的。他既希望连长知道自己有了女友，又担心木匠多了盖歪房子，说三道四干扰自己的判断。处对象不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嘛，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这可没法比；可不能让这位“匪”哥一家伙掺乎多了，还是先躲为上。于是，冲连长“嘿嘿”一笑：“连长，我再去检查下这帮小子，别趴在那里睡着了。”说完起身拍屁股就想溜。
　　“哎！急个屁，让那帮小子练着，老子看谁敢偷懒。对象照片给老哥看看，把把关。”徐连长可不想放走自己的部下，他可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好兄长。
　　“连长，我能把好关，就不麻烦你老人家了。”德宝还想着迈步。
　　徐连长一把揪住德宝的一只胳膊：“奶奶的，老子是过来人，你还不信我？消停呆着。”
　　“连长，你不是刚‘过来’嘛，还……还……”德宝被连长一扯，差点没坐个屁股墩，赶紧回头赔着笑脸。他知道这话可不太好听，别让连长误解了自己。连长好不容易结了婚，成了“过来人”，小看了他，自己不会有好果子吃。
　　“他娘的，刚过来那也是‘过来人’。老子早就吃过猪肉看过猪跑了，这姑娘要是不喜欢山沟，那你就趁早拜拜，别浪费感情细胞。”徐连长这‘过来人’的身份，还真让他挺有自信的。自己的经验，开始往德宝身上套。
　　“喜欢山沟！喜欢山沟！！那绝对没跑，人家是白毛女出身！”德宝趁连长不注意，一甩胳膊蹽了出去。
　　徐连长一撇嘴，心里发着狠：你小子鄙视老子“刚过来”？有让你服的时候，走着瞧。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都如同往常，每天都在等待盼望中过去，德宝小日子滋润着呢。靠写信联络感情，甚至是靠写信过日子，还真就成了山沟军人特有的一种文化现象；甭管能不能解决生活上的实际难题，至少这钢笔字可是练得不赖。肉麻的词句，酸溜溜的情话，在他们眼里那可是金玉良言。不过，最近有些反常，一周时间过去了，德宝的心开始翻腾开了。
　　按照俩人书信的邮寄时间来算，一来一往要半个月，时间间隔过长，于是两人默契地一周寄一封信，这样七天就能收到回信。两地书，还在遥远的途中做了一次“交汇”，算是多了一次“见面”的机会。
　　这天，德宝白等了一上午，家书没到，心里有些发毛。收音机里说，全国天气一片晴好，没灾没祸的，这信咋就迟到了呢？中午一过，下午根本不会有报纸信件。这一天的训练他都有些蔫头耷脑，只盼着第二天能早早看到通信员的身影，也早早听到通信员喊“排长，你的信”。
　　可算熬到了第二天，早饭一过，一阵哨响，徐连长带着德宝和几名比武尖子直奔靶场。今天是实弹射击，检验下这段时间的训练成果。德宝这心里可是凉了半截。靶场离连队有好几里远，除了中午吃饭，甭想回连队，如果有信可就第一时间拿不到了，这心里空落落的。
　　他瞄了一眼连长：“连长，打实弹？”纯粹是明知故问。
　　“是的，给我上点心，别出现危险。这帮小子见到子弹跟见到媳妇差不多，别他娘的‘突突’到身上。”徐连长扫了眼背着冲锋枪的四名神枪手；又望了一眼扛着两箱子弹的两名战士，眼光再次落到德宝身上，“德宝，你可要打起精神来，看紧点他们。”他就觉得德宝最近精神头不足，不点破原因，但必须得多提醒提醒他。
　　“连长，有点早吧？这时候靶场好像应该有雾，视线不好。”德宝瞪眼说胡说，他心里有鬼，眼睛四处踅摸着通信员。
　　“我说德宝，你这两天可精力不集中呀。你小子瞧瞧，这太阳足足的，还能有雾？不会你心里有雾吧？”徐连长瞥了下德宝，他可是心里明白嘴上糊涂。
　　“昨晚挺凉的呀。”德宝摸了下后脖梗子。
　　“你小子今天咋磨叽了呢？昨晚凉和今天有屁关系，走！”连长瞪起了眼珠子。
　　“是！”德宝一个立正，脚可是没挪步，眼睛还在四处瞟。
　　“走哇！光‘是’有毛用。”
　　“走！走！”德宝挪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连长，稍等下，我找通信员有点事。”他贼心不死，想和通信员打声招呼，有信送到靶场去。
