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一章（尾声）

　　早晨，沙默刚走进省长办公室。已经候在走廊里的财政厅厅长张海潮迎了上来。
　　走进办公室坐定之后，张海潮笑着说：“沙省长，您结婚没通知我们，昨天您新添了一个女儿也回家了，这次可要张罗张罗，让我们祝贺一番，热闹一次！”
　　沙默摆摆手说：“你跟着凑什么热闹！结婚生孩子都是最自然的事了，没什么好庆祝的，海潮，我可告诉你，你别乱张罗，造成不好影响，你想喝酒，什么时候就去我家，我陪你！”
　　自和张海潮联手搞掉易兆祥之后，张海潮和沙默走得很近，他也在一年后走上省财政厅长的位置。这次沙默华丽转身，重返省城，令他精神为之一振，对未来也有了一些想法。他的妻子也调来省财政厅工作，他把住房资金管理中心主任夏华调到财政培训中心做主任，妻子接替厦华到了住房资金管理中心。他妻子也以省财政干部的身份，关心市住房资金管理中心干部的角度，多次来家里探望欧阳若岫，并屡次建议丈夫把欧阳若岫调到她那里做副主任，张海潮也向沙默做出建议。沙默回答等欧阳若岫休完产假之后再说。关于这个问题，他尊重欧阳若岫的意见。既然欧阳若岫对于继续工作有些抵触，那么，他也不会勉强。他还真就欧阳若岫的那个理想和教委等相关部门了解过情况，准备让欧阳自己开办一家幼儿园。芸听说了这个计划很感兴趣，提出由她出资，由欧阳若岫管理的合作思路，只是由于孩子还小，没有进入具体操作阶段。
　　张海潮汇报了一些重要的全省财政情况。之后，又委婉询问关于省政府办公厅主任人选情况。
　　沙默端详着他片刻，笑了说：“怎么？你有想法？”
　　张海潮不好意思笑了回答：“我有想法有什么用，关键是你需不需要我！”
　　沙默想了想说：“这样吧，这个位置我本来有个人选，不过目前还没有确定，我觉得你还真不太适合做这个工作，你再等一等，将来有机会直接上副省吧！”
　　“行，反正我是你的人，怎么用我也不用操心……”
　　“嗯，个人问题我心里有数，你现在配合全省深化改革开放进展需要，全力以赴把财政工作搞好就够了！”
　　张海潮点点头，又说：“那个易兆祥可真不要脸，还好意思倒打一耙诬告您，我最近准备抱他调回财政局去做门卫……”
　　“哎，你这是干什么！”沙默一瞪眼睛，“不许这样做，他可以不仁，我们却不能不义，这不是江湖社会，搞什么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孔子就提倡以德报怨，这是一种胸怀，也是涵养，当年韩信胯下受辱，何其羞耻，最后还不是忍了，后来他自己都对那个羞辱他的男人说，当初我要是杀了你，就没有我的今天了，你看看，这才是真正的大智大勇，这就叫隐忍！我看海潮啊，你需要在这方面提高一下……”
　　沙默清楚，张海潮仇视易兆祥，不仅仅出于一种义愤，也有个人情感掺杂其中。他给易兆祥做副手时，没少窝火憋气。所以，易兆祥失势，他的这股火才得以宣泄。
　　“嘿嘿，我就是想起他曾经耀武扬威的样子和欺负女性那种丑恶嘴脸生气！”张海潮果然不好意思咧嘴笑了，“好吧，我按照您的意思办，对他宽容一些吧！”
　　沙默点点头。
　　这时桌上电话骤然响起。电话是江中蛟秘书打来的，他说中蛟书记有重要事和沙省长商量，请他马上去省委面谈。沙默联想到最近最高纪检部门来省里调查之事，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马上让张海潮回去，自己驱车赶到省委。
　　一进省委书记办公室，江中蛟就说：“沙省长，你这刚刚从北京回来，就把你拽过来，没办法啊，黎士英的事还没有完结，这边又出问题了……”
　　沙默坐定，淡淡一笑。心想，一定是那个肖逸群又牵出一批人。这就是拔出萝卜牵出泥，官商勾结败露，最终总是会把一些官员拉下马。
　　江中蛟严肃地告诉沙默，被引渡回来的肖逸群供出一批官员，其中包括原莲城市市长罗天明、原省委副书记邵子华，居然还有现副省长、省公安厅厅长曲江山，罗天明和曲江山已经被有关部门带走，估计有去无回。
　　沙默听后，对于罗天明出事倒不觉得意外，不过，对于曲江山竟然与肖逸群有瓜葛感到不解，毕竟，曲江山算是耿中华的人。江中蛟看出沙默的疑惑，就告诉沙默，肖逸群通过曲江山的弟弟辗转结识曲江山，见他在省公安厅也算是一个人物，大有利用价值，便加强联系笼络感情，尤其是对曲江山的妻子投其所好，不惜重金，在利益驱使下，使曲江山成为肖逸群的隐秘朋友，在许多涉及肖逸群利益问题上，暗中保护肖逸群，即使肖逸群跑到境外，他依然通风报信，给抓捕肖逸群归案，带来很大难度，导致这个涉腐案件悬置多年，久而未决。
