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作品名称:千古一商 作者:胡新建 发布时间:2020-07-07 22:13:33 字数:4564
公元前248年初春,大将军蒙骜率领玄色大军出函谷关,快速奔袭韩国,未费吹灰之力,仅一月有余,便攻拔了成皋、荥阳等数十城邑。
大喜过望,秦庄襄王不但重重奖赏蒙骜以及他率领的大军,并将夺得的城邑,连同原来东、西周的巩、王城、洛邑、平阴、偃师、缑氏、金谷园等地,全归置为三川郡,其势力若一把尖刀,直接插在了三晋的心脏之上,地界直逼魏都大梁。
亦恐等不及了,庄襄王眼瞅蒙骜大军气势若虹,一股复恨之心又骤然激愤而起,于是,他心急吼吼地即刻召吕不韦进宫。
“丞相,寡人寝食难安哪。”庄襄王一见吕不韦就是沉声唉叹。
“大王,是否过于劳累,贵体不适?那臣即去请太医来,如何?”吕不韦满腹狐疑,察眼观色秦庄襄王,并非是担心他的身体,而是在用心揣摩他究竟甚么意思。
“心病啊,丞相,不想再等了,若不报这邯郸之恨,寡人真的一刻都睡不着呀。”庄襄王心情郁郁,一脸气闷。
“哦——”吕不韦沉吟了,秦庄襄王居然拿心病说事,是在催促他要攻打赵国,而且看得出来必须马上。
吕不韦犹豫了,徘徊不定,左右为难。他并不是不想打赵国,其实,吕不韦亦想实现白起、范睢乃至秦昭襄王都没能实现的夙愿——消灭赵国。然现在,只因有太多的情愫牵绊,太多的人缘还留在那儿,虽说平原君、李同、赵韬已经逝去,可廉颇、霍无疾、毛遂、马践、李厚等都还健在,更还有欠亏着公孙乾,再就是赵略还在自己身边呆着,这叫他如何下得去手?照实说,是确实还没到可以下手的时候呵。
佇立在玄书房的大幅战势图前,吕不韦足足呆望了半个时辰。
李斯悄然走了进来。
吕不韦感觉到来自背后的动静,慢慢转过头来。
李斯紧忙一个屈膝跪拜:“李斯拜见丞相大人。”
吕不韦眉头一拧,沉着脸道:“不必了,都告你几回啦,起来吧,斯子。”随即,他松开脸面,显现慈眉善目,看着李斯迟缓缓地站起身来。
李斯依旧谦卑地:“喏,李斯知晓了。”他仍显得小心翼翼,赶紧站直,小声地清了清嗓音,忙禀报道,“丞相,玄学府又来了一批稷下学宫的先生和学士,仍按您的规定,全都安排在了编纂殿。”
吕不韦一下便兴奋了起来:“哦,如此说来,至目前为止,嗯,已有多少稷下学宫的贤人志士投来我玄学府了?”
李斯非常精准地回道:“禀丞相,通加起来已有五百五十八人,约占了编纂学究的一半之多。”
吕不韦喜笑呵呵地道:“好呵,幸亏稷下学宫衰败,还真托了齐王的福,否则哪能在如此之短时间,拢来如此之多的先生与学士。斯子,如今诸事俱备,玄学府完成建立,编纂学究已达数百千人,接下来就看你的能耐了。可使劲给我用尽心,编纂好《吕氏春秋》呵。斯子,该有信心吧?”
李斯朗声应道:“丞相放心,李斯当不余遗力,勤勉倾心,定然会给您交出一部名垂千史的宏浩著作。”
吕不韦随即浩气冲天,激越飞扬道:“好——斯子,我再提示一遍,谨记住,此著必须包揽天地、万物与古今之所有,把儒家学说作为主旨,融会道家理论的基础,综合名、法、墨、农、兵、阴阳家等思想,熔诸子百家学说于一炉,真正体现博大精深的三皇五帝之智慧,成为大秦大一统后的意识形态,不但能领我大秦灭六国,建帝业,更可引我大秦长治久安,传世万代。”
李斯脸色立马沉凝,重重点头道:“丞相,李斯早就铭记于心了。”
吕不韦亦点点头道:“嗯,记住就好。”只转瞬间,他又忽想起了甚么,便发出一声焦心的短叹,“唉,斯子呵……”欲言又止,吕不韦不由脸色又凝重起来。
李斯赶紧急问:“丞相,是否遭遇甚么烦心之事啦?”
吕不韦愁容满面道:“唉,是呵,烦心呢。我是左右不是,举棋难定。大王攻打韩国没错,再要攻打赵国亦没错,可,可现在情形是,韩国尚未打完,居然转头要去攻打赵国,这,这让我答应是好,还是不答应是好?”
