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悲伤中话别

　　在杨柳染绿了江南时候，东北的春又姗姍来迟，清明已过仍不见桃花红色的光临，还要有一段时间，料峭春寒不会熏醉了春烟。
　　在春归陌上时刻，人们的心灵，还在浓淡乞灵塞北江南。耐心等待沐浴阳光雨露，东北大地会有春满人间。
　　在松嫩平原上，双山县的诚信庄里，风雨中飘摇的刘府大院，仍然笼罩着一团阴霾。
　　刘府中也并不是都到了一团糟地步，她在生命如水的流年里，表现出浅吟低唱、陌上花开情怀。看似高墙深院里有树倒猢狲散景象，其实，主要人物中也是喜忧参半。
　　刘府中的女性中，胸怀如海的李静一，她是用一枝玲珑的笔，饱醮墨汁去描绘水墨丹青的生命画卷。用温情如水的心，去最后暖一次曾经十五年的同学、二十多年的丈夫刘广德。
　　他在那个被日本人殖民十四年的伪满洲国度里，用饱满的情怀，去拥抱姹紫嫣红的心灵春天。她的乡下二十年蹉跎岁月，大块时间是与笔墨为伴。书写多少幅字帖？描绘多少幅山水花鸟画卷？她没有记载，只是作品存放堆在不断增高，人人所见……
　　真想不到，伪男人刘广仁，在众人面前还逞能似的向刘王氏来那么几句。就这几句把个刘王氏臊得捂脸跑了出去。她没心理准备，是不想和她的废品男人争辩任何事。
　　她心里的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对马老爷子的那番话，是从心里讨厌马老爷子对时局正确的判断。那时她还对刘广德抱着一线希望。希望到场者一人一句会把刘广德留下的。
　　从她内心里想的，就是不想让刘广德离开刘府。所以，刘广仁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会在这种场合和他去口角争辩的。
　　
　　刘广德没理会广仁两口子的口角，他看着大家说：“我听舅舅的一番话在理，但不全是躲避八路军。心里话，我对大杂院里的一切都感到厌倦，所以选择躲避一时离家出走。我离开后，大家还要抱成团去过日子。院外的事广仁和表弟多费心，院内事务还是要靠刘王氏和新来的赵呈祥夫妻俩。他俩才是真佛，他俩是拯救刘府的希望。都有了，盼望刘府人不遭灾者，团结在刘王氏表弟赵呈祥身边吧。好了，我真该走了，我去准备了。”
　　刘广德拉起李静一，离开了中院客厅，直奔后院他与李静一的宿舍。
　　客厅里的所有人，都自觉地站了起来，向刘府两位重要人物行注目礼。那种失落感的眼神，让人泪奔。最失望的还是客厅里的男士，马老爷子在窗前看着蓝天白云。此刻，他也在内心做好了准备，离开没有亲人的刘府，回到自己三年前就建好的家里去。
　　刘广仁、刘广智、马润田三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昔日当家人离开曾如聚议厅一样的中院前客厅。刘广德在他们心里的分量确实很重，他这是解甲归山？还是算弃家逃亡？他们很难给出一个合适定位。突如其来的坏消息，他们有些接受不了，杵在原地愣着、看着、想着。在这三位心中认为，刘府的天塌了！
　　马老爷子并没有任何异样表情，这是他事先估计到的结果。一个做了十四年汉奸的外甥，十四年中肯定是帮日本人做了好多伤天害理的事。
　　即使新政权会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那些受害者也绝不会轻饶了他的。批斗是常有的，百姓中的激进者打死他也在情理之中。老爷子的大段演说后，稍等了一会儿，见外甥走开，他也回了西跨院。
　　刘广德把李静一拽了回来，来到他们的卧室里，有些难舍难分的表情说：“静一，我们共同生活了二十来年，并有了两个儿子，我多么想天天看着你、看着儿子们一天天长大。没办法，我想活着就必须离开这里，不能在这里等死。静一，二十年前你不让我接二十屯保长，我没听你的。因为我不愿在高墙深院里享清福，觉得在外面天天跑着生活有意义。哪想到小日本殖民东北寿命这么短？害得我有家难归。唉！站错了队、跟错了人，我命休矣！”
　　他有些哽咽，实在是说不下去了。
　　李静一微笑着摇摇头说：“广德，你理解错了，暂避一时是为永久相拥这条路，是我先提出来的，我怎会反对呢？我不是拦挡你离家出走的，觉得在你迈出家门以前，多陪陪你，多说说话。这一别不知何时是归期。为妻不在身边，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太苦了自己。”
　　刘广德拉起李静一的双手：“静一，谢谢你理解我的苦衷。”
　　李静一她并没有闲着，一边收拾换洗衣物一边说：“广德，大舅对时局的估判，我认为十分正确。八路军一到，先发动贫苦群众，然后建立贫农协会。这个群众组织是专门对付地主、土豪、劣绅的，你是在劣绅、土豪之列，至于汉奸嘛，太难听了。不过，细想想还是听着吧，毕竟给日本人卖了十四年命啊。受皮肉之苦是在所难免，真要有下狠手的庄稼汉子，一棍子打死你也没个地方去讼冤的。”