　　沙默叹息一声。江中蛟清楚这声叹息的含义，便说：“这个曲江山啊，给中华部长丢了脸，中华非常愤怒，明确表态，严惩不贷！”说完，江中蛟也叹息一声。
　　沙默明白他的心思，肯定是又联想到了身陷囹圄的郭家栋，便十分同情看着鬓角已然斑白的江中蛟，片刻后说：“我已经看过家栋，他在那里条件还算可以……”
　　江中蛟摇摇头说：“我知道了，韦伟和我说过，谢谢你还念旧情，记得曾经有过这么个朋友，唉……大浪淘沙啊……”
　　“是啊，老郭掉队，着实令人惋惜！”沙默扼腕而言。
　　“不过，这也正常嘛，时代飞速发展，突飞猛进，日新月异，总是会有人跟不上的，淘汰和更新是必然趋势，权利欲和金钱欲是摆在高级干部面前的两大诱惑，谁经不住考验，终究要被历史和体制所淘汰，没什么值得惋惜的！”他的这番话与其是说给沙默，倒不如说是在给自己一个解释。
　　沙默点点头。
　　江中蛟又说：“昨天韦伟来电话告诉我，老郭的案子结了，判了十一年，听说你帮助做了一些工作……”
　　“哦，这个结果还是可以接受的，”沙默说，“这种事领导不好出面，我也是应该做的，而且，也是在尊重法律和原则基础上，据说，老郭的认罪态度还是很好的，也主动上缴了全部贿款……”
　　“唔，于情于理，你都做得对！尤其一个做大事的男人，切不可斤斤计较，睚眦必报，曹操的那种‘宁叫我负天下人，也不叫天下人负我’的气量可不行，要有大胸襟，笑纳山川才可以呦！”江中蛟点点头。
　　沙默也会意颔首。
　　接下来，江中蛟进入这次谈话主题，罗天明和曲江山都是省政府方面的人，江中蛟让沙默迅速考虑人员接替，不要耽误工作。沙默想了想说，省公安厅工作可以让卞江过来顶一下。江中蛟点点头表示同意。关于省政府办公厅主任，沙默说再考虑一下，又问江中蛟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江中蛟说离开多年，一时还真没有合适的人。沙默明白，这个位置是为省长服务的，江中蛟不愿过多干预政府工作。其实关于这个职位，他心中已然有了人选，只是觉得直接提出来不太妥当，想沉一沉之后再做江中蛟的工作。因为这个人也是莲城的，而且，江中蛟对其并不很看好。仓促提出，倘若江中蛟一口否定，以后就没了回旋的余地。如果这样，与其说是帮助人，反倒成了陷人于不利之地，不如不提出更好。
　　沙默又想到省文化厅长那个电话，便含蓄告诉江中蛟说文化厅那个人似乎对办公厅主任职位感兴趣，江中蛟微微蹙眉回答，用谁你来定吧，你觉得合适就和组织部打个招呼尽快拿到常委会上议一下。
　　谈过正事，江中蛟又问欧阳若岫母女如何。沙默告诉他一切顺利安然无恙，现在已经回到家里。江中蛟笑了说那就好，蔡芳还准备过去探望。沙默说都很忙就免了吧。
　　这时，桌上一部橘红色电话嘟嘟响了起来，江中蛟眉梢一跳，拿起话筒，说了几句后，露出惊讶和欣喜的表情，微笑注视沙默片刻，然后把话筒递给他。
　　沙默已经听出这个来电话的人是谁，但对于江中蛟那个神秘微笑感到迷惑不解，便接过话筒。
　　“中华部长好，我是沙默！”
　　“哦，我想和中蛟书记先沟通一下，之后再通知你，既然沙代省长在，那就不另行通知了，”耿中华沉稳的声音响起。
　　“领导有什么指示？”沙默问。
　　“是这样，陶冶书记到北京之后，接替老领导负责组织工作，他一直对你很器重，也一直向高层推荐你，这次让你回去，也是他的意见，最高首长对你也很感兴趣，现在，陶书记陪同最高首长正在你们邻省考察，想和你深入谈谈，你现在马上去邻省永春市，到了之后直接和陶书记联系，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种最高首长约见可不多见啊，你要把握好机会！”耿中华声音凝重而又语重心长地说。
　　“噢，这太突然了……”沙默闻言，顿时紧张起来，“谢谢陶书记和中华部长，可是我……”又一想，这也不是谦虚和推让的时候，便戛然而止，转而说，“我这可是受宠若惊了！”
　　“是啊，值得受宠若惊的，哈哈……”耿中华大笑起来。
　　“不过……不知首长会谈些什么，还请中华部长指点一下……”沙默略微镇定一下，平复了激动的情绪后问。
　　“这个……海阔天空，畅所欲言嘛，不过，首长一直很关注意识形态方面的动态和发展趋向以及改革开放话题，估计会谈到这些方面，你可是学者型的官员，在这方面应该没有问题的！另外，你对自己行踪要高度保密，除了中蛟之外不要告诉任何人！”
