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一家团聚
作品名称:人面桃花随风去 作者:天涯暮归女 发布时间:2020-06-03 14:57:09 字数:3262
雨夹雪,半个月。
进入腊月,雪也从天上落下来凑热闹。要是大雪纷飞也好,雪花在人衣服上是站不住脚的。可天上飘洒下来偏偏是雪纤儿雪粒子,像绿豆那么大小,它专门往人的衣领子和鞋子里钻。钻到哪,哪里就有一团热气被浇灭,然后便是湿漉漉冰冷冷的寒凉在身体中弥漫开来。
上河堤的人所带衣服都不多,雨具除了斗笠蓑衣和薄膜,就几乎没有别的可以用来挡风寒遮雨雪的。只要衣服鞋子被雨雪淋湿,那可就是真是湿到骨子里去了,湿得透透的。把衣服丟到火里,说不定还会把火焖熄了呢!
特别是鞋子,人们的鞋子里灌满了泥浆污水,不知被雨雪洗涤了多少遍了。穿着它就好象站在冰窟窿里一样!
倒口湾这一组四十一个人有两个人病了,头痛发烧浑身无力,还有一个发热咳嗽。他们整天赖在地铺上藏在被子里,不吃也不喝。
队长背着手过来转了两圈,看见这两个人面黄寡瘦两眼凹进来了。就问吃药没有啊?两人有气无力地从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来,队长听也听不清楚,他翻一下白眼珠便悻悻离开。
从贺家头传来消息,有一个挖河的青壮男子打摆子,倒在回家的路上。幸而被一群放学的娃儿们给救了。
极度的劳累和营养不良,加上恶劣的天气和沉重的心情,让刘院子兴修水利的热火朝天的局面冷却下来。进入腊月,天气仍没有好转的迹象。寒风邪雨肆意横行,气温降到零度以下。大米还勉勉强強供得上,柴禾和蔬菜己经是紧巴巴的节省着用了。
上午,县里和公社的头头脑脑们走上堤坡走进民工房。他们的脸和耳朵被风雪割得生疼生疼,衣服和鞋子都打湿了。下午四点多钟,公社有人来传达指示:“今天晚上是河堤上的最后一夜。晚上七点以大队为单位,派代表到公社刘院子河堤战斗指挥部开会表彰积极份子,明天一早全体撤退,回家过年。明年开春再奔赴新河水利工程第一线!”
队长吃饭时说裴五儿你们打了一架,打掉了我们队里的荣誉。报了三个上去,一个都没批,人家六队有两个积极份子哩!
“积极份子有什么用?我只想喝一碗油花花的猪骨头汤,感觉肠子心肝里干枯枯地都打结了!”许大牛笑嘻嘻地说,队长用眼角剜他一眼,挟一大块萝卜塞进嘴里去:
“哼!要不是提前放假,再过几天只能吃萝卜叶子了。你还想喝骨头汤!”
五儿不说话,他不想当积极份子,他只想快点回家。晚上走三十多里路算什么?雨夹雪像刀子口怕什么?哪怕风里雪里滚成一个泥鸭蛋他也只想回去!
他怎能不想家?秋米还在坐月子,他不知道妈手上还有没有钱,有没有找姥姥要两张肉票,上街给她买点猪蹄子或者排骨回来补补身子?上次听三秀说她姐已经有奶水,又过去这么多天了,秋米的奶水够儿子吃吗?儿子究竟长得什么样?听说小鼻子也有点塌?五儿摸摸自己的鼻子,躲在被窝里笑。
这一夜,五儿闭着眼睛,脑瓜子里却像外面的风雪一样,片刻沒有安宁!
真是奇怪,第二天居然天放睛了。太阳很远很冷地晾晒在天上,天上有几朵棉絮一样的白云。白云慢悠悠地移动着,不知道哪儿是它的家……房屋,树枝,道路和稻草垛,包括人们的裤角鞋子全都是潮湿冰冷的,太阳出来得太是时候了!
五儿在心里幻想了无数遍的回家与亲人团聚的这一天很快就到来了。他虽然把爹的一点行李加在肩背上,还是走在队伍的最前列。
不,他不是最先回家的。是大癞子和许大牛!他们天刚亮时开门拉了一泡尿,进屋后就用绳子捆了被子,爬起来就往家里跑。雨雪停了太阳好像也要出来了,万一公社领导改变作战方案,按原计划再奋战半个月不是很正常吗?
两个人朝着家的方向大步疾走,边走边回头看,生怕有人来追他们。
五儿终于看见了自已家的屋顶看见了桃树梢了,他还看见了有几个女人婆婆站在自家屋后头向路这边张望。五儿亲热热地跟她们打招呼,说来了来了都回来了。女人们点着头,满脸笑容恭喜他得了个瓜溜儿子……
到了家的后门口了,桃树下站着秋米和两个妹妹。小桃子挣脱三秀的手跑过来抱住五儿的一条腿,亲热热地叫声哥。五儿弯下腰来把桃儿抱起来举得高高的。
秋米也站在桃树下,她穿着棉袄棉裤,一条褡巾从头顶围绕到脖子这儿系一个结。她的脸是那么秀嫩白皙,眼睛仍然像清水一样明亮。她看见五儿憨笑着,满肚子话也不知从哪说起,于是干脆一句话也不说。她嘟着嘴巴,像是埋怨又像是娇嗔。他俩对视了片刻,她眼圈一红,眼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她只好急慌慌地转过脸去。
三秀张开嘴巴嘿嘿笑着,她帮哥接过背包,撅着嘴埋怨他道:“哥,你怎么不等我爹?”