　　“别找了，通信员早走了，上机关了。有事回来再说。”徐连长一催，德宝心里是全凉了。动了两下嘴唇，无奈地跟在徐连长后边。
　　徐连长心里“嘿嘿”一笑，朝连部瞄了一眼，大踏步随队伍向靶场走去。
　　连部的门“吱吜”一响，通信员露出一张大圆脸，黑眼珠子在眼眶里逛了两圈，瞄了一眼连长和排长的背影，一缩脖子又退回屋里。他就觉得还是连长聪明，王排长可没斗过连长的心眼。昨天连长就特意交待，这两天有排长的信，第一时间交给他；特别是今天早晨不能让王排长逮住，如果有信第一时间悄悄送到靶场。所以，德宝自然是一无所获了。
　　
　　“啪，啪啪”清脆的枪声回荡在山谷，随着枪口的一股青烟，百米处半身胸环靶后面的土堆，被子弹头翻出一堆堆的黄土；红色的报靶牌在每一声枪响后，都会准确报出环数和弹着点。第一组是每人十发子弹的体会射击，让大家过过枪瘾。
　　“不错，体会射击都是八九不离十，还凑合。”徐连长看了看天。上午的太阳也是足够，强烈的光线照在准星和缺口上，瞄准还真不太容易；又扫了一眼脖子后面已经汗津津、衣领洇湿半截的四名战士，“不过，比武这成绩可不行，不说枪枪十环，那也差不多。你们几个小子要不给老子拿出好成绩，白他娘的用子弹喂了。”徐连长又瞧瞧半蹲在边上的德宝，“更他娘的辜负了王排长的辛苦付出。奶奶的，你们几个有没有信心？”
　　“有！”四名战士异口同声。一个膀大腰圆的战士又加上一句：“连长，我保证十发子弹打一个眼。”
　　“放屁！那九发打丢了？”徐连长一瞪眼。
　　“不是，连长，是都从一个眼钻过去。”
　　“他奶奶的，吹牛不上税是吧？”徐连长拍了一下这家伙的屁股，“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一会我和王排长各带一组，咱来个对抗赛，比划比划。”
　　一听要比赛，德宝这心里一颤。不是他射击成绩不好，军校毕业时，射击科目那也是优秀。他只是担心输给连长自己没面子，赢了连长还不得被穿小鞋？况且现在这心还在惦念着那封信，万一走神放了空枪，可丢大人了。
　　“连长，甭比了，让战士们多练练。”德宝瞄了眼连长，嘟囔了一句。
　　“咋了，怕了？看你小子这两天精神头就不足，是不是有啥心事？”连长抓起一个弹匣，“咔嚓咔嚓”往里压着子弹。
　　“哪有的事？”被点中心事，德宝说出话也没多少底气。琢磨着这“过来人”还真不一样呀，一眼能看到我心里想什么。
　　“那就试试，比划两下，不会熊了吧？”徐连长说完，向几名战士挤挤眼。
　　“排长熊喽！排长熊喽！”膀大腰圆的家伙先起了哄。
　　人怕逼，更怕激。听战士这么一说，德宝来了劲：“我熊了？来，比就比。”也抓过一只弹匣“咔嚓嚓”开始压弹。
　　“领导带头做样子，先来！”德宝带着两名战士，往侧边一站，让出了靶台的射击位置。
　　“看着点，火车是不是推的。”徐连长话音一落，大体格“扑通”趴到了靶位上，枪管一伸搭上靶台；活动两下身子，调整好姿势，枪托抵住了右肩，左手吊住枪身，右手搭在了板机上；单眼吊线深呼一口气，静了有二三秒钟。突然“啪、啪啪、啪啪”一气呵成，五发子弹瞬间射出。其他两名战士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徐连长已经拉开了枪栓验枪完毕。这两个家伙赶紧瞄准射击，一通猛揍。
　　电话铃一响，报靶员喊了起来：“一号靶五个十环；二号靶三个十环、二个九环；三号靶四个十环、一个九环。”
　　徐连长脸上露出了笑容：“学着点，高粱米不能白吃。”这话是说给两名战士的，但也钻进了德宝的耳朵里。
　　
　　说啥都是白扯，靶纸上的眼才是真的。德宝也不言语，领着两名战士趴到了靶位上。他先扫了眼两位，用眼光给他们信心；然后不慌不忙据枪、瞄准，憋上一口气，“啪啪”开始扣动板机。
　　打枪他还是有自信的。虽然没有速射，那是他不想影响自己的邻居，万一打急了，自己的战士会看着发毛。所以，打了四发，停下来瞄了一下身边的战士。看到两名战士沉稳地一枪一枪打，他长出了一口气。只要心不慌问题就不大，超不过连长他们，但也不会差个一两环。
　　他的眼光刚从两名战士身上移开，准备打出最后一发子弹。也该着点低，眼睛的余光瞄着一个人影奔着靶场而来。看走路的姿势，八九不离十是通信员，德宝心里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