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2节

　　其时，社会上正流行着各种思潮，思想空前活跃，有关人类制度的优劣好丑，有关中国几千年来，尤其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社会意识和精神解放的是是非非，有关男人和女人爱情与婚姻问题的讨论，有关人们生存方式的议论……不一而足，而且屡见报端。不久，北京传出了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坚持改革开放、坚定不移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主流声音。丁一帮从市里开会回来，传达了市委常委扩大会议精神。《三阳晚报》及时予以反映，根据市委部署，报社开展了整顿思想作风的系列活动，报纸集中力量宣传改革开放的成就，推出了《九年改革成就巨大/全市国民经济实现五个翻一番》等报道。随后又刊载了《三年三变革三年三大步——来自三阳卷烟厂的报告》、《从百余户居民的调查喜看人民生活的变化》，并配发社论《坚持党的基本路线加快和深化改革》等文章，用这些成就和正面主张回击了那些反面论调。同时，李真知在听说一些娱乐场所流行跳黑灯舞会的现象后，立即有感而发，写了一篇小言论，旗帜鲜明地反对资产阶级情调的娱乐方式，引导和告诫人们树立健康正确的娱乐观。王人达在看了这篇言论后，不以为然地笑了，私下与相好者说，跳个舞，暗一下灯，也要批判，未免小题大作了，还是这样小脚女人般搞改革，怎么迈得开步，怎么搞得活经济？
　　不过在会上，丁一帮对这篇小言论则是另一种态度。他说，李总写的《为何要黑灯？》，我以为是一篇以小见大、以近知远的言论，五百字不到，针对现在我市一些娱乐场所的不健康的娱乐方式发议论，有具体事实，有靶子，由浅入深的分析，令人信服，对市民如何辨别好与丑、鉴别健康与落后有很好的引导作用。不过我也想，改革开放，搞活经济，是不能死水一潭的，如果仍然按原有的套路，不敢有突破，那我们就没有必要改革了。他的这一番话前轻后重，表面看是对李真知的赞扬，实际上却是一种贬低。由此而引发了不同的声音。廖为伦说，报纸的言论既然要为改革开放唱赞歌，那么就不应该阻止那些敢于大胆尝试的能人，不应该阻止那些敢于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小平同志讲，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还说，现在是摸着石子过河，要允许试，允许看，搞错了可以改过来。所以对那些引进外来文化娱乐形式的东西不要急于否定，我们应该允许多元文化的存在，只要我们的主流文化和价值观不偏向，多一点声音总比鸦雀无声好。这样就形成了两种对立的意见，尽管没有产生激烈的思想斗争，但它埋下了报社内部两个派系、两个圈子的祸根。
　　一天夜里，丁一帮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此人三十岁上下，瘦个儿，手里拿着刘武市长的信，说是要请丁书记关照，来报社谋个差事干。丁一帮问他叫什么，哪里人。他说叫阳建新，阴山人。阴山是德州的一个县，丁一帮想，又是一个老乡。便接过刘武的信，左看右看，似觉怀疑。他问阳建新，刘市长是你什么人？阳建新说是我姐夫。
　　是你的亲姐夫吗？
　　阳建新随便答了一句是的。丁一帮便不再追问，好像觉得再这样追问就像审犯人，似有不妥。他要真是刘市长的小舅子，到时刘市长过问起来，对自己恐怕不利，便说了一些其他的话。丁一帮又问，你想做什么工作？阳建新不假思索地说，当记者。丁一帮笑了笑，当记者要写报道，要经常下基层采访，天天跑，很辛苦的。阳建新说，我不怕，我就是想锻炼一下自己，吃点苦不要紧。丁一帮又问，你以前发表过文章吗？阳建新说，没有，不过在工厂的黑板报上经常发。
　　哦，那你当过厂里的宣传员吧？
　　是的，喜欢写一点东西。
　　末了，丁一帮说，好，你先回去，我们研究一下，过两天再来吧。阳建新便起身，说，“谢谢丁书记，那我先回去了。”转身出了门。丁一帮看着他那大大咧咧的样子，对妻子说，不知是刘武哪门子亲戚，真是麻烦。妻子说，真是刘武的亲戚，你就睁只眼闭只眼，放到采编部门由他们安排便是，“人人不做官，做出来是一般”，哪个当官的没有个亲戚朋友要照顾的？
　　次日，丁一帮打电话给刘武，一方面想讨刘武的好，另一方面也是想证实一下他刘市长究竟有没有这个亲戚，免得自己做了好事，到头来却瞎忙乎一阵，说是别人假托的，那可就费力不讨好，还会闹笑话。
　　电话铃响了，那边没人接，估计刘武不在办公室。他找刘武的秘书，秘书说，刘市长正开会，你下午再打过来吧。于是，丁一帮只好等到下午。到了下午三点钟左右，他再一次拨了刘武的电话，响了三声，对方终于接了。他高声地“喂”了一声，然后说，刘市长好！对方说，哪一位？我是一帮哩。丁一帮说，好久没来拜访您，实在对不起。
　　你工作忙吧，办报不容易的，不比机关，每天都要出报。好在你不管具体办报吧。刘武说。
　　是的，我不管具体办报，但一般情况下，还是得参加编前会。市长大人，有件事得请示您，我才放心。
　　什么事，是我那个远房亲戚吧？
　　是的，小阳他昨天到这里来了，拿着您的亲笔信，小阳挺不错的。
　　什么不错啊，还不就喜欢写点东西，又没见在哪发表过，倒是这种精神还不错，如果你看行，就安排他干个小差事，帮你扫扫地，倒倒茶水什么的。
　　刘市长，您说哪儿话啊，那不是开玩笑嘛，市长大人的亲戚，怎么能搞卫生呢？他自己说了，想当记者，我看就叫他去试试吧。年轻人有闯劲，我看是好事。您放心，我一定会安排好的。最近市里没什么新动作吧？