秋米再转过身来时,走到五儿面前低声说道,”你还知道回来啊?我还以为你把我们母子都忘了呢!”
五儿这才发现她的长辫子不见了,他伸开两臂好想摸摸她的头发抱抱她一一紧紧地抱住让她喘不过气来。可他的心怦怦跳,耳根和脸都发热发起烧来,他急促地搓搓手,连呼吸都快停止了!三秀就在旁边,爹也快到了,说不定妈也在偷偷地盯着他呢!他傻傻地朝秋米笑一笑,一弯腰又抱起了小桃儿,然后用两指扯一扯她的小脸蛋。
秋米还是看见了他眼角还没有褪尽的伤痕。她心疼地问这是怎么啦?五儿听见她温柔的话语,想起那天五六个大男人把他围在床下面用皮带抽用脚踢,他只觉得喉头哽咽,唉!真恨不得抱着她放声大哭一场呵!
“这个呀……是我自己摸黑喝水在墙上磕了的!来金伯踩在抽水机坑里崴了脚,我们队里都有几个人打摆子差点回不来!”五儿故意扯开话题,他还想逗乐秋米,“干革命哪有不流血牺牲的?”
秋米半信半疑的“哦!”一声,不再深究伤的来历。
爹也到了,三秀围着爹问寒问暖,秋米声音颤颤儿地叫一声“爹”,就把头靠在爹的肩头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爹说:“怎么站这儿的?好大一口雪风……”
桃儿妈抱着奶巴子站在大门口,她对孙子说:“你爷爷回来喽,你爹回来喽……看看,你爹瘦了好多哟!”
五儿用双手接过他的儿子,儿子在一个半旧的红色棉包布里躺着。他的小脸还是红红的胎色,额头上还有没有脫干净的奶皮。
他睁着一双很小的如黑豆一样的眼睛,打量着这个朦胧的世界。他的小舌头伸出来又缩进去,缩进去又伸出來……五儿忍不住把头埋进褓褓里,泪水就如刘院子上空的雨雪,铺天盖地地飞落而下。
回到家,五儿反倒睡不着了。他半夜里还要摸一摸他的儿子看一看他的媳妇。她们母子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围在他的身边,安静而甜蜜地睡着了。秋米临睡时说,过了这一夜她就满月了,满月了她就要下床干点活了。被子要晒要洗,窗子要打开吹一吹,奶巴子要抱到外面去走一走。
微弱的灯光下,五儿盯着他们看,他是怎么也看不够!倒口湾就没有这么漂亮的媳妇!她忍着痛拼了命生出这么可爱的一个孩子!她眼睁睁地盼望着他回来,今天她男人终于回来了,她粘着他,非要像原来一样睡在他的胳膊上。
儿子可真乖,他不哭也不闹,半夜里他吃过妈妈的奶后,很快就又睡着了。这张小小的脸蛋小小的嘴巴,多么鲜明这么圆润!这就是裴五儿的儿子,你只看一眼他的鼻子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一大早,五儿悄悄地起了床。他穿好衣服,从门背后提起铁锹和锄头就往外走。他昨天晚上出去转了一转,倒口湾和朱家垱相接的堤坡有几颗树被人砍了。那几个树蔸子有点大;土也不是很结,把它挖回来劈成柴禾,生火做饭烤尿布,不知有多好!
找到了那几个树蔸子的位置,他往手的虎口上吐两口涎水,就开始挖。化雪的这几天是一年中最冷的,加上这荒坡前后没一点遮拦,带刺的风像钢刀一样割得他的耳朵鼻子生疼生疼。冷气挂在他的眉毛上,形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小水珠。五儿吸呼着这冷冰冰的空气,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填满了寒冷。这时候,只有用力让身体发热,才能暖和一点。
在他挖起一大一小两个树蔸要回家时,他看见一高一矮两个人从长湖湖边向这边走过来。他仔细一看,是三秀和大双儿。她们一个提着两个鱼篓子,一个提着篮子,两姊妹笑吟吟地喊着哥,往这边飞奔而来。
她们的鼻子和脸冻成了紫色,大双儿的手更是裂成一道道的血口子。但她们很高兴地笑着!在她们的篮子里,有一些小鲫鱼两条半筷子长的瘦白刁子鱼,还有一条很小的黑鱼。
三秀说:“哥,大双儿天天天不亮就起来收鱼篓子,你媳妇天天都有鱼吃!”
“我姐吃鱼了就有好多奶水!嘻嘻……”大双儿仰着头冲五儿笑。
五儿点点头,只觉得鼻子又有些酸。要是桃儿,他又该把她们拉到手边头来,摸一摸她们冻红冻僵了的脸和耳朵了。
他对两个妹妹说:“来,搭把手!我们打扫战场,凯旋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