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彩云易散

　　梅致远直奔雁鸣轩而去。
　　恰好梅良辰走出大门，手中拎着一个雕花精美的食盒。
　　当日梅纤雨被毒打一顿，受伤不轻。他一直想去看望，每次想起那丫头瞪向自己的恼怒眼神，便打消了念头。
　　今早他特意到水韵菊香园附近走动片刻，得知梅纤雨伤口恶化高烧不退，忧惧不已，回到雁鸣轩亲自下厨炒了几个清淡爽口的小菜，想给她送过去。
　　梅致远心中了然，道：“一起去吧。”
　　梅良辰闷闷地道：“萧微医术不是很高吗，小雨的伤势怎会恶化？”
　　提起此事，梅致远颇有几分哭笑不得之感，边走边答：“愤怒难消，积郁于心。”
　　说白了，她就是气性大，活活把自己气的发高烧。
　　两兄弟轻轻走进水韵菊香园的大门，透过斜对面两扇打开的窗户，遥遥看到梅纤雨坐在床上哭唧唧地闹腾。
　　她道：“我活不成了，我要死了，阎王爷稀罕我，要亲自带我走啊。”
　　梅雪亭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很是头疼无奈，道：“你好好休息成不成？”
　　梅纤雨嚷嚷道：“一闷棍打死我算了，爹不疼娘不爱，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呜……我要死了。”
　　梅雪亭道：“多少天了，你还记仇呢？”
　　梅纤雨道：“您和娘就承认吧，我究竟是从哪里捡来的？”
　　“从臭水沟里捡来的，行了吧？”梅雪亭站起身，转着圈子踱步，煞有介事地道，“一身臭泥像个大耗子，我给你裹上一床小棉被塞怀里抱家去了，传奇话本里捡来的孩子一个赛一个的有出息，我倒好，哪是捡来个闺女，我捡来一个小祖宗。我和你娘你哥整日被你欺负，你怎么不上天。”
　　梅纤雨“扑哧哧”乐起来，道：“我想上天做神仙，没有不老不死的长生药啊，让我娘炼一颗呗，哈哈哈哈……我要去广寒宫，我要把嫦娥一脚踹出去，独自霸占她的老巢，你们八月十五都拜拜我。”
　　梅雪亭伸出手指在她额头上弹个暴栗，道：“祖宗哎，赶紧趴下休息，我真是服了，发着高烧还有力气瞎折腾。”
　　梅纤雨犟嘴：“我又不是咽了气儿，我娘说我积郁难消，您总得让我发泄一下，明年的今日您去给我上坟，喊一百声小祖宗试试能不能把我的魂儿叫回来。”
　　梅雪亭有气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哎呀几声，又啧啧几声，道：“小孩子千万别长大，还是肉团团的时候最好，哭声都悦耳呀。”
　　梅纤雨道：“爹，我小时候是不是特别可爱？”
　　梅雪亭道：“一只大耗子，可爱个鬼。”
　　梅纤雨撇撇嘴，道：“我在我娘肚子里的时候，是不是特别能折腾？”
　　梅雪亭稍稍一愣神，端起茶杯喝了几口凉茶，道：“是啊，被你折腾的烦死了。我们原本以为是子谦不老实，常常打他屁股。没过多久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哎？我梅雪亭竟然猪油蒙心冤枉了好人，不老实的小猴子分明是你啊，你哥为你挨了多少巴掌，你给我长点良心。”
　　梅纤雨笑的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
　　笑了一阵，梅纤雨猛然想起一事，道：“爹，昨晚我娘拿着一块绣着‘娴’字的手帕伤心落泪，她是在为谁伤心啊？过世的至交好友？或者是下落不明的姐妹？”
　　梅雪亭一口茶水喷了出去，咳了好几声，道：“我看你真是传奇话本看多了，胡思乱想什么，你娘是家里的独生女儿，哪来的姐妹？再敢乱叨叨，你娘还打你。”
　　“哟，您的反应不太对劲啊，”梅纤雨根本不怕他疾言厉色，犹如说书先生似的讲道，“我娘这半生的经历可以说是跌宕起伏惊心动魄疑点重重，出身于医学世家，因为惊天美貌惹下灭门之祸，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怒之下跳了崖，却被一片藤萝托住保全了性命。她十几岁出师，小小年纪天南海北四处闯荡，我师祖为何不拦着？她近而立之年不愿成婚孤独一人，究竟是与您不清不楚？还是她四处飘零寻找至亲耽误了终身大事？”
　　“扯淡，”梅雪亭道，“你娘此生最钦佩辛盟主，一心效仿医者联盟的人，走南闯北悬壶济世，她若真有失散的至亲，干嘛忍着不说。你有姨母是件丢人现眼的事儿吗？她会跟我一起困在穷山沟里不再找吗？”
　　梅纤雨“哦”了一声，道：“也是哈，以我娘的脾气，不找到这辈子不会甘心，咱家最倔的人，分明就是她嘛。”
　　接下来，她开始数落自己娘亲的“罪状”，道：“脑子里一根筋，油盐不进死心眼，巴巴地守着圣人那些死板的教条，这不行那不行，迂腐顽固的老古董，整个一木头大美人儿，行差踏错一点点跟要了命似的，宁可饿死不吃嗟来之食，她会看上你……”
　　“行了行了你闭嘴，”梅雪亭丢了魂儿似的，有气无力道：“你让老爹清净一会儿。”