　　暂时没有。
　　明年要换届了，您肯定要高升吧？去省里还是……丁一帮说到一半时，刘武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要猜，安心搞好自己的工作，换届不换届都是革命工作，上面自有考虑。
　　那好，改日再来拜访您，那我先挂了？
　　丁一帮并没有预先跟李真知通气，就直接将阳建新进报社的事在党委会上讨论，他的意思大家都明了，放在会上讨论只是跟大家通报一声，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这个人是必须要进的。李真知一听心下就不快，进一个人怎么说也是大事，此前都是经他同意的，而且必须是大家认可的。但现在丁一帮居然可以不通知任何人，就在党委会上讨论，令他大感意外。当丁一帮将阳建新的情况在会上通报的时候，大家听说是刘市长的亲戚，便私下里议论了起来：书记、市长、组织部长、宣传部长都有亲戚，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三阳晚报成了他们的私家报。但说归说，也没有什么办法。于是叫李真知考虑，李真知知道这是丁一帮在做顺水人情，虽然不敢反对，但原则性的话还是要讲：刘市长的亲戚也好，部长的朋友也罢，这些事情是必须面对的。但是《三阳晚报》要想办好，办出点特色，人才是关键。为整体利益着想，我们在进人和进什么样的人方面，必须要有一个标准，不能是个人就进来，那样《三阳晚报》就不要办了。当然，刘市长的亲戚可能也是个人才，可以干事，也许他能干其他事，但能否当好一名记者现在还不好说。我看就暂时放在社会新闻部吧。无论如何，今后进人必须制订一个标准。丁一帮说，李总这个意见很好。关于这一点，我们下一次召开专门会议讨论。
　　于是，阳建新就安排在社会新闻部。汪同是社会生活部主任，听说要把一个“关系户”放到他这里来，心里便犯嘀咕，对副主任说，看看吧，是吃饭的还是吃屎的，拉出来就清楚了。
　　阳建新那天上午到社会新闻部报到，汪同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阳建新被看得有点发窘，汪同才作罢。末了说了句：你坐吧。阳建新在汪同对面椅子上坐下。汪同问，你有什么爱好？阳建新说，喜欢写点东西。
　　有作品吗？
　　都是一些上不了桌面的东西，怕您笑话，没带来。
　　当记者可不是好玩的，要出作品。拿得出东西才能胜任这个工作。拿不出东西，完不成任务可就不仅自己没有奖金，还会拖部门的后腿，那时你就不好意思了——两个“山”字叠架！阳建新一听，知道那就是叫他自己走人的意思。这个汪主任可毫不客气。阳建新心里当然不高兴，但还是强打起精神说，我会努力的。汪同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他，半晌才说，那好吧。于是给他派了一个任务——到大树乡采访一名西瓜大户。
　　上半年一直下雨，到了七月，天气放晴，突然热得令人受不了。阳建新接了任务，问汪主任交通问题怎么解决。汪同说，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你自己想办法。阳建新想，大树乡离三阳市五十多里地，必须乘汽车。虽然他听说过那个地方，但从来没去过，这可使他为难了。原先想当记者是个令人羡慕的职业，可自己刚一上来就被难住了，难道其他记者也是这样泡出来的？没法子，他硬着头皮左打听右打听，直到下午才到大树乡，然后又问那西瓜大户的住址，花了近一天时间才见到那个西瓜大户。
　　赤日炎炎，天似火烧。西瓜大户在地头忙活，见记者来，心下高兴，心想有出头日子了，我的西瓜有指望了。
　　阳建新跑过去，西瓜大户立即上前握住他的手，一面说，可把你盼来了，大记者！握毕说，对不起，我的手脏。阳建新说，没关系，一点不脏。大伯，这天气好热，您还亲自下地呀？
　　不下地不行，天气好热我高兴啊，就怕天气不热。我种了五十亩西瓜，到现在还没卖出五分之一。上半年一直下雨，没有人想吃西瓜。现在天气热了，西瓜才有人光顾，我就担心天老爷下雨啊！阳建新看在眼里，心中顿生怜悯之情，不由得想起白居易的那首《卖炭翁》来，“心忧炭贱愿天寒”，他虽满身大汗，可还是“心忧瓜贱愿天烧”啊。正所谓：
　　正午来时汗若浇，
　　蝉鸣一似舌干焦。
　　瓜农最是忧天雨，
　　雨到西瓜没人瞧。
　　阳建新看到那么多好西瓜无人问津，心下也替老农着急，想一定为他写一篇报道，让这些敢为人先的农民看到希望。于是说，大伯，我一定助您一臂之力，用我的笔写出您的辛苦和勤劳，写出您的西瓜大又甜，让您有一个好回报。
　　老农紧握着阳建新的手说，阳记者，那可就感谢不尽了。你是我的观世音菩萨啊！
　　阳建新说，我会尽力的。
　　就这样，老农好酒好菜招待阳建新，还要留他住宿。阳建新说，为了您的事，我不能耽搁了，今晚必须赶回去。老农想，自己碰到好人了，心里异常激动，就将预先准备好的红包拿出来塞到阳建新手里说，阳记者，这是一点小意思，你既不留宿一晚，就辛苦你帮我宣传一下。
　　阳建新听说过记者收红包的事，这回轮到自己了。他推辞说，您不用客气，我会写好稿子的。老农说，这是一点小意思，你不收下就是对我的嫌弃。阳建新说，我不是那样的人，报道您是我的职责，不收红包我也一样要报道您。您是农民中敢于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但老农就是不放弃，非要阳建新收下，阳建新没法，只好收了红包，乘车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