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山谷号鸣 （1）

　　白山黑水，松涛绿浪。巍巍的长白山，横亘在祖国的大东北边境，余脉茫茫，绵延千里；美丽的天池，镶嵌于峰巅，为黑土地注入血液生机。山挤着山，沟牵着沟，一条蜷伏的山间公路，蛇行般盘踞山中，穿山越岭，扎入了大山，便永远也没有了尽头。
　　一条不起眼的小山沟，被两侧的大山挤压着，一排排的房舍，被一片片的绿树覆盖着。如果不是那条从山间公路劈叉般折弯的黄沙大道的牵引，谁也不会知道，这个地图上都无名的地方，还有着人烟，甚至还有着一群热血沸腾的军人。
　　板房沟，一个地图上没有标记的“点”，却是一群热血军人生存的沃土；深山老林里的一条沟，演绎着无人知晓的戍边卫国的乐章。
　　板房沟何以得名，没有人知道。只是传说，曾经在这深山老林里，狩猎者长途跋涉，为守候猎物而用木头搭起了屋子，借以御寒防害。这样说起来应该称“木屋沟”更贴切。或许叫板房沟，也是预示着经不起风吹雨淋的木板，不会永久地耸立在这个沟岔里。但，这群铁打的军人，却长期驻守于此，一守就是几十年。他们陪着山峦变绿变黄，携着树木长壮长高；随着岁月，他们一茬茬老去，又会换来一批批的新人。山脚旮旯里的军营，不是人民军队的特例，而是一种普遍的存在。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山沟守护，才支撑着繁华都市里的高楼大厦、歌舞升平。
　　
　　整个营区被两纵两横的道路及道路两旁的钻天杨分割成“井”字，一排排老旧的营房就分布其中。而“井”字的中心则是营区的中心，主要连队、训练场、军事设施全部集中于此；其他的配属分队、服务机构自然地围绕着中心散开；指挥首脑机关，当然地坐落在“井”字的最上头，从地理位置上，可看出其指挥功能。而几栋不显眼的家属区被“甩”在了营区之外，但却占居着“井”字的上头的前端，不知道它是不是指挥首脑机关的“机关”。但就算是比指挥机构还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可“夫人不得干政”的底线，还是让这里的女人们置身事外。
　　一座四层的小灰楼，在群山环抱前如同一块被挤压的小小石子，无论如何挺拔着身躯，但依旧是仰望高山；可在低矮的连排营房面前，却是高耸的建筑，傲视着整个营区。二楼的会议室里，部队几位带“号”的首长，全员到齐，正在商讨着一件大事。
　　一号吴姓首长陷在沙发里，矮小的身材缩成一团，手中的烟一直燃着，眼前的烟灰缸堆了半下烟头。四十三四岁的年纪，黝黑古铜色的脸庞，隐约有两个不明显的麻点；黑白相间的寸头如钢丝直立头顶，长期军帽的挤压，也没有压服直挺的不屈；不大的眼睛分布着几根明显的血丝，透着刚毅而深邃的光。此时，他双眼眯眯着，有些浑浊，军装没有系扣，上校的军衔，显示着他的资历和权威。
　　“老李，把情况说说吧。”吴一号撩起了眼皮，扫了一眼对面坐着的、一位白脸中校，又贪婪地吸了一大口烟。会议室摆放简单，除了墙上几副锦旗、奖状下几对沙发和几个对应的茶几，也只有这一屋的烟气了。
　　这位被一号首长点名的领导，是该部队的政治处主任，按编号应该是部队的“六号”，更确切地说算是部门首长。可能是觉得号太大，显得官不大，因此，没人称他为六号，只是叫主任官职。
　　这位主任身材和吴一号差不多，但脸色煞白，略宽的下额骨，让人一眼看得出有着南方基因血统；眼睛不大但很圆，透出的是一种冷峻、机智。虽然比吴一号晚几年入伍，但算起来也在这支部队干了二十几年，算是个老边疆。长时间的东北生活，四川家乡的方言已严重蜕化，说出话来是纯正的东北腔。