　　父女二人不再言语，萧微和梅子谦一人端着一个托盘从一座假山后走到院中，遥遥看到梅致远两兄弟，热情地打招呼：“大公子，三公子，你们站着多久了？快进来坐啊。”
　　梅雪亭悚然一惊，突然站了起来，想打量兄弟二人的神色。
　　梅致远早带着梅良辰朝房门口大步走去，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进了屋后，萧微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亲自给两兄弟搬了椅子，道：“这丫头整天混不吝的，多谢两位公子不计前嫌过来看望。”
　　梅良辰将木椅搬到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半天没吭声。
　　梅致远将食盒交给萧微，笑道：“这是良辰的一片心意，他厨艺很好的。”
　　萧微打开食盒，取出几样小菜，分别是茭白炒肉，平菇炒鸡蛋，桂花糯米藕，另有一碗芡实羹，不凉不热，温度刚刚好，笑道：“都是小雨爱吃的东西，三公子费心了。”
　　梅纤雨抻脖子看了一眼，哼道：“我要啃鸡腿，我要吃猪肘子，我要鸡爪子。”
　　梅子谦吭哧吭哧笑了几声，道：“你长得倒像个鸡爪子，就会刨人。”
　　梅纤雨伸出脚丫子在他胳膊上蹬了两下，道：“刨的你不知天南地北晕头转向。”
　　女孩子家的脚怎能轻易露出来，萧微急忙用被子给她盖住，道：“你老老实实吃口饭行不？”
　　梅纤雨摇头晃脑道：“饿死了直接升天当神仙喽，我要气傻了太上老君，逗懵了元始天尊，笑塌了凌霄宝殿。你们写个《神仙赋》高度赞扬一下哈。”
　　萧微又气又笑，道：“你个混不吝的小东西，我看是揍得轻。”
　　“你乖点，哥哥亲自喂你吃。”
　　梅子谦犹豫了片刻，端起梅良辰带来的芡实羹，一勺一勺地喂给梅纤雨。萧微在一旁不时地给她擦擦嘴，梅雪亭等她吃两口，就递过去一颗蜜饯。
　　所有人都围着她一个打转。
　　梅纤雨吃的满面带笑，道：“你们今晚都会守着我吧？不会因为我活蹦乱跳就撒手不管的吧？”
　　梅雪亭道：“你放一百个心，我们还在门外放个床榻休息，不离你十步之外。”
　　梅纤雨目测一下床和门口的距离，道：“远远地超过了十步。”
　　梅雪亭气哼哼道：“你较什么真，不气死我不甘心啊？”
　　梅纤雨嘿嘿哈哈笑了起来。
　　梅致远替他父亲露出一脸的无奈，心想：“还真是我梅家的小祖宗，上辈子欠了她多少债？”
　　梅纤雨吃饱喝足，直接往床上一趴，睡了过去。
　　梅致远趁萧微一腔怜爱都倾注在她身上之时，突然问道：“不知微姨是否认识一位叫萧娴的女子？”
　　萧微脸上一片茫然之色，道：“萧贤是谁？”
　　经过长时间的了解，梅致远断定她不是会作伪的人，暗笑自己听风就是雨胡乱瞎疑心，道：“没什么，我随便打听的。”
　　既然梅纤雨没有大碍，两兄弟放心离去，穿过一片花树林，梅良辰道：“大哥回去吧，我今晚想夜探水韵菊香园。”
　　梅致远奇道：“你要干什么？”
　　梅良辰有大事要办，被萧微臭骂一顿之后，他并未放弃寻找那一味缺失的草药，偷偷溜进药庐，心想如果能找到解蛊丹的药方就拿给钟医师，哪种药是百年难遇的稀罕之物，钟医师看看便知。
　　可药庐内连张废纸片都没有。
　　早点找到那一味缺失的草药，才能早一点解除疯蛊病患者的痛苦，找不到，梅良辰的心一直悬着。适才得知萧微等人会一直守着梅纤雨，认为机会来了，他可以溜进父亲的书房卧房寻找药方。
　　梅致远道：“有什么事，大哥也不能知道吗？”
　　梅良辰想了想，道：“此事办成之后再告诉大哥，总之我不会胡闹，你放心就是了。”
　　当天晚上，乌云密布，夜色浓重，萧微和梅雪亭果然没有回来。他悄悄溜了进去，大大小小的抽屉翻了个遍，各种书籍翻了个遍，花瓶内摸了个遍，不见任何药方。
　　忙了半天，却在一个上了锁的樟木箱子里找出一幅小画，画上是一个少女带着一个大约十岁的女孩儿，并肩坐在台阶上，低头看着一本名为《伤寒杂病论》的医书。二人身旁是个相貌清朗气质出尘的男子，宛若一温文尔雅的书生，手指点在书页上，神态认真一丝不苟，似乎正在为两个孩子讲解疑难问题。
　　落款之处，以楷书写就，很容易分辨，是“文娴”二字。
　　包裹中还有一封信，和小画一样，似乎有些年头了，颇为古旧。他小心翼翼打开信封，从里面取出的却是一张祈愿的花笺，上面写着：一朝飞来横祸，彩云散尽琉璃碎，十数年风雨飘零，不知手足在何方。萧微秉承济世救人之念，积功累德，不求美满姻缘，不求财富荣耀，不求福寿绵绵，所思所念，只愿她平平安安，尚在人间。
　　梅良辰反反复复看着小画与花笺，心想：“看来萧微真有失散多年的姐妹，大概一个跟随父姓，一个随了母亲的姓氏，大哥询问之时她才没回过神来。难道小雨真的猜对了？萧微成了一个老姑娘还不嫁人，并不是因为旧情难忘与我父亲牵扯不清，而是因为四处寻找至亲耽误了终身大事？姻缘，财富，福寿，她都不放在眼里，一个自尊自强死脑筋的女子，怎会豁出脸面勾引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