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弥天大祸（上）

　　沈永捷问道：“陶成业的报价情况怎么样？会不会也是狮子大开口？”
　　赵生平发觉，自己今天苦笑的次数已经够多了。
　　“那是肯定的！领导指定的供应商，那报价能低吗？480万！好在我们有这个心理准备，那陶成业见着我们，也一再保证他一定会用进口的铝材、芯片和灯珠来组装灯具，绝不会偷工减料。”
　　段风丽哑然失笑：“480万！他可卡得真准，再多二、三十万就要经过招标程序了，刚好卡在500万的红线以内！”
　　沈永捷问道：“陶成业提到这批灯具的安装问题了吗？”
　　段风丽撇了撇嘴：“这有什么好提的，那不有一个现成的装饰公司吗，让他们去装啊。”
　　赵生平说道：“哪有这么容易啊！瑞风装饰集团没能拿到灯具采购的差额利润，心里面本来就不痛快，你还要他们组织工人去安装，他们是一百个不愿意的。”
　　段风丽冷笑了起来：“他们签了一份高价合同，连这点小亏都不肯吃，还真是铁公鸡啊！”
　　沈永捷想了想：“可这三方合同最终还是签了，上面写得很清楚，甲方负责采购，丙方负责供货，乙方负责安装，这瑞风集团是不是在某个地方找到了补偿啊？”
　　赵生平说道：“据说田宏明私底下去找陶成业，索要灯具总金额20%的安装回扣费，这样才能向总公司有所交待，至于陶成业有没有答应我就不太清楚了。因为这不涉及甲方的利益，我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陶成业供货的质量怎么样？是否真的达到了进口灯具应有的品质？”
　　“其实，这一直是我们怀疑的地方，我们仔细看过他的产品，包装很普通，产品的做工不算精致，但也不算粗糙。我们拿去让业内人士鉴定，他们都说，这就是一般的国产LED灯具。”
　　段风丽问道：“那陶成业怎么来证明，他的产品就是用进口材料组装的呢？”
　　“他提供了三张全英文的进口材料授权书，以此来证明，这就是用进口材料组装的LED灯具。”
　　“可现实情况是，大量的LED灯带出现损坏，陶成业怎么解释？”
　　赵生平说道：“这的确是一个疑点，如果说陶成业偷工减料、以次充好，那宾馆所有品类的灯具都会出现损坏的情况。可奇怪的是，大量的射灯在使用当中，质量都非常的稳定，唯独就在灯带上出了问题。”
　　“会不会是因为陶成业没有向田宏明支付那20%的安装回扣费，田宏明指示工人在安装上做了手脚？”
　　赵生平说道：“陶成业也曾经有这样的疑虑，为此还专门找了生产厂家的技术人员来鉴定灯带的安装情况，然而，结论却是安装规范，毫无问题。”
　　“不管怎么说，大量灯带损坏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他们总该想办法解决吧。”
　　赵生平又苦笑了起来。
　　“说起来也不能全怪他们。按合同约定，到了这个阶段，我们应该早就完成了第三笔付款才对，可实际上我们只是支付了第一笔款项，人家的工作却已经推进到了第四步。”
　　“还是因为市里面的拨款进度？”
　　“没错，3.5个亿的工程总造价，市里面实际只拨了1.5亿给我们，我们早就用在新楼的土建工程、装饰施工和灯具采购的第一笔款项上了，后面那可是全靠我们无数次的思想工作做出来的。”
　　沈永捷点点头：“也真是难为你们了。”
　　赵生平略微犹豫了一下：“监委同志，还有一件事，可以追溯到更远的时候，但也一直延续到了今天，我……我都不知道究竟该不该说。”
　　“只要是和百盛宾馆有关，影响到宾馆的合法利益，当然就该说。”
　　赵生平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监委同志，你们应该也清楚，倒退三年，百盛宾馆只有A栋老楼这一栋楼，旁边的B栋新楼是新建的，前面的广场也扩大了很多。”
　　沈永捷点了点头：“这个我有印象，我以前来过百盛宾馆，新楼这一块地的位置还有很多旧房子，看房龄也该有几十年了吧。”
　　“是啊，那都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老房子。宾馆要扩建到现在这个规模，有一项工作是绝对绕不开的，那就是—拆迁。”
　　“拆迁历来都是一项很复杂的工作，你们也花了不少精力吧。”
　　“的确如此啊，那片地一共二十七户人家，经过我们反复的动员和工作，成功说服了二十六家，只剩一家叫做赵长兰的没有达成协议。”