　　“情况是这样的。上级给我们分配来了七名毕业学员，作为对缺少干部的基层部队的补充。这七人的情况，我通过档案了解了一下，都还很优秀，按相关专业，进行了下分工，具体是……”这位李主任按部就班地汇报着。
　　“好了，老李，这具体分配由干部部门负责吧。”吴一号打断了李主任的汇报。这似乎有些不礼貌，但对他来说，好像又很正常。接下来便显露出他粗犷的本性，“我说这上级也太抠门了吧？奶奶的，不知道咱们缺干部吗？就不能多给几个？他们留着下崽呀！”看得出，吴一号性格可够急的，直接开始抢话。或许自己是这里的“老大”，开起炮来就无所顾忌。他再次摸出一支烟，“咱可是全师最艰苦的部队，离师部好几百里，娘的，跟后娘养的一样。本来干部就不愿意来，再不指令多分点，那还不是改变不了班长顶排长用的局面？我相信这些个学员都是优秀的，但老子知道，这七个人肯定是没关系、没背景的，不然……切！算了，说多无益。”话到此打住，吴一号只顾吸烟，不再牢骚满腹了。他知道，这七个被踹到部队来的，肯定都是没有后台的；如果有关系，早就分到条件好的部队了。
　　也不能怪吴一号发牢骚。部队干部严重缺编，班长顶排长用的现象比较普遍。可占了排长位置的班长，干着排长的活，拿着班长的津贴，咋说也不是那么回事。就算班长们都有“官瘾”，想指手画脚地调动自己的“属下”，可毕竟没经过科班出身，兵带兵，还是差着一大截子的意思。
　　
　　“哈哈，咱们的‘老山参’发怒了！”坐在一号身边的二号首长——黎政委此时开了腔。这位一辈子的老政工干部，虽然扛着和吴一号一样的上校军衔，虽然一样在这山沟里扎根了二十五六年，虽然身材更高更大，但苍白的脸上却有着政工干部独特的沉稳和圆滑，少了军事干部的粗犷和冲劲。光亮的前额，只有一道深深的皱纹，肯定是长期思考留下的烙记。善于把握火候，见缝插针式地发表意见、和和稀泥，还真能缓解尴尬的局面。特殊的身份地位，让他敢在吴一号面前“放肆”撒野。
　　“我说老伙计呀，我这‘老山参’的称号还不是你妙笔生花给整的？”吴一号心里明镜似的。这些耍笔杆子的秀才，虽然战场上杀敌逊色了一些，可和平时期宣传鼓动，那可顶一个团。就因为他在山沟一蹲就是二十七八年，结果被塑造成了“长白山下老山参”卫国戍边的光辉形象。有了称号，似乎是一件光荣的事，至少说明一个人的贡献和能力；但有时候称号还真是一种束缚，人不能撒野，得时刻注意着影响。
　　可吴一号对这样的虚名还真不感冒，他需要的是进步、晋升，是前途和希望。别看在当地，这位“人见人怕，人见人爱”的一号领导，被称为“人小派头大，个小度量大”的“老八路”；但如果走到师里、军里，那还是山沟里爬出来的“土包子”，没几个人能看得起他，他得围着比他大的官跑前跑后的。所以，他认为，“老山参”不能给他带来前途进步，那还不如“胡萝卜”实在，饿了还能啃两口。
　　“老吴哇，那还不是你扎根边防事迹感动大家嘛。你不做到，我就把喇叭吹破了，也是放空炮哇。哈哈。”黎二号继续打着哈哈。
　　“你以为老子愿意蹲山沟呢？眼瞅着这黄土越往上埋越高，再不动一动，就得扔在这沟里喂狼。行喽，老伙计，我就是说些真心话罢了。你看看，有头有脸有关系的，不都分到离城市近的部队去了，就咱这离师部三百多里，有人愿意主动来？见鬼。我知道，其他部队干部超员超编，一个坑两个萝卜，咱这却是坑多萝卜少，这不说明问题嘛。”吴一号似乎没太给老伙计面子。反正没有上级领导在场，放几炮，并不影响大局。