李斯其实再明白吕不韦心思不过了,故而慢慢想了片刻,方才谨慎出言,道:“丞相仁慈之心,固然值得称道。然李斯愚见,大王乃一心想继承先王遗志,成就霸业,扫灭六国。那么,丞相您能否遂其心愿,以秦之霸业为重?是不是不要……嗳,真不该被情所缠而困扰自己矣。”
吕不韦自是苦笑一声:“唉,斯子有所不知呵,赵相国平原君虽说已经作古,可邯郸毕竟是我发祥辉煌之地,尚还有诸多老友,曾经多年或多或少都助过我一臂之力,恐真难以忘怀矣。公孙乾是为我而死,李同乃英勇战死,霍无疾、毛遂、李厚等都是正直重义之人。虽说我知晓,不应该被情所缠,困扰左右,然,然要面对现实情形,太难太难过得去这道坎,真的无法摆脱也。”
李斯顿了一下,便极轻微地一声感慨道:“我老师荀卿说过,凡要干成大事之人,必须得抓住时机。过去先王穆公时虽说强大,然却未能完成统一之大业,恐原因就在于时机尚不成熟。可自先王孝公以来,周天子力量日益衰落下来,诸侯各国之间连年战争不断,大秦才乘机强大起来。到如今大秦已经国力强盛,大王想图谋称霸,又有蒙大将军一马当先,攻伐呈现势若破竹,见此情势,灭六国亦就若扫除尘埃那般容易,岂不正是到了大秦完成帝业,统一天下的极好时机,为何不为呢?丞相,您是否……是否应该牢牢把握住,可千万不要错过啊。”
吕不韦一听,反而更是黯然神伤,明显极不情愿地道:“以斯子之意,就得同意大王征伐赵国了?”
李斯是个聪明人,一看吕不韦神情不悦不快,便立马转向,微颤着声音,慌忙紧张地道:“丞相决断,丞相您决断,李斯仅仅凭感而发,切莫怪罪,切莫怪罪。”
吕不韦并未理会李斯的紧张,只顾自己自言自语道:“哦,莫怪罪,莫怪罪,莫怪罪……”
夏日炎炎,赤火热浪。
黑色盔甲铺满了咸阳东郊外的整座大校场,但见旌旗飞扬,戈戟林立,直直延伸至出关的山坳口。大将军蒙骜矗立在戎车之上,精神威武,气概豪迈,拔剑振臂一呼:“三军听令,出发!”
秦庄襄王精神抖擞,满面红光,屹立在高高的狼牙台上,目送着蒙骜与他率领的玄色大军,威武浩荡,不断地从自己眼面前辚辚隆隆驰行过去。
吕不韦明显精神萎靡,不时拭抹着额头上冒出的热汗,一脸的肃然。
“丞相,是否身体不适啊?”庄襄王蓦然瞥眼,关心地询问近在身旁的吕不韦。
“恐是昏热,无甚大碍,臣能坚持,大王不必担忧。”吕不韦看了一眼亢奋不觉酷热的秦庄襄王,轻轻摇了摇头,随之仰天看了下火一样的太阳,顿时又招来了一阵热晕。
烈日毒辣,横扫着大地。
仅半个时辰,尘土踏踏的玄色大军便渐渐地消失在了热浪滚滚的山坳深处。
雨幕蒸腾,天地骤然混沌一片。
丞相府玄书房显得出奇地静,静得只听得见自己心脏的跳动,一个起伏,一个激烈。此时,吕不韦双手丝微抖动,捧着一方洁白的帛信,心读着:“吕丞相,请高抬贵手,念及你我多年交情份上,无论如何救我赵国于战火蹂躏之中,霍无疾将万分感激,没齿不忘,及后定当禀告赵王重重恩谢先生。霍无疾拜上。”寥寥数语,吕不韦却凝视久久,着实有半日无言。
秦王伐赵之心铁定,已然难以更改了。
吕不韦从没显得现在这般地无能为力,面对眼前衣衫湿漉、明显苍老,却带着热望期待的李叔,赵国传舍长、侠烈侯李厚,真不知该如何述说才好,实在无法启口。
空气仿佛凝固着,一触即发。
李厚终究熬憋不住,抖颤着一绺灰白的短须,张口便诘问吕不韦道:“我等是朋友吧?”
吕不韦缓慢慢垂下帛信,轻微地点点头:“自然,不仅是朋友,乃可为至交,更犹似亲人。”
李厚紧忙又跟着诘问吕不韦:“赵国对你不薄吧?”
吕不韦心知肚明,又轻微地点点头:“不仅不薄,而且事事关照,有求必应。李叔……”
李厚顿然窜起愤慨,大声叫道:“那你为何还要攻打赵国?”
吕不韦脸色骤然一变,眼睛一合,赶紧摇头道:“非我之意,非我之意呵,李叔,此乃是秦王所为,非解他心头之恨不可呀。”
李厚随之忽然收起愤慨,转而大声哀求道:“可你是丞相呀!现在,我……我李厚求你撤军如何,行吗?”