　　“你们是用什么方式进行拆迁安置的呢？”
　　“我们不是地产开发商，没有房子可以提供给他们，统一采取的是货币补偿的安置方式。”
　　“那估计，还是因为对补偿金额的不满所造成的僵持吧。”
　　赵生平苦笑了一下。
　　“我们已经按照相关补偿标准的上限两百万，对她进行补偿了，可她非要说，她那套房子是解放前遗留下来的资产，具有抗战纪念性，少了五百万不走！我们去查过了，哪有这回事儿！”
　　“那后来呢？”
　　“她占着那块地不走，新楼的土建工程就没法儿动工，为了不影响市里面制定的工程进度，市拆迁办决定加大工作力度，先把声势造起来，看看能不能把她给吓走……”
　　
　　一辆推土机停在距离赵长兰家约五十米的地方，二十多名手持拆迁工具的工人虎视眈眈地站在车头前。
　　赵长兰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众人破口大骂。
　　“没有王法了是不是？你们说拆就拆啊？完全就是土匪！流氓！要想拆房子，先从老娘身上压过去！”
　　工作人员不停地做着解释工作：“赵大姐，您也得理解理解我们呀！这是市里面的重点工程，耽误了工期我们也是没法儿交差的！再说了，您那补偿标准已经够高了，哪家能赶上您那标准呐……”
　　“你们交不了差，那是你们的事儿！反正没有五百万，我是不会走的！”
　　市拆迁办主任崔福祥站在不远处，眉头紧锁。
　　“这样耗下去不行啊，一定得再施加一点儿压力！告诉推土机，往前推进二十米！看看她的反应。”
　　轰隆隆几声响，驾驶员发动推土机，往前开了几米。
　　赵长兰大叫了起来：“好啊！来真格儿的了！来啊来啊！从老娘身上压过去！你不敢你他妈就是怂包！”
　　“大姐！大姐！您别冲动！您再好好想想……”
　　崔福祥咬了咬牙：“告诉小张，再给赵长兰二十分钟时间考虑，时间一到，我们就开始强拆！”
　　“行！别以为就你们有招儿，到时候别怪老娘不客气！”赵长兰气急败坏地拿出了手机，“长海，你在哪儿？这推土机已经摆在家门口了，你到底管不管？姐打算今晚上就死在这儿了！你来给姐收尸！”
　　赵长兰挂掉电话，一屁股坐在了推土机前的空地上。
　　
　　段风丽吃了一惊：“你们不会真压过去了吧？那可是会出人命的！”
　　赵生平笑了笑：“怎么可能就压过去？事前的方案就是虚张声势，好让她知难而退的。谁知道，二十分钟后，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五辆警车闪着警灯，呼啸而至。十几个警察下车，围了过来。
　　众人惊愕地看着警察。
　　一个警察表情严肃地走到了崔福祥等人的面前。
　　“接到群众报警，有人在此聚众滋事，持械斗殴！你们这儿的负责人是谁？”
　　崔福祥站了出来。
　　“警察同志，我是市拆迁办主任崔福祥，这儿没有你们说的聚众滋事，持械斗殴，这里全都是拆迁办的工作人员，都是来执行拆迁任务的。”
　　警察冷冷地看了崔福祥一眼，又扫视了一遍手持工具的工人。
　　“天都黑了还搞拆迁？白天干什么去了？我看分明是借拆迁为名，实为聚众斗殴！我给你十分钟，带着你的人撤离现场！不然，我就全部带走，每人治安拘留十五天！包括你在内！”
　　崔福祥愣了一下：“警察同志，你们出来办案也得讲事实根据吧？你不能硬把拆迁工作说成是打架斗殴啊！”
　　警察用手指了指工人。
　　“你看看现场有多少铁器？一个个还凶神恶煞的！一根铁器就能出一条人命，这是严重的社会治安隐患！就凭这一条，我就能抓你回警局！”
　　赵长兰从地上站了起来。
　　“听见没有？叫你们走人！只有十分钟啊！警察同志，时间一到就把他们统统抓走！”
　　“这……这都怎么回事儿！”崔福祥气不打一处来，“警察同志，我们真的是在执行拆迁任务，而且还是市里面的重点工程，这都是有案可查的！如果你不相信……”
　　崔福祥从兜里掏出自己的工作证。
　　“这是我的工作证，你可以看看……”
　　警察一把推开了崔福祥的手。
　　“我不管你是哪个部门的主任！在这儿，都必须听从公安民警的指挥！”
　　警察的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了枪。
　　“我提醒你，时间不多了！”
　　赵长海坐在一辆警车的副驾驶座位上，将车窗摇下一条缝，吩咐站在车窗边的一个年轻警察。
　　“告诉陈队，把枪收起来！别搞那么大动静儿！”