　　“明白，我马上动身！”沙默渐渐稳定，沉声回答。
　　放下话筒，沙默沉吟片刻后对江中蛟说：“领导，你应该也听清楚了，最高首长找我谈话……”
　　“唔，好事嘛！”江中蛟起身，来到沙默面前，颇为满意地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按按他的肩膀，意味深长点点头。
　　沙默匆匆离去，江中蛟点燃一支香烟陷入沉思。
　　想想自己一路走来，悉心培养、提携诱掖了一批干部，一个郭家栋掉了队，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廖广德、韦伟等都虽然没有卓越表现，但也都很平稳，廖广德即将退休，完满结束仕途旅程，也是值得欣慰的。韦伟虽然年轻一些，但也处于稳步上升阶段，会有一个不错的发展前景。唯独沙默貌不惊人，却总是能够表现出其卓绝之处，被各级领导看好。沙默之所以能走到今天，乃至将来走得更高、更远，不仅仅是自己竭力任用和举荐的结果，更主要在于他有睿智的思想和超群的能力，无论把他放到什么岗位上，都会不同凡响，做出成绩，让人耳目一新，为之叹羡。
　　作为一名高级干部，不仅自己要出色，而且还肩负着识别和培养年轻干部的重要使命，这也是体现其政治成熟优秀的一个重要方面。他清楚这次约见的重要意义，这意味着沙默可能在不远的将来会超越自己，步入更高的管理层面，这让他感到格外欣慰，他对自己发现和使用沙默有一种淘金者的快乐。回想当年，两个人蹲在莲城街道旁的路灯下执棋相弈的情形，江中蛟忍不住笑了。江中蛟不仅严格要求自己，而且善于“吾日三省吾心”，常常反思自己。最近一段时间，他都因郭家栋的掉队感到沮丧，觉得自己在察人用人上出现差错，影响了事业，因此心怀愧疚，惴惴不安。而沙默复出，现在又得到最高层领导的赏识，又让他恢复了自信，觉得自己对于人才的识别，还可以说是独具慧眼，可圈可点的。
　　为此，江中蛟为沙默暗中叫好。
　　走出江中蛟办公室，沙默给家里挂了电话，说自己要去参加一个特殊会议，可能要明天回来，然后驱车直奔邻省省会永春市。高速公路上，薄雪已被风吹得一干二净，路上车辆稀少，林肯车和后面的随行警卫车一路疾驰。
　　车窗外薄雪覆盖了田野，天地苍茫。沙默注视着窗外，心潮起伏，思绪万千。
　　刚听到这个消息，他的第一反应是惊愕和激动，现在，冷静下来，内心依然涌动一股澎湃激情。多年官场生活，让他练就了一种宠辱不惊的本领，无论发生什么重大事情，他都会沉着镇定，泰然处之。然而，这个消息却让他久久难以平静。即使作为省级干部，也未必都会有这样幸运的机会，当面倾听领导指示。除却这件事的深刻含义，仅仅是这次约谈本身，就足以成为一个官员的一生殊荣。但沙默并非一个满足于虚荣感的人，现在，他所感受的倒是一种即将来临的责任。
　　好在，现在他心无旁骛。欧阳若岫的促醒，使他身心积郁的疲劳、困惑和迷惘得到一次充分的释放，他办完了人生最难办的一件大事，把一个女人从另一个世界虚掩的门里拽回到现实世界，并将伴随他终了此生。每每想来，他就充满自豪和自信。现在，他把生活的喜悦转化成一种人生的动力，继续在事业的道路上砥砺前行。
　　屈原固然伟大，他那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诗句，几千年来，激励着仁人志士为了人生和事业去奋斗。然而，遗憾的是，屈原自己却没有沿着这条求索之路坚持走下去。
　　他记起，在大学讲坛上，他讲解这句名诗时曾问学生，究竟屈原因何而自沉汨罗。学生众说纷纭，有的说死于深度忧郁，有的说死于受到排挤，也有的说死于失望。他都摇摇头，这时，一个纤弱的小女生突然站起身说：“我觉得他应该死于绝望！”沙默深深朝这个女生点了一下头。
　　他说：“是的，这才是最接近屈原思想和情感的解释，哀莫大于心死，只有彻底绝望，才使得这位伟大诗人不堪楚国江河破碎，纵身跃入滔滔江水之中……这纵身一跃也证明，屈原是一位情感脆弱的诗人，只有绝望的诗人才会有这勇敢的一跃，他所缺乏的是坚韧不拔，百折不挠的奋进精神，而这种精神，恰恰是政治家最基本的素质！”他的话音一落，整个诺大的阶梯教室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车辆沿着笔直的高速公路疾驰向前，风声在车窗外呼啸而过，沙默目光炯炯注视前方，注视苍茫尽处遥远的地平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