吕不韦立马睁眼看着李厚,很是痛楚地回道:“恐难呵,覆水难收,秦王是决不会收回他的旨令的。”
李厚又忽然“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泣声道:“吕丞相,我李厚给您跪下,恳求您,行吗?”
吕不韦猛一惊,回过神,赶忙急步上前,就要搀扶起李厚:“李叔,你……”
李厚犟硬不起,突然又声泪俱下,道:“您不答应,我就不起了。”
吕不韦忙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还是想要拉他起来:“李叔,您能不能听我一句……”
李厚仍是倔犟地,道:“我不听!我只要听您的一句话,撤军,还是不撤?”
吕不韦瓜拉着脸,摇头不是,点头亦不是:“这……我……”
李厚见他话语吞吐极不爽快,知晓已然无望,于是便仰头大声悲怆道:“好,吕不韦,算我李厚白认识你一场,后悔我儿李同交了你这般无情无义的朋友。既然你执意要打赵国,乃让我李厚无能为国效劳,亦无颜再见赵国乡亲父老,无颜再见霍大将军,更无颜再见大王哉!还是毛遂说得对,今非昔景,人非昔情。吕不韦,你我情断义绝,我李厚只能以死相报赵国,自去也——”说罢,他便用力顶开吕不韦拉拽他的手,猛一头直直地撞向近在咫尺的黑漆大柱,瞬间就血喷前额,瘫身摔倒在红地毡上。
吕不韦慌忙急奔数步上去,轰力一把抱住李厚,失声大叫道:“李叔,你怎就如此傻呵,为了赵国,值得吗?”伤心至极,他旋即悲恸而泣。
赵略手捧一套干净衣袍,正疾步进来,猛一见眼前的血淋场景,立马怔住不动了。
戈戟乱舞,血与火的鏖战。
“冲啊!”霍无疾挥举长剑,一声山崩地裂的吼叫,带领着赵军守卒若虎豹一般杀向攀登上城墙的黑色盔甲,勇猛地直扑上戈戟滴血的秦卒。一时间,人影幢幢,刀戈并举,戈戟与戈戟撞击的铿锵声,刀剑与刀剑碰击的金属声,夹杂搏杀中的怒吼声、惨叫声和不间断传来的呻吟声,晋阳城上俨然已演化成为屠宰场,杀人场。
坚守了一百二十七日,大将军霍无疾率领的晋阳守军遭到了玄色秦军的重兵围攻,苦苦支撑了一百二十七个日日夜夜,粮刍几乎用尽,将卒先是宰杀牛马驴等牲畜,后来只好烹煮弓弩皮甲充饥,而城中百姓则只能吃糠咽秕、干草果腹,甚至亦出现了人相食的惨况。
时至今日,恐怕难逃厄运,精疲力竭,无望救援,霍无疾不得不身先士卒,带领着最后的数百名侍卫将卒,作着全力抵抗。只见他一马当先,冲杀上前,脸上青气一闪,长剑飞速颤动,刹时间五六名秦卒似纸糊一般被齐刷刷砍倒在地。他脚不停步,飞一般快速踏过数具尸体,继续着又朝前杀去。
“铛——”一股凶猛强横的力道沿着胳膊传了过来,霍无疾顿感自己的半边身体一阵麻痹,同时眼睛里冒闪出无数道淡淡的黑线,直直地飞向那挥戈击来的魁梧黑甲,一下重重的金铁交鸣之声呼啸于耳。他匆忙环顾左右,抬头向前,又见前方城垛前站立众多身材高大的秦卒,手中紧握着黝黑的戈戟,蓄势待发,而在他等身后,同样身材的更多秦卒正从云梯上源源不断地翻爬上来。
“呜——”又一支长戟破空的凄厉啸声充塞了他的耳鼓,在劲风及体的瞬间,霍无疾突然一个蹬里藏身,没想又一支长戈急速地擦身而过,“噗”地一下扎在了地砖上,击打出火星闪烁。他才刚稳住身形,准备躲过继续往前冲,殊不料,后续破空之声接踵而至,密密麻麻的长戈与长戟从天而降,显然,他已无法躲闪过去,身形一滞,立马有七八支长戈重戟毫不留情狠狠地捅进了他的胸膛,起码有七洞八孔,刹时血光喷射而出,便见他那两只胳膊冲天舞动数下,身子摇晃着连退三步,竭力挣扎了一会儿,然后整个人就似倾倒的大树,轰然一声仰面背倒在了一堆尸骨之上。
结果全城崩溃,城门被撞破,城墙被突破,无数黑色盔甲若蝗若蚁踩着遍地血肉模糊的尸骨,举戈挥戟高声欢呼着胜利。
大将军蒙骜矗立在废墟之上,白发飘扬,举头仰望着满目疮痍的巍峨古城,居然咧嘴笑了,或许是笑他历经血战,终究攻破了这一座坚不可摧的雄关重镇——晋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