　　年轻警察点点头，向人群走去。
　　崔福祥一时间胸中气血翻涌：“你……”
　　陶成业一把将崔福祥拉到了一边。
　　“崔主任，今儿这情形不对啊，人家明摆着是上面有人！再僵持下去大家都下不了台，好汉不吃眼前亏，今儿个咱必须得撤！万事回头再说。”
　　崔福祥绷着脸想了想，一挥手。
　　“大家收拾东西，下班！”
　　
　　沈永捷喃喃自语道：“为了给赵长兰解围，十几个警察蜂拥到场，而且不惜动用枪械，这个赵长兰不简单呐……”
　　赵生平说道：“另外还有一点，因为在国有企业工作的时间比较长，有些内部信息我也多少知道一些。从当天晚上那几辆警车的牌照来看，根本就不是区分局的车，而是市局的警车！”
　　段风丽叹了一口气：“这样一来，你们的拆迁工作恐怕更难开展了吧？”
　　赵生平终于没再苦笑。
　　“恰恰相反！没过多久，赵长兰的态度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说愿意接受我们的补偿金额，然后没几天就搬走了。”
　　段风丽大吃一惊：“还有这回事儿？这也太富有戏剧性了吧！”
　　“不管怎么说，她走了就好，新楼的土建工程也终于可以展开了。诶，两位同志，你们进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新楼旁边那栋两层楼的百盛海鲜自助城啊？”
　　沈永捷点点头：“看到了，人气挺旺，生意很不错嘛。”
　　赵生平的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笑容。
　　“可是，我一直都不能确定，这海鲜自助城到底是不是百盛宾馆的一部分。”
　　段风丽又吃了一惊：“什么？这海鲜城的装饰风格和宾馆完全一致，连服务员的衣服也和宾馆完全一样，这难道还是两家人？”
　　赵生平说道：“这海鲜城所在的位置，就是当年赵长兰那套旧房子所处的位置，而且是和宾馆的新楼一同修建起来的。”
　　“这拆了又重建，那不是白拆了？”
　　“岂止是白拆，重建之后，占地面积和使用面积都比原来扩大了好几倍。”
　　沈永捷问道：“就没人对此作出解释吗？”
　　“我问过陶成业，他说是袁总的安排。我又去问袁总，他说得很含糊，只说是上面的意思，说是为了让宾馆适当地扩大经营范围，增加营业收入，验收的时候规划局那边会网开一面。”
　　沈永捷想了想：“也就是说……规划图里面是没有这栋两层小楼的？”
　　“当然没有了，那一片本来就是拆迁区域，应该是广场的一部分。”
　　段风丽一撇嘴：“说白了就是违章建筑。”
　　“这栋小楼和宾馆一起展开的试营业，一开始我也以为那就是宾馆餐饮部的一部分。直到有一天，我偶然听到两个喝醉酒的客人在闲聊，他们说这海鲜城是市局赵局长的私人产业，我这才大吃一惊！”
　　沈永捷皱起了眉：“这海鲜城岂止是违章建筑，而是从装饰风格到服务人员都极力模仿百盛宾馆，却又身份不明的一栋奇怪建筑。”
　　赵生平叹了一口气。
　　“想想三年前，市局的警察为了赵长兰拔枪相助，三年后，在原址上修建起来的海鲜城，又传闻是市局领导的个人资产，不能不让人产生联想啊。”
　　沈永捷略一思索，站起了身。
　　“赵副总，感谢你提供的宝贵信息。坦率地说，市里面的拨款问题的确不在我们的工作范围以内，但对于你反映的其他情况，我们一定会高度重视，并进行下一步的调查与核实。”
　　赵生平站起身，紧紧握住了沈永捷的手。
　　“百盛宾馆重装工程从启动的那一天起，就花了太多的钱，吃了太多的亏！作为一名在国有企业工作了三十年的老员工，我这么做，往大了说是为了国有资产的保值、增值，往小了说是出于本分，为了工作，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感谢的地方。”
　　沈永捷说道：“另外就是，合同涉及的所有设计图、施工图和那三份全英文的进口材料授权书，我们都需要拷贝和复制。”
　　“没问题，不管是纸质文件还是电子文档，我这儿都有现成的，你们想要哪部分都可以。另外还有一个情况，陶成业的助理林春华今天也在宾馆，因为要向我们催款，他隔三岔五就要来一趟，你们要不要找他了解一下情况？我可以通知他先留下来。”
　　沈永捷笑了笑：“他来得正好，这陶成业的助理，也是材料商的代表，我们是得见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