　　李静一的临别述评实际在理，就是有点难听。还没等她说完说够，被刘广德一下子把她搂在怀里，捂上了她的嘴；而且一直在滴泪、在无声、无哽咽中泪如泉涌。
　　他在李静一耳边悄悄问：“静一，你在劝我暂避一时之前就知道了吧？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种消息？让我听着就觉得毛骨悚然。就是在那时刻，我就下决心离开这里。也就是在那时，我开始物色云朗的助手。至于春妮儿给你当贴心人，不在计划之中，是误打误撞，还是天赐良缘？反正是有赵先生给云朗当贴身参谋，有春妮陪你左右，我走得放心。”
　　两个人正恋恋不舍，也是难舍难分之时。李静一推开刘广德，两人对坐，离别前的泪，早就浸透了衣襟。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肉体凡胎凡人，七情六欲一样不少，怎能会不动情呢？
　　李静一动情地说：“广德，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自从那年大舅来咱府上时，你不是吩咐我要天天去给大舅请安吗？我是在大舅房里拿些报纸及杂志看，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谁都明白，动乱岁月，有几位不关心大事？国破的年代，咱中国人还有尊严吗？还记得你招待日本县长，他喝醉时非礼云朗了吗？我去护着，他掏枪时你跪下，我们才免去一死……”
　　刘广德目光呆滞地看着李静一：“别说了，人要有来生，一定听你的。”
　　李静一是声声哀叹中与丈夫话别：“唉！不说那些不愉快的事了，已是一朵烟云，飘去远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刘广德转移话题，用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李静一说：“静一，原来你早就知道这些，为什么不早和我说呢？我知道得早一些，早有准备不会像现在这样撕心裂肺难受。”
　　李静一长长地一声冷笑说：“呵呵，你反倒怨起我来了。广德，你好好想想，近些天你有多少天没在这屋里过夜了？天天夜里和一些旧友一聊就是通宵。广德，我总不能撵到别人屋里去找你说这类事吧？你早就做好了离家出走的打算，我说与不说还不是同等后果吗？”
　　刘广德也是一声长叹说：“唉，我的天呐！静一，我的头都大了！咱不去争辩这种话题了行吗？以后我不在的时候，再嘱咐你一句，我不在，你自己多保重吧！”
　　李静一：“好吧，广德，去学堂看看儿子就放心走吧，我会把两个孩子拉扯大的。”
　　刘广德：“静一，不用收拾太多的衣物，早晨我从姜孝安那里取了些金银。我这就去学堂再看看儿子，然后就上路。”
　　李静一：“广德，要不就和大家一同吃完午饭再走，好吗？”
　　刘广德抬起头看看天花板，有气无力地说：“不用了，静一，我怕那些人的眼神，还有一张张的嘴。好了静一，去学堂看一眼儿子，然后你送我从后门走吧，我要在人不知、鬼不觉中离开刘府大杂院。”
　　刘广德背起包裹，李静一紧跟其后，来到东跨院小学堂窗下，从窗缝中向里面仔细瞧了一小会儿，那种剜心割肝、撕心裂肺的感觉，从他用力踱几下脚可以看出来。
　　李静一拉他一下衣襟说：“广德，咱们走吧，以后别忘了这个家里还有你的亲骨肉老婆和孩子。咱本不该有这段经历，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或者是要必走之路，绕是绕不过去的。”
　　刘广德由李静一搀扶着，从后院小角门中，离开刘府大杂院……
　　李静一送走丈夫后，没按时去西院餐厅。今天是刘王氏在刘府八年中，最没面子的一次失言。她在开午饭时，并没有因丢面而撂挑子，她还按步就班地执行着她的职责。
　　但对刘广德和李静一没来餐厅聚餐，她没在意。也没派人送去午餐，可能心里还记恨着马老爷子的对时局的大块演说。她不知道刘广德早已上路，假如知道的话，她会拼命地也要去亲他一下那张曾在梦里亲过的脸……
　　
　　刘府大院、西跨院里设有两个餐厅，大餐厅三间房，内墙黄沙压面，白灰顶棚，二十张桌子摆两行，这是府里所有人共同进餐场所。但除非两位当家人有令时，才有聚餐。平时都是一饭一菜，有人送到各屋，吃完后各自把餐具送去厨房，有不送者，下顿不送。
　　小餐厅一间，虽然不经常用，但是内置并不含糊。布置的说不上富丽堂皇，在普通百姓家里是见不到的。这里在办大事的时候，里间客厅专门接待各路豪杰帮主。至于一些达官显赫等贵族，从不进跨院，庄主与夫人的客厅，那才是他们享乐的地方。