　　“哈哈，上级部门自然会统筹安排，给多少咱就收多少，不比一毛不拔强吧？这是大局呀。”二号首长依然不愠不火、不紧不慢。就如同这周边的大山，就这样一立就是千万年，看着一茬茬的年轻人来来去去、争争吵吵，习以为常。
　　“行吧。老伙计讲大局、讲政治。”吴一号不再言语，又摸起烟来。
　　
　　“两位首长，你还别说，从咱这里考出去的一个兵，可又分回来了。”主任看两位领导都不说话了，开始继续他的发言。
　　“谁呀？主动回来的？”吴一号瞪起了眼珠子。他就觉得不可思议，居然有人还愿意主动回大山沟任职？
　　“吴为。反坦克炮连的，大高个、白净脸的。”主任似乎兴趣来了，看到一号首长挺上心，他精神头为之一振，细说起来。
　　“吴为？噢，就是和我撞了个照面，撒腿就跑的小战士？有点印象。这小子八成也是被‘踹’回来的。嘿嘿，甭管咋回来的，都欢迎。”吴一号一扫满脸的严肃，掀起敞开的衣服，呼哒两下。
　　吴一号之所以对这位“一家子”有点印象，那还是因为一幕不寻常的插曲。那时，吴为还是当兵不到一年的新兵蛋子，但他早就知道一号首长就是个“恶魔”，人见人怕，所以他也就很怕见到首长。这一天，吴一号没事从机关出来，到连队随意转一转。正转过反坦克炮连营房的墙角，吴为叼着半截烟从另一侧走了过来。个高的他一转过墙角，看到一位小个首长正迎面撞上来，居高临下没看到脸，只瞅到了上校的肩章，心里一毛，感觉不好。此时，吴一号也觉得被人挡住了去路，猛地一抬头，看到了人高马大的吴为。不看到脸倒好，一看到吴一号那麻子点的颤动，吴为立即感到肯定撞见了“恶魔”了。“妈呀”大叫一声，扭头就往回跑，一口气蹽到修理所墙根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出气。嘴上的半截烟早就不知去向，赶紧又哆嗦着掏出一支，半天才点着……
　　小战士一跑，吴一号倒是一愣。这是见到鬼了？莫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皱了皱眉头，满脸不高兴地继续他的闲逛。他也知道自己脾气不太好，愿意训犯错误的干部，可他从来不训自己的兵。这些战士怕他，八成都是干部口中胡传乱说的结果。看来，自己还真得注意下形象，可别真成了官兵眼中的恶魔。
　　吴一号正在回忆情节，政委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路。
　　
　　“主任呀，除了好好安排这些学员，还要组织好欢迎。咱山沟条件艰苦，要想留人拴心，就得多关爱才是。政治工作是生命线，可也不是万能的，要讲道理、重实效。”政委站得高，话也说得大。这是他的工作职责范围内的事，他必须要定下基调。
　　“老李，不管咋分配，必须保证一连干部满员，那可是咱的拳头连，老子还指望这个连出菜呢。”军事干部更注重军事，吴一号可不想自己的心肝一连战斗力下滑。这个连的干部必须配齐配强，那是一点也不能含糊。
　　“按两位领导的指示办。”主任说话滴水不漏。
　　“要不到这，散会吧。”政委发了话。毕竟是常委会，书记还是要当好班长、把好大局。
　　整个会议三号首长和五参谋长、后勤处长基本一言未发。或许他们知道说了等于没说，毕竟这是干部调配的会议，既不调剂生活，又不打仗训练，还是少说为佳。
　　众人散去，公务员推开会议室窗户，一股浓烟挤出窗外，逃亡一般径直扑向了山坡上的一片红松林。七位领导，六个大烟筒，只主任一人不吸，能好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